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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洋桔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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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时东京也会迎来短暂的梅雨,日语里「五月雨」也会用来形容事物连绵不绝。我留学日本之前也在沿海地带住了二十多年,每年六月份就开始饱尝快要发霉的痛苦,其实在我升入大学前还是很喜欢下雨天的,听着雨声入眠抑或是早雨中睡懒觉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一些喜欢陈词滥调的庸俗写手,比如我,总是喜欢这样的气氛,而从因为大学分校区通勤过于麻烦而购入一辆小电动车后,我就开始讨厌下雨天。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浙人,雨几乎是和我大半人生作伴。我曾经想过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和什么样的方式去讲述这个故事,但每每提笔都觉得是并非自己所希望展现的那样,或许是我的技法和情感还不够充足,但怎么说我也是获得新人奖一举成名并从设计行业转行的作家(姑且算是)。后来突然福至心灵,想明白这一切违和感的开源都来自于我对那个人的执念,所以唯有真诚正直的第一人称才适合来阐述这个故事。
      很抱歉以这样令人困惑的方式开头,因为我和七海建人的相遇就在一个雨天。
      在国内修完大学课程后,我报考了东京的一所大学。我只草草系统学习了一年左右的日语,对于全日文的课程实际上跟的很吃力,遑论是跨专业。经由导师推荐后在外租了一间单身公寓独居,那是传闻中的鬼楼,所以价钱也廉价的离谱,很适合我这样还需要打工的贫穷大学生。我和他人的交流很少,或许语言和独居占了一半,但更多大概是因为我本身沉默寡言的性格。虽然我经常在心中碎碎念,但我依然不喜欢置身于人群之中。
      从银座回公寓的路上,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间书店,店长是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开辟了一小块区域摆放上沙发和桌椅作为借阅区,铺满了制作咖啡的精密仪器。店内的装潢低调古朴,我在国内的专业是环境设计,也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室内设计,从这点能看住他是个很有格调的男人。
      我的公寓的隔音效果有些堪忧,经常能听到隔壁姐姐带各种各样的男人回来的声音,在书店内能够安静地看书工作写书,因此没有课的下午或是周末我都会光临那家书店。
      雨期来临的第一天,我因为不熟识日本的天气而被困在了店门口。
      我站了半小时左右,在手表指针快到6的时候想起来晚上还有一节课,与其在此处站等雨停不如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反正书店离公寓并不远,冒雨冲回去赶紧洗个澡也不会感冒。
      我将手上拎着的书放入双肩包内,正准备冲出去时,一个干涩低沉的声音叫住了我。
      “请问,姐姐您没带伞吗?”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背着长条布包的青年人,金发,个子很高,但并不纤细,裹在黑色制服下的是一具相当匀称精壮的躯壳,但脸却很嫩。我喜好观察人,也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他那样违和感强烈,明明身体甚至更优于成年人,但脸还是高中生的样子,或许我应该更在意他的金发,毕竟放在我原本国家的高中,或许都不允许女生披着头发,不过他的金发染的真好,发根没有一点痕迹,颜色也很衬他的肤色,宛若天生。大概是我盯着他看了太久,身材颀长的青年人皱了皱眉,于是我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比亚洲人要深邃许多的眉眼。
      破案了,眼前的年轻人肯定有一些他国的血统。
      其实换成很多年后我再想起来这件事,才觉得自己应该注意到他用着敬语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叫“姐姐”这样亲昵的称呼,在中国对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唤一声姐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我才根本没将注意力往此处倾斜。
      仔细回忆揣度就能隐约感觉到,七海建人喜欢我这件事,从我们在雨天遇见的第一天就有迹可循了。
      彼时青年人只是伸手将一把折叠好的黑伞递到我面前,我下意识伸出双手托住,心里有些惊讶。算上那天我来日本刚好两个月,那是我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善意,一个总共才和我说了几句话的年轻人。
      “不好意思,我有些走神了,谢谢你。”
      我说,然后青年侧了侧头,声音沉闷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注意到他不动声色地朝我肩头扫了一眼,随后转身打算走入雨中,我急忙叫住他,他只是回头对我说了一句他的身体还算不错,淋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匆匆走入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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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承认,我一开始就对“和他再相遇”这一件事抱有一定的期待值,并且一连几日都将那把伞放在包里,以备什么时候能够还给他。毕竟无论是青年人的脸还是身材,还是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冷淡疏离感都相当令我感兴趣。
      在路上第一眼看到的帅哥,很少有人不对其产生遐想,哪怕最后甚至不会有交集。
      感情上这方面的事我也不算太陌生,出国前也曾经有过两段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的感情。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两段已经结束的感情让我决定不再和男人产生过多交集,只是我发现实际中的我比想象中要来的更加冷漠,唯有在虚拟世界中,我笔下的人物的感情才算得上才华横溢。或许也是因为依然存在的想象力,能让我在枯燥的生活中对那个年轻人萌生出了感兴趣的倾向。
      第二次见面依然在雨期内,我坐在书店的角落看书,发觉有一大片阴影盖了下来,于是抬头看了一眼。他原本停在书上的目光跟着移到我的脸上,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苍白隽秀的脸上忽然热了起来。
      他近乎惊慌失措地移开目光,抿着唇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
      我的目光跟着他动,看到他耳根那处几乎是红透了,才想起来我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裙子。仅凭借这一点,我单方面认定他还是个纯情的高中DK。
      我半伏在小圆桌上,撑着下颌看他,意有所指地问:“好看吗?”对于调戏高中生这事,我心中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反而在他侧过目光不敢看我的时候萌生出好有意思的想法。我想我到今天还没被送进去可真是三生有幸,于是又换了个问题:“你叫什么呢?”
