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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知南 ...

  •   蒲斯年的案子审定,孟镝和灵儿蓦然离开府衙,相顾无言,唯有澄澈眼睛里流出无限伤怀。他们不知道这伤怀的根源是什么,律法、公理、案审、证词皆那么清楚明朗,甚至是完美无瑕,但这心底就是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凉。

      孟镝回到家里,还未能将一心怅然搁下。四娘看着他沮丧的脸,端着药碗问道,“孟镝,何事如此惆怅?”

      孟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没吃饴糖。四娘抬头询问孟然,孟然只道是蒲斯年弑父,今日结案。

      四娘整天忙于家务,并未闻听南郡这几日的风言风语,听见孟然说的话,心中不免一惊,“蒲斯年弑父,怎么会这样!”

      “此案已结,我爹正押送斯年到南郡大牢,等候京都刑司发落。”

      孟镝嘴中的苦味张扬得厉害,四娘见他蹙起浓眉,急忙拿出口袋里的饴糖,“快吃。”

      孟镝摆手,“娘,今日不吃糖了。我想回厢房睡觉。”

      四娘点头,“你这几日辛劳,好生歇息吧。”

      罗床被四娘打理得如往常一样整洁舒适,孟镝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他这几日确实辛劳,可却怎么也不能安心入睡。方才庭审的幕幕场景几度在眼前辗转,他仍旧不能相信蒲斯年杀人。他想起南歌和琵琶,又想起自己辜负瑛姑所托,心中实难安然,翻身起床,推门而出,驾着黑马直奔大牢。

      孟谦站在牢门口,对着看押的护卫说道,“不得随意打骂犯人,一切由京都定夺。”

      护卫俯首称是。

      孟镝不顾守卫阻拦,一路推搡撞见孟谦。

      “大人,你看……”守卫一脸为难,“二公子说他与您有要事相告。”

      孟谦挥手,守卫退下,他轻声责备孟镝,“你也太冒失了,大牢岂是你想闯就闯的?别人看见,还不以为你是依仗都尉之子的声名胡作非为吗?”

      孟镝低头,“爹,对不起。可我想见斯年一面。”

      孟谦踌躇,“他的案子已经审结,你探望又有何用?”

      “我不是为他翻案,我只想见他一面。”孟镝抬头,满目悲悯。

      孟谦不敢答应,接着又听守卫来报,“大人,古庸先生求见。”

      孟谦猜到先生为何而来,摆手让守卫请先生进门。

      果然,古庸也请求探望蒲斯年。孟谦犹豫良久,方才答应,提醒他们说时间有限,长话短说。

      南郡的大牢还从未关押过遣送京都的犯人,昏暗阴冷的深牢只有蒲斯年一人,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蒲斯年心无惶恐,并未打起寒颤,他身着白色囚服,躺在牢房的枯草之上,安心闭目休息,为自己的人生倒数。于他而言,死也是解脱,就算是那剐刑,他也不忌惮半分。

      孟镝轻声唤了一句,“斯年……”

      蒲斯年转过身来,望见先生和孟镝,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到牢门前,手上和脚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斯年……”古庸和孟镝一样不知所言,他转过身去,努力平复悲痛的心情,他替瑛姑遗憾,替斯年惋惜。他惋惜的不只是斯年锦绣文章的当世之才,当他了然斯年的过去,再审视这桩众口一词的血案,只觉那些世代相传的礼法残酷无情。

      孟镝哽咽道,“斯年,对不起,我对不住伯母,也对不住你。她临终之前托付我说不能让你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是我疏忽了……”孟镝按捺不住心中的愧疚,他觉得如果将事情详细告知李润和李唐,或许蒲斯年就不会知道瑛姑去世的消息,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孟镝,你替我娘置办丧事,我已是感激不尽,又怎么能让你还因此而愧疚呢?”斯年挺直腰杆,努力向后张了张肩膀,“我与娘亲,母子连心。那夜她离开人世,我便心痛难捱,以为娘在受鞭打,这才一路狂奔而去。即便没有撞见李润和李唐,此事也瞒不住我,你切莫自责。”

      孟镝望着斯年坦荡的目光,依然不信他是个弑父的罪人,忍不住再问一句,“斯年,你真得杀了蒲业吗?”

