《萧庭燎》樽嘉

31、蒲扇

　　四娘闻听孟镝寒病痊愈，欣喜落泪。她将地窖里的栀子酒全部开启，拎起酒勺灌满酒壶。酒香四溢，将孟然和孟谦全部吸引过来，他们围着四娘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新年！”

　　四娘问道怎么不见孟镝。孟然说他跟着苍林喝酒去了。

　　孟镝本来带着灵儿去买桃花糕，苍林拦下他们二人，摇了摇手里的糕点，“孟镝，你的寒病痊愈，咱们应该马上去林家酒馆喝个痛快。再没人管着你的酒杯了，还不借机一醉方休啊！”

　　灵儿点头，“哥说得没错！”

　　林家酒馆刚卸下门板，他三人就闯了进去，苍林吩咐小二准备酒菜。

　　“这个新年真是不同寻常，好在有得有失！”

　　“得了什么？失了什么啊？”布幽摇着葫芦坐在方桌前，孟镝赶忙打招呼，“布幽先生，好久不见。”

　　苍林望见布幽，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扭头催促小二尽快上菜。

　　灵儿展开点心，将色香俱全的桃花糕摆在中间，“先生，吃点心。”

　　布幽微笑道谢，拾起一片桃粉的糕点放入嘴里，捋着银须细细咀嚼。小二端来一壶梅酒，一壶烈酒，两盘凉菜，两盘热菜，小声寒暄一句几位慢用。

　　苍林放下孟镝递给他的桃花糕，盯着布幽说道，“我们今天本来就是三人喝酒。你要是一起举杯，就由你来结账。”

　　布幽微笑摇头，“不行不行，还得是陆少慷慨解囊。”

　　“凭什么！”

　　林掌柜闻听“结账”两字极为敏感，他循声望去，看见苍林坐在桌前，走过来说道，“陆少，这顿酒我来请。我还一直未有机会答谢陆少搭救之恩！”

　　布幽耸耸肩膀，哈哈大笑。

　　苍林谢过掌柜好意，只道是吃饭结账天经地义，不能破坏规矩。他斟下梅酒，“孟镝，恭喜你寒病痊愈,告别汤药！”

　　布幽先干为敬，痛快喊道，“二公子身体康健，好事好事！”

　　苍林瞪着眼睛，布幽捋着胡须。他二人虽无言语，却将满腹心绪都藏于眼中。苍林双眸凛凛，夹带怒火和怨气，布幽眼光温暖，以柔克刚。苍林双手握拳，决意拼酒，布幽两手拍桌，奉陪到底。他眯着眼睛，呵呵笑了一声，苍林看见他不屑一顾的神情，立马灌下一杯烈酒，布幽随之提杯；苍林豪饮三杯梅酒，布幽举酒相随，二人你来我往，杯盏不停，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灵儿和孟镝跟不上这酣畅节奏，相顾而笑，举杯相对。

　　同一张方桌之上，东西向含情脉脉，悠然对酌，南北向豪情万里，不醉不归。三巡过后，菜肴未动几口，酒壶摆满方桌。苍林满面通红，布幽坐怀不乱，他摇着葫芦继续吃桃花糕。

　　灵儿担心苍林，“哥，你还好吧？”

　　苍林摆手，努力挺直肩膀，“好着呢。”他的酒量确实涨了不少，心里充满底气，就算拼酒的对手是个神仙，他也有信心再撑几轮。

　　孟家庭院里，四娘让孟然去找孟镝回来，孟谦说道，“不必了，他终于摆脱寒病，应该同苍林他们庆祝一番。孟然，你也一起去吧，孟镝不胜酒力，若是喝醉了，也好送他回来。”

　　孟然欣喜答应，快步出门。

　　孟谦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默然不语。四娘倒下一杯栀子酒，孟谦微笑望着四娘如水双眸，“孩子们出去喝酒，咱们俩在家小酌几杯？”

　　四娘先饮入口，酒香润喉，点头说道，“喝几杯吧，这个新年惊心动魄，实属不易。”

　　孟谦走到方桌前与四娘举酒相对，栀子酒沁脾宁神，化解孟谦淡淡的忧愁。他长叹一口气，仰望碧空，“今早，温元通已经飞鸽传信于京都，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孟镝寒病痊愈的消息。”

　　四娘闻言，欢喜立即化作惆怅，提酒再饮一杯，“萧庭真得会让孟镝回去吗？”

　　她望着孟谦，眼中含泪，“会吗？”

　　孟谦哽咽，低头喝酒。

　　“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我以为他们都忘了孟镝。”

　　三杯过后，孟谦开口，“会的。你莫忘记赵妃和赵括……

　　四娘凝神，“要不，让温元通先别传信萧庭……”

　　孟谦摇头笑道，“夫人呐，你怎么糊涂了，你当温元通只是个信差吗？咱们哪件事逃得过武帝的眼睛啊！”

　　四娘掩面而泣，双肩颤抖。孟谦放下酒杯，轻轻握住四娘的手，“他毕竟是天家血脉，不可能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寒病痊愈，对他来说是幸事，我们应该为他高兴。”话虽如此，可孟谦眼中亦含着泪光，“用不了多久，萧庭就能有回信，这几日替他收拾行囊吧。”

　　四娘微微点头，她望见孟谦的泪水，哽咽道，“十四年了，你舍得吗？”

　　“舍不得。”孟谦再饮一杯，泪湿眼眶，“真的舍不得。”

　　昨日怀中婴孩，今朝翩翩少年，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读书识字到骑马习武，他们虽无血缘，可十四载朝夕相伴的亲情依然浓重，谁人舍得分别。

　　孟然落座林家酒馆，打破了方桌前的格局。布幽掏出紫钗和玉镯递给孟镝，“二公子，祝贺你痊愈，这两件首饰，是我的心意，切莫推辞。”