      “七海建人。”
      “很适合你呢。”
      “……名字哪有什么适不适合的。”
      “你看,你这么高的个子如果叫七海小花的话会很奇怪吧?”
      七海的表情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想吐槽,但又紧紧抿住了唇。
      我笑了笑,面无表情地扯谎:“今天忘记带伞了,没办法还给你啦,抱歉。上次也还没和你好好道谢呢,不过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我试着将目光重新从桌面放在七海建人身上,发觉他在愈发昏暗的环境中一顺不顺地看着我,深绿色的瞳孔亮得骇人。大概是店长觉得天色渐暗,是时候该打开灯了,刺目白光亮起的时候我下意识闭上双眼,灯管闪了一下之后,一只温热的手掌虚虚地盖在了我的双眼上。
      白炽灯在啪嗒一下后正常运作,七海建人的手掌也适时地抽离,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下唇,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移开了。
      “我可以送姐姐回去吗,如果雨还没停的话?”
      “这作为感谢的方式,我也太狡猾了。”
      “我不介意。”
      我侧头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和随时都可能会停止的淅淅小雨,将看了一半的小说书合上:“来聊天吧,七海君,我有好久都没跟人聊过天了。”完全是随缘,我们互相交换联系方式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要说每一次遇见其实都是随缘,能见到就聊上几句,不能见到就算了。
      但如果说完全不期待见面,那也是不正确的。
      “……为什么?”
      我思考了半秒他的疑问是针对什么,才托着脸眯着眼睛解释:“我来日本留学还没三个月,没有朋友,家人也都在国内,听起来很可怜吧?”
      七海建人无端地想起来那位信赖但完全不敬重的前辈五条悟,他八百年才难得说一次正经话,有一回听到他说一句殒命之时皆为孤身,硝子前辈叼着烟笑得不行,拍着五条悟的背笑果然也只有他能说出这样中二病的话来。
      但那句话,他觉得很有道理。
      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直很暧昧,但两边都默契地没有讨论过更进一步的事情,所以我其实并不知道七海建人对我一见钟情,也并不知道他见我第一面,能在我身上看到一些沉淀了很久的孤寂,或许那也是吸引他的其中之一原因。
      七海建人想了半天也没能回答什么,在刚认识的那段时间,他总是不自觉地陷入沉思,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偶尔会提供意见,我很早就习惯了总是由我来开口的氛围。
      我很随意地岔开话题:“七海君是剑道部的吗?”
      这次他回答的很快:“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背着的布包上:“因为七海君背着的东西看起来很像竹刀之类的?”
      “嗯,差不多吧。”七海建人垂眸看着桌面,浅色纤长的睫毛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睛,含含糊糊的回答,整个人的情绪似乎都有些低迷。
      那大概是个不太好的话题,以后就不会再提了。我很擅长察言观色,也没注意到他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一个随意丢出来的问题本就能够随意掠过去。我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雨,说:“我该走了,麻烦七海君送我一送了。”
      “好。”
      我起身套上薄西装外套时,七海建人已经拿起了我放在另一个空位上的双肩包。他带的是那种很笨重的大伞,但足以容纳两个人,在店门口他将伞柄换到另一只手,朝我身边挨近了一些。我看到青年人握着伞柄的手很漂亮,手背上撑出来两条青筋,站在他身边时,我又不得不感叹青年人发育的离谱。
      “七海君今年几岁了?”
      “过了生日就十九了。”
      “生日呢?”
      “七月三日。”
      “十九岁啊,真年轻呢。”我不得不赞叹了一下绝美男高中生,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过完生日我就二十二了,放在日本也就刚成年不久,但感官上十几岁和二十几岁就是差了相当多。
      七海建人闻言垂了垂头,闷着声说:“我想快点长大。”
      “年轻就要好好享受年轻才行,”大学四年几乎都在为了将来工作打铺垫的我其实没有资格说这句话,毕竟直到今天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没有完美地调整过来,放在几年前,这个温度我可没必要穿什么外套。我真心诚意地补上一句:“劳动就是狗屎。”
      “七海君以后可不要被金钱迷倒了双眼。”
      七海建人又再度陷入了沉默,或许是在思考什么,我没有打扰他,慢吞吞地观察起沿途的店铺来。他其实在今年四月份就已经在高专毕业,原本也打算和众多毕业生一样成为咒术师之中的一员,但五条悟忽然有一天问他之后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也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事情吗?