      “已经认罪伏法,真假还重要吗……”蒲斯年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一丝遗憾。

      “当然重要,没杀过人,为什么要认?”孟镝说道。

      古庸转身,“孟镝说得是啊……你总要告诉我们,那一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夜,我逼迫他去我娘坟前赔罪,他与我厮打,将椅子,酒壶悉数丢来。而后他抬腿要逃,被椅子绊倒,地上的酒壶碎片正好割破了他的喉咙,我见他浑身抽搐,以为又是花招,便将他擒起身来,才知他已封喉殒命。”

      古庸和孟镝闻之恍然,孟镝喊道,“他是误伤,与你无关!必须要上诉,此案不能定论!”

      蒲斯年思量不出任何证据,“此事空口无凭,谁能相信?即便海然大人相信,可那些证人相信吗?京都相信吗?”

      “可是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清白和希望啊!”古庸悲叹。他相信自己的学生,纵然蒲斯年满腔怒火,可他毕竟是个温良之人,怎么能做杀人之事呢。如今,眼见自己器重的学生身陷牢狱,却无从辩证清白,古庸心痛,忍不住感叹,“斯年啊,你为蒲酒鬼的过错而伤害自己,又是何苦呢?那夜何苦去找他理论,何苦与他发生争执,何苦因他身陷命案啊!”

      “何苦?大概身上流着他的血就已经很苦。如今结束,又有何妨呢。”

      孟镝起身,“我要找爹,我要禀告海然大人,事实并非你杀人枉法,他们要秉公办案啊!”

      “孟镝!空口无凭,去为难海然大人也是枉然啊!”

      “可总要让南郡的人们知道你不是弑父杀人的凶手,你不该如此声名狼藉!”

      “声名于我还重要吗?就算我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南郡人人称道,个个参拜,又有何用啊?不过是给那苟活的蒲酒鬼的门楣贴金罢了。显赫声名换得回我娘亲死而复生吗?”蒲斯年高声问道,他问的不是孟镝,问的是自己的命运。

      古庸不语,他知,这便是哀莫大于心死。

      沉默良久,护卫在远处打着手势,示意他们探监的时间已到。

      “他人不知细情,可你我知道,天地知道……”古庸泪红双眼。

      蒲斯年跪地行礼,拜别先生。他起身走到孟镝面前,举手施礼,“今后,娘亲的祭日就拜托你去焚香祭奠,斯年提前拜谢了。”

      孟镝怅然,“放心。”

      “对了,我的书籍还有笔记拜托你转交给陈少安,祝愿他一举登科。我有些银钱在厢房的布袋里,你归还给林掌柜抵那酒钱,倘若不够,便让他海涵吧,斯年已尽力而为。”蒲斯年想着人间大概再无牵挂,可以安心上路了。

      孟镝哽咽,“明白。”

      孟谦将古庸送回礼苑,轻声嘱咐道,“先生,今日探监一事万万不可告与他人。本来南郡百姓因为此事对礼苑议论纷纷,倘若听说先生又去探望犯人,更会招来口舌。”

      古庸叹息,“明白,多谢孟大人相助。”

      “先生言重了。”

      孟镝同父亲并肩而行,一路无言。孟谦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少年垂头丧气,愁眉紧蹙,孟谦停下脚步,“我带你去骑马?”

      孟镝点头,“我想去竹林……”

      府衙内,师爷问道,“大人,那蒲业的尸首还停在府衙后院,如今他儿子关在大牢,妻子又离开人世,这尸身……\"

      海然掏出些散碎银两,“我今天带的钱也不多,辛苦你安排人将他安葬吧。若是不够,你记下账来,我再补上。”

      师爷会意,出门去办事。护卫进门禀报,“大人,外面有一僧人求见?”

      “僧人?法源方丈还是了缘师父?”