　　孟镝踌躇，他又看了灵儿一眼，“布幽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首饰，我不能收下，师父上次已经教诲过了。”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陆翁那里，我去相劝，二公子尽管放心。”布幽将首饰塞进孟镝怀里。

　　孟镝欢喜，举杯相敬，烈酒穿肠匆忙，孟镝有些摇晃。

　　苍林红着脸，瞪着眼，“你是不是故意的！”

　　布幽扭头说道，“哎呀，老夫即将离开南郡，这是送礼作别嘛。”

　　众人惊诧，灵儿问道，“先生何处去？”

　　“万里山河处。”

　　苍林酒醒片刻，再无醉意，“你要走了！”

　　布幽微笑点头，拎着葫芦，抱起拳头，“各位保重，老夫告辞。”

　　苍林匆忙掏出银两摆在桌上，“孟然，帮忙结账，我有事先走一步。”

　　“你站住！”苍林喊住布幽，“你为什么走？”

　　“怕你破费嘛，总要请我喝酒。”布幽哈哈大笑，信步奔走。苍林快步跟着，随他绕过大路，来到竹林。

　　“以后就不会再帮我了，是吧。”苍林哽咽，方才拼酒的豪情消失殆尽。他望着布幽的身影，从前的嬉笑怒骂化作今日的分别之苦。在他还是陆一南的人生中，每逢绝境，无依无靠，唯有孤独和失落傍身，而这一次，他遇见布幽帮忙解难，自当珍惜这份情谊。不论这位银匠是神仙还是凡人，自此告别，苍林都难掩伤感。

　　布幽转身，白眉下的目光温暖有力。苍林不敢迎接那份眼光，扭头望着竹林里的青鸟，努力咽下眼泪。

　　“我知道你是神仙。你肯定认得出玉如明是谁，所以对他那么好。”

　　布幽盘腿坐在石墩上，“陆少跟个姑娘一样，喜欢吃醋！”

　　“随你怎么说吧。从前你多次帮助我，今天一并谢过了。”苍林举手施礼，俯身鞠躬，眼泪落进泥土里。

　　“人间聚散无常，陆少何须哀伤！”布幽轻轻拍着苍林的肩膀，“而且，陆少如今果敢，无畏，坚强，不需要老夫帮什么忙啊！

　　苍林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说不定哪天我就被人打死了！你还捡好听的说……”

　　布幽哈哈大笑，轻摇右手变出一把蒲扇，叶大杆长，递给苍林，“来来来，陆少接好了啊。咱们也有个离别之礼。”

　　苍林破涕为笑，“行吧，好歹我也算从你手里收件礼物，不容易啊。”

　　布幽眯着眼睛，“陆少啊，这可不是一般的礼物啊。”

　　苍林靠近布幽，满怀期待问道，“有何不同？”

　　“晴天能拿它遮阳，阴天能拿它挡雨，有时候还能帮忙扇风点火什么的……”

　　苍林白眼朝天，“行啦，行啦，你要就是不想理我，可以直接走嘛！为什么非要嘲弄我呢！”

　　布幽跳下石墩，握住他手，轻摇蒲扇，向东顺势旋转三下，向西逆时旋转四下。只见竹林里狂风骤起，飞沙走石，云雾弥漫，遮天蔽日。苍林目瞪口呆，布幽再握他手，将蒲扇指北，狂风骤停，云雾消散，竹林一切如故。

　　陆苍林眼眸明亮，如获至宝，带着惊喜感叹，“哇塞！”

　　“别哇塞啦！你记得危难之际方才能用此法，东三西四，指北便停，别忘了啊。”

　　苍林笃定点头，“明白，我记下了。”

　　“上次提到你的真气之事嘛……”

　　苍林欣喜，“对对对，我的真气如何寻回？”

　　“这个下次我再讲给你听。”布幽拎起葫芦，“今天我赶时间。”

　　“喂喂喂……你都要走了，下次我去哪里找你啊。”苍林拦着布幽。

　　“哎呀，陆少啊，你难道就不相信我们有缘再会吗？”

　　“不相信。”苍林摇头，“你回仙界，我去哪儿和你再会啊？”

　　“乱说，我没讲我要回仙界啊，明明是万里山河处嘛。”

　　“你少来，你就告诉我吧，怎么找回我的真气和能量啊。”

　　“有缘再与陆少细说。”

　　“那要是没有缘呢？”

　　“你要对我们的缘分有信心。老夫真得赶时间，现在必须走了。”

　　“你一个神仙你赶什么时间？”

　　“喂，神仙也有任务要完成好不好，比凡人辛苦得多。你以为修仙那么容易啊。”布幽提着葫芦快步奔走，苍林一步不落地跟着他，看见牛车横在竹林外等候。

　　“神仙都腾云驾雾，你赶时间还用牛车代步？”

　　“谁告诉你神仙可以在人间随意腾云驾雾，那是违规乱法的行为。你以为跨越三界那么随意啊，结界、法器、时间都必须严丝合缝才行。”

　　“那师尊当时就腾云了啊？”苍林回忆起18楼天台前坠入云朵里耳畔生风的快意。

　　“人家带着执行任务的通行证。”布幽跳上牛车，“你要知道，仙家比凡人的约束更多，全凭自律！”

　　“那我何时能与你再会？”

　　“下雪的时候。”布幽驾着牛车走了。

　　苍林轻摇蒲扇，冲着牛车呼喊，“喂……你这不是又骗我吗？这里怎么下雪啊？”

　　远方传来一句，“仙家比凡人更为诚信！”

　　苍林摇头叹息，“信你才怪……唉，方才忘记了，让他教我怎么召唤狴犴和狻猊之法才对嘛。动物肯定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