      五条悟说是啊,如果你不想做咒术师,谁能拦着你。
      他已经打定主意日后要做教师,但七海建人实在没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关于七海建人的事情,几乎是我问,他便知无不答,但实际上我对真实的他了解的并不多,当然这之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把身为普通人的我卷入进来。所以我也并不知道我也曾经是他选择试一试进入正经公司上班的助力之一。
      我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下,问将花盏搬入店内的店员,今日是否有卖洋桔梗。
      店员问我想要重瓣的还是单瓣的。
      我思索片刻,要求她帮我包一小束马里布系列的单瓣洋桔梗。
      七海建人撑着伞安静站在我身边,我抱着店员递过来的花束解释给他听:“刚搬来公寓的时候,我淘到一只很漂亮的廉价花瓶,把它放在能晒到阳光的矮书柜上,所以时不时会买上一小束花装饰它。”
      七海建人问花的名字。
      “洋桔梗,”我说,“又叫草原龙胆,原生于美国南部至墨西哥之间的石灰岩地带,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洋桔梗作为切花开始在日本和朝鲜等地流行起来。一般分单瓣花和重瓣花,单瓣花型更像罂粟,重瓣类似月季,虽然单瓣花的花型很吸引人,不过大部分人似乎都喜欢购买重瓣花。我手上的这捧是单瓣马里布,不过具体会买什么,纯粹看心情。”
      高中DK大概不会刻意去了解花的类型,他听完我说话,目光也跟着落在那捧花上:“姐姐好像很了解,很喜欢花吗?”
      “算不上喜欢,”我回答,“只是曾经写什么东西的时候略有了解,觉得它很漂亮而已。”因为总是不停地在写,我总是会了解到更多从不曾涉猎过的东西,那些新奇的只是都让我很感兴趣。
      七海建人说:“能一直坚持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于是我问,那你呢,你喜欢做什么?
      七海建人想了想,说喝酒和看书。
      “你还未成年吧?”
      七海建人顺从地点点头,说他们高中不管这些。
      我不是会喝酒的人,读本科时的室友就经常去酒吧,身边很多人从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爸爸喝酒,连我自己的母亲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哥哥偷偷喝酒了。后来母亲得了慢性荨麻疹,和酒无缘,父亲工作繁忙,有时候小酌几杯也不会开玩笑让我喝,我家中没有这样的文化,自然而然到了二十二岁也不会喝酒。
      我又将看似严谨沉稳的男高中生打量了一遍,说:“不太能看得出来呢。”
      七海建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像是特意解释给我听一般:“我不喜欢和别人晚上去喝酒,有空闲的时候会自己喝一点,我认为那是一种不错的舒缓情绪的方式。”
      我让他感到不安了。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这栋笼罩在寂雨中的公寓:“七海君,我到了。”
      七海建人将伞抬起来了一些,扫了一眼这栋公寓,眉头不自觉地轻轻皱了起来,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双肩包递给我,有些试探性地开口:“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说我叫清水阳葵。我的中文名,因为姓和名字都相当繁琐绕口,对于不会卷舌音的日本人来说发音相当生涩,所以就不告诉他了。
      七海建人说他想知道。
      我于是给他用中文端端正正地读了两遍那三个字。
      七海建人跟着念,我想他大概想努力跟上我的发音,但还是读的歪七扭八的。于是我又开始掩着嘴轻笑,笑声和他喉头黏糊沉闷的不满声就淹没在雨声里。
      最后的最后,七海建人说他已经开始工作,明天会去外地出差,可能要待上几天才能回来。他才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出于隐私保护,我没有询问他的高中,也没有询问他的职业,也没有对他不选择继续读大学有任何提议,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路要走,哪怕我自己都在怀疑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但有关他,我不会做任何阻拦。
      七海建人说,下次给我带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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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海建人的工作性质经常不间断性的出差,每次离开前,他总会来书店见我,然后说下次回来时带礼物给我。第三次见面时,他递过来一小盒白巧克力,巴掌大小的铁盒印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像,巧克力上镌刻着复杂的花纹,我认出来,那是洋桔梗。
      我和他相识的九年内,除去我硕士毕业后回国的两年,每一次他都能给我带不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是当地盛名的特产,有时候是首饰化妆品,有时候又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特产被我吃掉了不说,那些小物件被我收纳在一个木架子上,后来带回国又带回来也装了满满的一个小盒子。
      他第一次给我送口红的时候,我面色复杂地看着那个包装没敢拆,问七海建人他知道这只口红到底多少钱吗。
      七海建人神色如常地回答大概一万日元吧,他没太注意,只是觉得颜色很适合我。
      我面带忧虑:“你做的是正经工作吗?”