      “僧人说他来自云州。”

      “请他进来。”

      海然屏退身边护卫,请进来者。知南僧人身着灰色僧衣,手中缠着佛珠,脚上踩着草鞋,合掌顶礼,“大人……”

      “皇甫少卿……”海然脱口而出的还是他俗家名字,又匆忙改口,“知南师父,你这是……”云州路途遥远,自己的飞书都要颠簸几日,轻功绝顶的高手跑上一回也要十天半个月,知南如何来得这么突然。

      “阿弥陀佛,贫僧前来,为故人超度。”知南面色如水,不问悲喜。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僧人就接到一封无名书信,说起南郡故人,僧人以为此次前来是重逢,可人生难料,他踏入南郡就听见了瑛姑辞世的消息。

      海然会意,带着他去寻瑛姑墓碑。知南见到“美酒浸荒野,清风扫故尘”的碑文,大概了然瑛姑一生的遭遇。他席地而坐,手捻佛珠,闭目诵经。

      海然提起衣袍,与僧人并肩而坐,望着墓碑叹道,“皇甫将军……“海然摇头叹息,“对不起,总是叫错名字。”

      僧人睁开眼睛,“大人莫挂碍,名字不过是代号,你习惯唤哪个名字都无妨。”

      海然继续说,“知南师父,二十年前,朔北传来你战死疆场的噩耗,之后便是杳无音讯。直到法源方丈从云州寺庙云游归来,我方知你出家为僧。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弥陀佛。过去之事,何须再提,提得多了,便是灾祸。”僧人合掌。

      “可是瑛姑还有少君,她们泉下有知,也要问啊。”海然提起皇甫少君,心中不禁酸楚,扭头望向旁边的墓碑。

      僧人也随之相望,见到碑文上书:南有佳人,香消玉殒 ,皇甫少君。他想起那张稚嫩可爱的脸庞,那一年的少君婷婷玉立,待他骑马归来,便挥手喊着哥哥,声音清脆。往事流转,清晰可见。他又念起当年与瑛姑渡口告别,怎料那日扬鞭而去,竟是永别。僧人望见曾经的亲人和爱人并排埋葬于此,原本安宁的内心终于泛起波澜,他摇头叹息,“阿弥陀佛。”

      海然仰头望见天空中的一行白鹭,呢喃一句,“师父,如果真能放得下,又怎会孤身一人来到南郡呢。”

      僧人突然停下手里的佛珠,哽咽一句,“贫僧让她们一世牵挂,抑郁而终。此番前来,焚香诵经,也是了却心中愧疚。”

      海然无意揭他心伤,“对不起,我……”

      僧人摆手道,“大人无需多言。此番因果都是因贫僧而起,无论我身死朔北还是出家为僧,都逃不脱干系。”

      海然不再言语,默默凝视皇甫少君的墓碑。少君的墓碑一直整洁干净,碑前总有新鲜花朵,只因海然经常来此焚香献花。这里是他的心灵寄托,何种心事都可肆意言说,清风拂过,花香芬芳,他想那便是少君的回复。他一生未曾婚娶,皆因此生最爱埋葬于此,如今想来,那一别也有二十载了,回首过往,恍如昨日。

      僧人诵经送走余晖,海然抬头望着暮色苍茫,“知南师父,南郡清水岩庙就在那青山之上,我送你前去借宿。”

      两人正要起身,却见师爷张罗几个壮汉抬着一口木棺材走入墓地,“天快黑了,你们就在这边空地将这棺材埋了吧。”

      壮汉们拎着镐头和铁锹,埋头奋力刨着荒地,匆忙将那口木棺材送入坟地,潦草散尽新土将棺木埋起,然后急着要了工钱便仓促离开。夜幕即将来临,谁也不愿在墓地多作停留。

      师爷望见海然,急忙跑过来复命,“大人,都安置妥当了。”

      海然点头,“辛苦了。”

      师爷望着愈发暗淡的天色,也匆忙与海然告别,快步离开。

      僧人问道,“那棺木是?”

      “那是瑛姑的夫君蒲业,前夜,他被瑛姑的儿子蒲斯年所杀。”

      僧人悲叹,闭目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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