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比邻星 Proxima Centauri 上 ...
-
路程太长,他们决定还是在德国把车还了,再坐火车去瑞士。
在此之前,得先找个地方补充一下护理用品。
高明前一晚睡得很好,一路上精神都不错,非缠着陈贤,要他给自己讲中间错过了彼此的那几年。
哪有什么深刻的记忆啊?陈贤想,也就大学报到的时候,刚到南方有点新鲜感,其它日子都平平无奇。上上课、打打工,后来到了高年级就是忙实习。可能唯一值得讲讲的就是他们这专业找工作很看重学生活动,美其名曰能体现合作及领导能力。所以为了简历好看点,他从一入学就进了学生会打杂。
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除了和带着自己的师傅有点交集,其他人都像不存在一样,早就从记忆里抹除了。
陈贤挑着给他讲了讲。讲大学食堂里那道叫五柳炸蛋的菜、讲那个很爱表现的学生会主席、讲第一家实习公司里那个走后门进来的马虎眼上司……
路上三个多小时,他们就聊了三个多小时。
从没跟谁聊起过这些,陈贤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么多。
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像高明那样,有那么多闲话可聊。
原来是因为喜欢,才能有这么多闲话聊。
“你说说呗,你大学忙啥了?”陈贤接过高明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把话题转到他身上。
“我……”和陈贤这稀奇的滔滔不绝不同,这问题让高明想了好半天。
能说吗?我过得就跟很久以前的你似的:只做表面上看起来正常的必要事,对谁都冷冷的,能不参加的活动一概不去。
“就是上课写作业考证吧。”他说。
“真的假的?”陈贤惊讶得张着嘴。
“骗你干啥,我那沓子证书,想看吗?都在家里衣柜顶上。”
“那个死沉死沉的箱子?”陈贤想起高明搬来时那个又大又破的行李箱。
“嗯。申请的时候都要写的,我以为会查原件,就都带来了。”高明看了一下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自言自语道:“好像也都没啥用了。”
陈贤看了看他的侧脸:“高考之后才开始学习吗你?”
高明转过头,对着他乐了一下:“哥,你认识我的那会,是我最不学习的时候。”
前面路况一目了然,陈贤往高明那多瞟了几眼,顺着他的话问:“心思都在哪呢?”
“在你身上啊。”高明不假思索地说。
他的笑容太好看,细长的睫毛像一扇细帘,光线斑斓地映在浅褐色的眼底,眯起来的眼睛挤出洋溢着幸福感的卧蚕。他抿着嘴笑着,水粉色的唇给苍白的脸带来些暖色。
陈贤赶忙转回头看路。
他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幸好在开车,否则多看几秒肯定会被他吸走理智。
法兰克福。
大城市大同小异,而且繁华程度远不及几个亚洲金融中心,他们也就对观光没太大兴致。
周日很多店都不开门,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营业的药店购齐了所需,然后就近随便找了家德餐填肚子。
高明对欧洲猪肉的口味已经失去了信心,点了一道芥末酱慢煮小牛肉,准备接着点佐餐酒水的时候,被陈贤按住了。
“你要喝酒?你小子飘了啊?”陈贤语气不满。
“这附近都是著名的葡萄酒产区啊。莱茵河流域的中部莱茵、莱茵高、莱茵黑森,还有美因河畔的弗兰肯,听说出产很棒的西万尼,不试试多可惜?我要看看欧洲的酒到底有多好喝,让你宁愿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来陪我睡觉!”高明把餐牌立在桌上,挡着自己的脸。
“嘿?记我仇?”陈贤直接抽走了他手里的餐牌,严肃道:“你不能喝,你今天吃了那么多药。”
“那你替我尝尝吧,只点一杯。”
“我不喝,我还要开车。”
陈贤不给他再发言的机会,点了一杯苹果汁给他,自己则要了一瓶气泡水。
“别噘着嘴了,小鬼,给你喝点甜的。”陈贤把服务生端来的饮料又往高明手边推了推。
“谁是小鬼……”高明双手抱着头撑在餐桌上,嘟囔道:“你不是说把车还了吗?还开什么开。”
“你怎么还劝我喝酒啊?”
高明挖了他一眼:“我想和你谈谈过去的事。有些话,我感觉得灌醉你才能聊,否则聊多久你都顾左右而言他。”
“什么话?”
“明知故问。”
陈贤盯着杯中不断上浮的小气泡沉默了一会,直到侍者端来了面包。他拿起一片,掰下一块丢进嘴里干嚼。
“高明,我不明白你为啥执着于这个。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都不愿记得的事情四处宣扬?把垃圾随性丢给别人?”