      算不上正经也算不上不正经。七海建人只能说:“我这行赚的比较多。”
      研究生在读的我靠着打工和在导师的工作室帮忙来勉强维持我的生活,想到如此,我不禁咋舌:“如此如此,我又不是被七海君包养着。”
      大概是我的用词太大胆,沉稳的青年人久违地红了耳根,小声嗫嚅着说了一句我没听清但或许能猜到意思的话,然后他将垂落在耳边的金发捋到耳后:“等你工作了再考虑,现在先收着吧,这些是我自己想送你的。”
      “还有,恭喜你获得新人奖。”
      我笑了笑,从包里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递给他:“那祝你成年快乐,唔,成年了估计不会太快乐了吧,但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喝酒了。”
      七海建人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贴身的西装,我在盒子里放了两枚自己设计的袖扣和一枚手制的压花书签。
      我朝他伸手,他从沙发的另一头坐到我身边,看着我给他戴上袖扣。
      七海建人很注重距离感,除了那一句亲昵的似乎也不可能改掉的称呼之外,他几乎没有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是以寻常相处中我并不会感觉到他过于高大和健硕的身材会给我带来什么压迫感。但当他和我之间的距离约莫只有二十公分时,我察觉到他挡掉了我身上的所有光,几乎是将我尽数都笼罩在了他投下来的阴影内。
      他身上只有沐浴露和洗涤剂带着的薄荷味,或许还很淡地掺杂了一些烟草味,我是知道他有在抽烟的。拿起第二枚袖扣时,我低着头,感觉脸上热了一半。他安静垂落任我摆布的手掌很大,大概一伸手能捏住我两只手腕,我从来没有去细究过我们之间显而易见的体型差。他从小到大大概都一如既往地沉稳和早熟,讲分寸懂克制,且认真谨慎,我其实一直是将他当做同龄人来看待,但在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青年人在今天之后就算是彻底成年了。
      在我换好第二枚袖扣时,他原本垂落的手蹭了上来,虚虚地托着我的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有一节无意探进了我的袖口,指尖戳在静脉血管上。我感觉脆弱的腕心火烧一样热了起来,希望他不要误打误撞摁到老中医们把脉的地方,那样就不会听到我此时此刻如擂鼓的心跳了。
      “我能再要一个成年礼物吗?”
      我听到七海建人问。
      “你想要什么?”我抬起头问,想去看他的眼睛,却发现他略微俯低了脊背,我仰起头的动作恰好让我们之间的直线距离缩小到最极限。
      我如愿以偿看到他深绿色的瞳孔,甚至因为距离太近,隐约能看到他瞳孔里绰绰倒影。从前我一直对这种描写手法嗤之以鼻,觉得有些过于夸张,今天我才知道或许靠的足够近大概真的能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些什么。
      七海建人握紧了我的手,在书店隐秘的角落低头亲我。
      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中浓烈的粗暴和克制。然后青年又低了低头,几乎是要把我圈在怀里,在我耳边沉着声拖长了尾音撒娇。

      “教教我吧……姐姐?”

      东京的雨季直到七月还没有结束。
      七海建人甫一进门就黏着我,单身公寓也有单身公寓的好处,狭窄的单间从进门就能望到柔软的床,衣架上有出门前来不及收起来的衣物,整个房间都是我身上的味道。午后的暴雨来得相当猛烈,豆大的雨点堪称激烈地砸在屋顶上,隔壁的姐姐今日似乎在休息,只有电视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隔着墙传过来,我其实听不太到,大部分时间都是头脑空白的,耳边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有年轻人细微的喘息声炸响开来。
      我是一个很注重舒适度的人,会把要住三年的出租屋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床垫和被褥的挑选也是尽可能软了来,寻常雨天我喜欢赖在床上滚好长时间,抱着柔软如云朵的被子蹭好久才舍得爬起来,如今我却觉得床太软了,让我的腰忍不住往下陷落,然后连带着我整个人都陷落了下去。
      我好像听到七海建人有喊我的名字,不是发音晦涩的中文名,也不是阳葵,而是葵,Aoi,没人用这样低沉的声音喊我这样亲昵的称呼,或者是根本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我又听到他叫了好几声姐姐,用那种沙哑干涩的声音颤抖着拉长了音调叫我。

      我感觉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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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来一个很搞笑的事情,洗完澡之后我问他当时是不是很想抽烟。
      他投了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给我。
      我笑嘻嘻地捂着脸说事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
      七海建人给了我一个无语的表情,然后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事后抽烟对那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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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后,那样的那天似乎多了起来,但我们依然如同先前一般生活。我有我的学业,他有他的工作,我们依然在书店随缘见面,他大概已经摸清了我哪些天有空,哪些天不会来,但我也未曾认真询问过他是否有跑空过。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承诺,当然也没有我爱你。
      他尊重我的恋爱观,大概就如同我尊重他的工作。除去用成熟稳重来形容他之外,其实用神秘二字来形容他的经历或是他的工作也不足以为过,我知道他大概算不上玄学层面的普通人,他曾经不留痕迹地拂过我的肩膀,就算不和他发生关系,每隔一个月他就会去我的公寓瞅上一眼,肩膀的忽然轻松和房间内阳光的忽然明媚并非空穴来风,这一点我还是感觉的到的。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不算完全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小时候很怕黑也很怕鬼,到了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些东西不会出现,要学会无视,但我总相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神佛妖鬼大概都是存在的,毕竟世界上有极少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那些或许就是玄学,或许就是更上一层的科学。
      七海建人时常会很疲惫,眼底的青黑完全遮不住,有几次我去书店时他略显颓然地坐在店门口发带,脸色阴沉的可怕。直到我靠近时,又收起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恢复往常平静的模样。他没有倾诉对象。我想。在他决定不把身为普通人的我卷入他的世界时,我就不可能完全成为纾解他压力的对象。
      我一向对气味很敏感,所以能闻到盖在薄荷味下的烟草味和血腥味,多亏我向来丰富的想象力,我或许能知道是什么样的人需要在高中开始就从事某样会搭上人性命的工作。他不开口,我也没必要知道,陪着他度过这短暂的光阴,就是我对他最好的作用。
      同样的,曾经我们对恋爱和婚姻有过一次短暂的讨论,他说他只有一个初恋,我知道那大概说的就是我,于是我跟他坦白,来日本前我曾经有过两段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的感情,第一段是我错过了,第二段悬殊的年龄差和身份地位,对方比我大五岁,普通大学毕业,我高中的末尾认识他,觉得和他很谈得来,我毕业的时候,他刚辞职,尚还是个对未来迷茫且一事无成的年轻人。
      七海建人听完,沉默良久,问我们是如何分开的。
      我说成年人大概就是这样,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我们就没再联系了。
      我说并非是这两段感情让我对男人不再抱有任何期望,而是我逐渐发觉自身对于人际社会变得冷漠了许多,通俗点来讲,我好像失去的爱人和爱一切事物的能力。我对许多事情也更加无所谓了,那或许是能称得上是放下了,或许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自暴自弃的表现。决定以后独身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也不算是深思熟虑,遇到了就谈,觉得合适就结婚,如果遇不到也就算了。
      七海建人沉默了很久,半晌后竟然抬头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很早就在怀疑这家伙虽然嘴上总是喊着我姐姐,但实际上是否从未将我当做前辈来看待,比如那句极近哄孩子口气的我会给你带礼物,这些日常生活中将我看做需要照顾的一方的举动。
      “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我心底没了脾气,和他一起做两个完美的谜语人:“有,他是个很优秀的人。”

      -
      二十四岁时我获得硕士学位,准备回国工作。
      处理后续事情时,东京再度进入了雨季。四月份时我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等诸多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去书店的次数也变得少起来了,到了五月份的末尾,我续了一个月的房租,预备给自己放松一个月的时间。
      早上睡到自然醒,下午去书店看书或者是写书,从去年我获得新人奖之后,大概是真踩了狗屎运,陆续出了两本书人气都很高,我开始认认真真考虑将写作当做副业的事情,觉得自己的未来真是一片头秃,原本的主业就是挖开眼睛能被甲方气到闭上眼睛的职业,还要徒增一段时间来让自己写书。
      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发现七海建人来书店的次数减少了很多。
      六月份过了三分之一,我才见他在傍晚时分走入书店,见到对着笔记本电脑沉思的我时,他大概也很惊讶,哑着嗓子说今天有空来了。
      我等他在身边坐下,认真地告诉他我已经处理完了一切事情,只休息这一个月,七月初就要回国。他像是没反应过来,晃了晃神,张嘴想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双眼才亮了一些,握住了我抵在沙发上的左手,替我轻轻按揉着酸涩的手腕。
      “就一直……在中国工作了吗?”
      “不出意外的话。”倒不如说,我原本就没有留日工作的打算。
      我将另一只经常使用鼠标的右手递过去,他沉默地顺从地按揉起来,没过多久,他抬起我的右手,轻轻吻在手背上。不知道是在克制情绪还是想永远记住我手上的香气,他很用力,冰凉的薄唇和鼻尖贴着我的手背,像是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我看到他垂落的碎发,看到泛红的眼角和眼眶,我能感觉到他的嘴唇好像在轻微的颤抖。
      我感觉他好像快委屈的哭出来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缓过来,舍得放开我的手,起身拿起我的水杯去店长那边接水。我看他再度在身边坐下,说他来的次数很少,看起来也很累,最近工作很忙吗?