“没有四处,没有别人,只有我。因为我想更了解你。”高明认真地看着他:“那不是垃圾啊,那都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现在这样还不够吗?更了解,不一定会更喜欢。”
“你瞧不起谁呢?陈贤,我告诉你,我不是在喜欢我幻想出的你。更了解你,我才能找到爱你的正确方式。”
“哎……”陈贤深深叹了口气,他好像认输了,放轻了声音问:“你想聊什么?我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高明眼睛亮了亮,但没有立刻说话,好像在斟酌措辞。停顿了几秒才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和你爸妈没有联系了?”
陈贤知道他无非是想问自己原生家庭的事,只是没想到从这里问起。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成年了,你是不是又要觉得我逃避问题了?”他微微笑了下。
高明咧嘴陪他假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么表面的。你之前说过一句,再恨你妈妈,她也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这么说啊?咸阿姨还没到需要你给她养老的年纪吧……你一直那么挣扎,是因为,你心里,还是认同你妈妈的,对吗?”
陈贤没有直接回答。他喝了一口水,从很久之前的事开始讲。
“我妈……她算是个出身很好的大小姐。据她自己说,年轻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众星捧月一样,只有她挑人家的份。是我爸,那个男人对她死缠烂打,多少年终于感动了她,俩人才成了家。每次吵架,她都会把这番话挂在嘴边上,骂那老家伙得手了就原形毕露、忘恩负义,”陈贤说着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妈对他有什么恩。”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吧?其实他们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孰是孰非,我不一定有你清楚。但,那些苟且,都是发生在我家,我亲眼亲耳……”
服务生端来了两个人的汤,陈贤恰好被打断,点了点头致谢。他拿起汤匙,又看向别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后来被揭发了,那老东西可是一点都不思悔改,还倒打一耙。”
“说什么?”
“说是我妈不检点在先,和不知道什么人搞,有了我,才找他接盘。理直气壮,听得我都信了。”
“他们当着你说这些?”高明听得皱起了眉。
“他们不在乎,拿我当枪使而已。关系好了,说我是他们爱的结晶,关系不好,说我是他们的导火索。”
“所以……他们因此离的婚?”
陈贤撇了撇浅盘里的浓汤,歪着嘴苦笑道:“借口罢了。我妈为了给他证明自己没有背叛过他,趁我睡觉来拔我头发去做亲子鉴定。可那报告,呵,根本没人在乎。”
高明眼神错了错,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如果真的有得选,我希望我不是那老家伙的种。”陈贤说着,把汤匙举到嘴边又放下。
高明伸长了手去摸陈贤的左手,摇了摇头道:“和你无关,你没有错。”
陈贤微笑着看他,可那微笑显得那么苦涩。他没去评判对错,只是继续道:“我妈怎么不冷静、怎么闹,我都没拦过。我看他们两个撕得两败俱伤,我没一点所谓。”
然后他真的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汤,又接着说:“现在回想那时候,我周围就像盖了个玻璃罩子一样,枪林弹雨身边过,我听个响,没有一发能伤到我。”
“怎么可能啊?”高明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驳他的自欺欺人:“你骗不到我,我经历过差不多的。不是你置身事外,你那时候才多大?你能怎么办呢?你世界里最重要的、本该相爱给你安全感的两个人这样针锋相对,就算不是冲你,也足矣把你的世界撕得四分五裂。”
“是,我那时候是太小了,不懂劝我妈冷静一点,搜集证据搞倒那老东西。我只是看戏一样,只会愤愤不平地煽风点火。我不懂究竟为什么,真正做错事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反倒是沉不住气的人得到了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那得多难啊,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了你?”
“我妈根本不会带孩子,我都是保姆带大的。”陈贤看着玻璃杯中不断上浮的气泡,把自己的指纹从杯壁上擦掉,“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八岁了,也能照顾自己了,有没有保姆也就那么回事吧。我跟我妈相依为命,那日子……难熬。她控制着我全部的人生。每天穿什么、可以和哪个同学说话、回家路上要去哪个地摊买多少钱的菜、家里的地从哪里拖起、要拖几遍……”
陈贤说着摇摇头。
“亏你都能做得到。”高明感叹。
陈贤嘴唇颤了颤,好像不知道怎么解释:“做不到也得做呀。我……我可能是可怜她吧?我也害怕她。那时候……”陈贤说着突然笑了:“我也打不过她。”
“我妈就只有一种教育方式,就是打:一边骂,一边哭,一边打。错别字太多了打、回家晚了也打、睡觉前忘了跟她打招呼,也会被从被窝里拎出来打两巴掌……”
“她说我没规矩,以后会成第二个人渣。一开始我憋不住哭,可我哭她也哭,哭得比我还伤心。后来我也就……”陈贤说着垂下眼去看餐巾:“哭不出来了,她要怎么打骂都随她,按她说的,她是我妈,她最心疼我,这都是为了我好。她说我不懂她的用心良苦,不懂她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