      七海建人叹气,说:“我在想要不要试试其他的工作。”
      “试试吧,”我单方面替他做了决定,只花了两秒,就像我当时毫不犹豫选择学日语出国留学一般,“七海君现在的工作大概只有一小部分极有天赋的人才能胜任吧,觉得普通工作不好再回去的话也能被相当大程度的接受……倒不如说是欢迎吧,那试试又能怎么样呢?怎么说主动权都在你身上不对吗?”
      七海建人依然皱着眉,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我笑了笑,靠在沙发背上:“是不是觉得我好自私?不过我向来是这样的人,只要是能让自己得到好处又不伤天害理的东西,利用一下又没什么关系。”
      “啊这么说的话,不会讨厌我了吧——”
      七海建人还是被我逗笑了。
      “没有讨厌你,”他又重复了一遍,“不会讨厌你的。”
      我主动拉住他的手,拖长了尾音叫他的名字,问他晚上有没有事。
      “没有事的话一起去吃饭吧,好饿啊。”
      “好。”
      七海建人又再度失联了半周左右,六月中旬左右,他推开书店的门,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生活。稍有不同的大概是在书店度过一个下午之后,我们不再各自道别。
      下着雨的半个月我们几乎天天都黏在一起,有时候天气好一点就出去玩,天气不好就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看书,或者是挑几部电影虚度时光。有时候听外面的雨声大脑放空,然后一起吐槽隔壁姐姐的声响太大。有时候他从楼下便利店带回来几瓶啤酒,一边看书一边喝,我也凑过去拆一瓶,没喝两口就皱着脸吐舌头,他笑了一声就把我拉过去亲,其实他口腔里苦涩的味道更甚,陌生的酒味没多久就把我冲的头晕目眩。有时候就什么都不做,他会紧紧地抱住我,把脸埋到我颈窝,就像那天亲吻我的手背。
      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早在我们遇见的第一天,在期待着和他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的离别的准备,倒不如说只是到来的时间早晚区别而已,在这一点上,我确实要比他看起来冷漠许多。但那些虚度的时光,逐渐填充狭小房间的清冽薄荷气息,神经的松弛舒缓,抵死缠绵,屋外的雨声,两侧房间隔着墙传来的乱七八糟的声音,那半个月平常的可以说是颓废随意的生活,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半个月。
      到了回国的那一天,他又穿上西装,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送我去机场,临别时他给了我一御守,让我带在身边保平安,然后看着我过了安检。
      没有道别,也没有再见,就像我们没有承诺的感情,我就这样放下一切,在雨期孤身一人来到此地,又在雨期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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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两年的发展一直不错,称得上是顺风顺水,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写作上,稍微,或许说是有些辛苦,但好歹能让我得到的东西都不错,起码我会再因为比我小三岁的男人送我超过一万日元的化妆品而感到大惊小怪了,这些都掠过不提。
      我和七海建人其实早就留了联系方式,只是都默契的不去联系,熬夜熬到累的发懵的时候,我会盯着手机发呆,想到那段一穷二白的时光,感叹一声原来真的最穷的时候最快乐。
      两年内我半夜发疯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但什么都没说,他也沉默,然后我困得没边睡过去了,早上起来发现语音电话因为信号波动而中断了。他也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一次也是沉默,大概是太想我了,一次是应酬喝醉了,他的酒量向来很好,能把他灌倒神志不清,我都想不到到底是喝了多少,那天他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快要觉得陌生的日本名字,我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带着耳机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感觉他好像从背后抱着我,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二十七岁那年年初,总部将我调去东京的分公司做负责人,确实是没想到的意外事情。拎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时,外头没有下雨,但在下雪,我觉得有点冷,原本想给七海建人打电话,和他说我被调来东京的分公司,现在人在羽田机场。拿出手机,我又觉得我好像有点卑鄙,有些玩弄他人感情的嫌疑,于是再度孤身走出机场。
      雨季来临的前一天,我闻到了熟悉且感伤的湿润气息,照着两年前已经有些淡忘的记忆一路走到了那家光临了无数次的书店,推门走进去时见店长正将一杯热咖啡递给一位穿着长风衣的金发客人,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然后认出来,他是七海建人。
      再重逢似乎也没有多少潸然泪下的氛围,我抬手朝他打招呼,他大概还是震惊的,微张着嘴有两秒说不出话来。看着他又皱起来的眉,我说:“我是真人诶七海君,不要怀疑好不好。”
      “抱歉,”七海建人顿了顿,补上一句,“有点太突然了。”
      见面第二句,我问他:“你换工作了吗?”
      他乖乖点头:“换了。”
      “感觉怎么样?”
      七海建人抿了抿嘴,说出我几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劳动就是狗屎。”
      我失笑,说去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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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了解到七海建人现在在一家金融保险公司就职,薪资方面不必说,就是他冲业绩似乎有些狠。我从前住过的那间单身公寓后来被他租了下来,一连住了两年,我也同他简单讲述了现状。他还是克制地和我保持了一些距离,像我们刚见面时那样,不过晚饭快结束时他去附近的便利店买雨伞,还顺手给我带回来一小束洋桔梗。
      撑开雨伞的时候他朝我走近了两步,握着伞柄的那只手戴了短手套,露出半截线条凌厉的手掌和腕骨,我依然抱着一小束花,恍若隔世地走在他身边。
      我记得他第一次送我回家时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我问他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七海建人沉默片刻,我以为他是在用沉默掩饰遗忘的尴尬,刚想说我其实没怎么在意,就听到他用向来低沉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吐出我的名字。
      算不上字正腔圆,但比起第一次他凭借着模糊的读音跟着念出来的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我才反应过来或许他有一段时间偷偷摸摸地学过那三个晦涩的字到底怎么念。
      我突然问他:“七海君,你现在有在交往或者有喜欢的对象吗?”
      七海建人还是跟我打谜语:“还是只有初恋。”
      然后我蹭到他面前,踮着脚去仰头够了够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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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依然没有刻意去约定时间见面,偶尔有几次我会在公司门口看到他等我下班,于是我欣欣然把剩余的工作丢给下属。
      我们两都很忙,这样的机会其实很难得,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等得到我算一天,等不到也算一天,还是会给我带礼物,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也送他精心挑选的东西。有时候是昂贵的奢侈品,有时候是路边看到的小玩意,更多时候他习惯带着一小束洋桔梗来,他知道我依然有着在公寓放新鲜花朵的习惯。
      有一天他忽然和我说他可能要回到原来的工作中了。
      我没有询问为什么,只是尊重他的选择:“嗯,那也不错啊。”
      “咒术师是狗屎,劳动同样也是狗屎。”
      我深表赞同,然后说:“原来‘你们’是叫咒术师,还以为是更加奇幻的名字。”
      “比如?”
      “什么七叶寂照大秘密主之类的?”
      “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我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点,之前似乎都因为过度熬夜而面色惨白。七海建人的工作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七海建人这个人本身才和我有所牵连,要说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又能闻到覆盖在许多气味之下的血腥味了。
      那年的12月23日傍晚,七海建人特意来找我,陪我吃过晚饭后,说明日的圣诞节前夕尽可能准点下班就回家,不要在外面多逗留,不要去京都也不要去新宿,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他说的很严肃,大概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我猜测是哪位我所不知道的反骨人士要来大闹一番。我拉着他的袖子说:“七海君不如带我回家吧,明天是周日,我就能待上一整天了,晚上你再回来找我,要完完整整地回来找我。”
      七海建人没拒绝这样露骨的邀请,只是说:“最后一句大可不必加,听着有点flag的意味。”
      我惊讶地捂住嘴:“原来你还知道flag这种词啊。”
      七海建人抿嘴:“我姑且只有二十六岁。”
      我认同的点头:“那可真是身体最健康的年纪。”
      或许是因为有一点丹麦血统,他好像比同龄人看起来要衰老得更快一些,还没到三十岁,我就觉得他的脸部线条硬朗了很多,摸着他的脸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似乎才是那个快三十岁的人,要在皮肤保养上再多下点功夫了吧。
      我洗完澡,穿着他的毛衣抱着他的被子在床上滚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一尘不变的薄荷味,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才的的确确称得上是单身公寓,只能达到还算干净整洁的地步,和我在此地留学时的生活质量天差地别。
      他脱了衣服压上来的时候,我脱线地说隔壁好像安静了不少,是那个姐姐已经搬走了吗。
      七海建从背后紧紧抱住我,弓着背,把整张脸都再度埋进我的颈窝,嘶哑的声音显得更加沉闷:“遇到真爱结婚了,就安分了。大概因为太真爱了,有时候也吵的过分。”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颈窝,我是个很怕痒的人,马上就捂着脸笑起来。
      我有点后悔了,其实应该把他叫去我家里,整张脸都埋在他盖过的被褥里时其实比我想象的更夸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头晕目眩,一副接受无能过度使用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溺毙在海水里。我荒谬地想到,那好像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总隐隐约约认为这样平淡的生活可以长久持续下去,等我三十岁了之后,是不是要再询问他一下,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
      七海建人纠缠了我很久,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没发觉,醒来时头脑昏昏沉沉的,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我用冰箱里的食材给自己做了炒饭,过了一会还是觉得身体很热,于是在药箱里翻出体温计。
      不出意外,我应该是发烧了。
      清洗完碗具后我吃了退烧药又钻回温暖的被窝里,昏天暗地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身体一直是热的,一晚上过后烧退了很多,我醒来量了体温又吃了药,给公司请了假,又爬回被窝里,期间做了一个关于七海建人的噩梦。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感觉额头上多了一些凉意,有人给我渡了一口水,火烧一般的喉腔缓和了许多,不太灵敏的鼻子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我睁开眼睛,见七海建人坐在床边,用手压着放在我额头上的湿毛巾。
      我哑着嗓子问:“回来了?”
      “嗯,”七海建人握着我的手,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且令人安心,“回来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说,“明年的今天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七海建人沉默了片刻,感觉已经被治愈的手臂又隐隐痛了起来,他用受过伤的手盖住我的双眼,说:“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哀痛,我想。

      -
      2018年,我三十岁,十月份的倒数第二天,七海建人如往常那般接我下班,然后送我回家,那天他带了一束重瓣的巴波亚洋桔梗,第六感告诉我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将那束花放入漂亮的廉价花瓶中,听到他严肃地说明天别去公司,就安分地待在家里。有一瞬间,我觉得历史好像重演了,去年的不知道哪天,他仿佛也是这么说的。
      “好,”我顺从地应下,随口又拣了句去年的话开玩笑,“要完整地回来捏。”
      这次七海建人沉默了很久。
      我觉察到异样,转过身去看他,见他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个黑色的方形小盒子,我知道那或许是一对对戒。他犹豫了很久,我就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慢吞吞地走到我身前,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挡掉我身上所有的光。
      “姐姐……”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我了,甫一听到成年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叫出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有着特别意义的称谓,我无端地想起来很多平白被遗忘的珍贵记忆。
      于是我朝他伸出左手,很平静地说:“给我戴上吧。”
      细环银戒,镶嵌着价值不菲的一粒钻,他还十几岁的时候就送过我戒指,知道我手指的尺寸,看到戒指严丝合缝地贴着左手无名指,我并不奇怪。我垂着眸拿起另一枚对戒,拉起他的左手,从指尖滑到指根。
      我抬头看他,微微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我最喜欢这个礼物。”
      七海建人说:“我是来道别的。”
      “我知道,”我说,声音有些干涩,心跳如擂鼓,“你或许知道我要说什么。”
      七海建人从来是一个善于忍耐克制、凡事尽力而为的人,他有着自己的选择和坚持,我一向尊敬他,也明白他决定好的事情不会这么轻易改变。
      比起五六年前的生离,这次的死别,他显得更加平静一些,虽然眼眶依然如几年前那般微微泛着红,但总归声音还是平稳的:“我知道。我想你也明白我会说什么。”
      我不闪不避,没有任何意外,直直地看着他漂亮的深绿色瞳孔,说:“我明白。”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今夜就已经开始下雪,房顶上有窸窸窣窣雪融化的声音,但七海建人却想起来八年前猛烈砸在房顶上的大雨,是融雪还是漫长的难以度过的雨季,他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
      我突然问他:“你知道洋桔梗的花语吗?”我这几年来一直写遗憾美学,写那些并不悲天恸地也并不宏大的故事,我向来的文风其实和洋桔梗很像。
      七海建人的眼神中透着疑问。
      我唤他的名字,刚一伸出手,他就顺从地俯下身,任凭我冰凉的指尖从额头一路摸到他的唇。他的面容忽然在我眼前模糊了起来,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也想不起八年前他青涩拘谨的脸,于是我终于哽咽着说:“洋桔梗的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无望和永恒的爱。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最后的话。”
      七海建人最后用指腹慢慢擦掉我的眼泪,动作很轻地亲了我的额头,我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身躯微微颤抖,说:“我知道,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个天生白发的男人叩开了我公寓的门,他双眼蒙着黑布,要比七海建人更高。他给了我一个戒指,说这是七海建人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他带了回来。
      我神色平静地解下脖颈上的银项链,将戒指穿了上去。
      得到那个名为五条悟的男人应允,我来到东京郊外一处偏僻的宗教学院,他带着我参观了整座咒术高专,从大门口,到操场、教室、食堂,还有七海建人曾经住过的宿舍,我看完他一整个青春,发觉森林尽头有一处墓园。
      我问:“他也在那边吗?”
      五条悟回答:“只是衣冠冢,有一方墓碑留人挂念,我们这一行死后需要火化,但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连尘埃都没有留下。”
      我说:“我想去看看。”
      五条悟说好,为我带路。墓碑是刚刻好没多久的,空空荡荡,只有一小束洋桔梗摆在墓碑前,是我们刚见面那天,我买的单瓣洋桔梗。
      “这洋桔梗是谁放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啊,”五条悟骂骂咧咧地说,“涩谷事变——就是10月31日之前,他突然找到我说如果以后祭拜他一定要放洋桔梗,还得是什么什么花型才行。我当时就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但毕竟是可靠后辈的请求,现在想来在花店问了半天花型的我也好像有毛病。”
      怎么说呢,不完全像是七海建人会做出来的事,但又我并不意外。这位自称前辈的五条先生吐槽时说话方式有些搞笑,我听到一半就大笑了起来,大概是太过好笑,笑弯了肚子蹲在地上。五条悟就沉默地看着我,我看着那束洋桔梗,哑着声音笑,笑着笑着失了声,于是又捂着脸呜咽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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