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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瓠瓜四 Rotanev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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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请社康中心介绍了新的护工,这次吸取了教训,专门找时间和护工交待清楚如何照顾高明的饮食起居,平时在家也都会留意盯着。
陈贤对高明好脾气,对别人可没那么容忍。护工的水平良莠不齐,有时用错力弄疼了高明,陈贤看到都忍不了,护犊子一样,直接一把接过他抱进自己怀里,把护工晾在一边。
这已经是他妥协之后的样子了,比之前控制不住直接暴怒好太多了。这不到半个月时间,已经按他的要求换了三个护工。高明总说没关系的,劝他别要求太高,害怕这样下去社康中心要对陈贤有意见,觉得他们是挑剔的用户。陈贤听了反而更加生气,气他为什么对别人这么宽容,拿自己的身体反而不当回事。
但说到底,他是恨自己分身乏术。
护工的事情搞得三个人谁都不痛快。陈贤一回家就剑拔弩张的,高明在中间受夹板气,还不能再说什么。
好在他的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虽然缓慢,但他的身体确实在渐渐转好。
他拍着胸脯一再保证自己在家不会有问题,急着要给陈贤表演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但这些在陈贤那都无济于事。直到又一次社康护士上门家访,当着陈贤的面评估高明的情况不再需要贴身护工了,才终于化解了这场矛盾。
但陈贤照样不敢放松,认识到高明的身体有多脆弱之后,他恨不得天天守着他。清晨是那人身体最敏感也是状态最差的时候,刚醒来时下肢总要持续痉挛一阵,天冷就更甚。只有仔仔细细帮他按摩过,看着他能自己转移到轮椅上,陈贤才可以放心去上班。
这天陈贤早上照例来帮着高明起身。
“哥,晚上能早点回来么?”高明一边往身上套着保暖衣一边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想……想和你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
这么简单的要求都要提得这么顾虑吗?陈贤把目光从他的衣服上移到他脸上,他的眼周还是泛着疲惫,但眼睛闪亮亮的。几缕发丝因着刚刚衣服摩擦带起的静电而轻飘飘浮着,显得青涩可爱。
“行,我尽量。想吃什么?我下班带回来。”陈贤说着抬手抚了抚高明的头顶。
“你不用操心了,安心上班。我不会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你的。”
陈贤以为他物色好了要订的外卖,也就没追问。
又是打仗似的一天,晚上九点半把工作匆匆收了个尾,陈贤赶回家,看到厨房里冒着腾腾热气。
“哥,你也尝尝我的手艺。虽然只是速冻饺子……”高明划着轮椅到餐桌旁,拿起腿上装着食物的盘子摆到桌上。看样子有点烫手,他放下之后捏了捏耳垂。
陈贤脱了鞋袜,光着脚走到厅里,面朝着他问道:“你今天出门了?”
“嗯。”
“今天外面那么大风,你出去干什么?你穿的什么?身体还没好全,再着凉了怎么办?”
高明被他脱口而出的一连串问句问得不知所措。他捏着自己的衣角,垂下眼去不敢看陈贤,表情像只被骂了的小狗,半晌才说:“知道你关心我,但也不用这样说吧……”
陈贤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略过他,进了厨房,把外衣外裤扔进洗衣机。
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惹得高明偷偷探头去看。那人脱得只剩了背心裤衩,走出来就沉默地坐在了他身边,弯腰抬起他轮椅上的腿,把他有些宽松的家居裤撸起来。
高明的腿早就变得细瘦,没有什么阻碍,裤腿就被拉到了大腿上。刚刚放过盘子的地方被烫得有些泛红。陈贤只看了一眼就把高明的腿又放回踏板上,他好像生气了,蓦地站起来走开了。
高明跟着他到电视柜前面,看他把装药的抽屉拉开翻了个遍。
“不说你你就会像这样瞎弄。”陈贤找出了烫伤膏,刮了一些仔细涂在高明腿上。
“哪就那么金贵了……”他说到一半住了嘴,因为被陈贤狠狠瞪了一眼。
“感觉不到才危险!要不是看到你干了什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发现。”陈贤真的生气了,语气严厉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如果真的烫伤了有多危险?手摸起来都烫的东西为什么就这么放在腿上?你有没有点自我保护意识?!待会要是起水泡了,我看你怎么办!”
高明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只敢偶尔瞟一眼陈贤。他安静地听着陈贤唠叨,开始回忆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个家长了。记忆里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么管过他了。
“我说话你听没听见!”陈贤又帮他涂完了另一条腿。
高明应声缩了下头,吐了吐舌尖,道:“糟糕,被骂了。”
“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高明受气包似地认怂,“以后不这样了,哥……饺子都要坨了。”
陈贤看他就像在看一个不可教也的毛头小子。他叹了口气,把烫伤膏扔回抽屉里,推着高明回到餐桌旁。
速冻饺子有什么可吃的?还专门叫自己早点回来一起吃。陈贤想不明白。他拾起筷子,把饺子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吃得潦草。
他们无言地并排坐着,盘子空了,陈贤就自然而然拿到厨房洗碗刷锅。
“哥……”高明跟到厨房门口讨好地叫他:“别生气……”
“别进来了。”陈贤忙着手上的活,没转头看他。
他麻利地收拾完碗筷,启动了洗衣机。滚筒开始转动,发出不小的响声。陈贤把门口的人赶走,叫他去休息,然后自己关上了厨房门,打算准备一下明天的食材。
只吃速冻饺子怎么够营养?他想拿块肉出来先炖上,留给高明明天中午吃。
拉开冰箱冷冻格,移开表面放着的几袋手抓饼,下面有些冻着的虾仁、鱼排,还有他事先切好分装了的猪肉牛肉。
奇怪,角落里被塞了一包没见过的东西。
陈贤对家里的冰箱里都有什么了如指掌,这是早就养成的习惯。在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被极其严苛地要求着。他陈贤必须得是一个顾家的人,不能有一丁点像他那个该死的老爸一样。放学必须第一时间回家陪母亲,饭都要他做,卫生要他打扫,家里的一切必须烂熟于心,柜子里抽屉里冰箱里的一切必须井井有条……
离开母亲后,他曾一度不分青红皂白地排斥她的教育带给他的全部。他开始独居,强忍着收拾的欲望,把住处弄得像个猪窝。
越乱越好,越乱仿佛就越能说明他获得了新生。
后来陈贤来到这城市,搬进一间狭小的出租房。白天人模狗样地上学上班,晚上就像个蛇虫鼠蚁钻进肮脏的下水道似的回到无下脚之地的家里。
情况一直如此持续到接到高明求救电话的那一天,他从医院回到家,把污糟的包装纸、纸巾、和各种残渣从椅子上掸到地上,在黑暗中坐下。
有什么其它生物的声音从房间角落传出来,那一刻陈贤有点醒悟了。
高明的样子把往事带回来历历在目。可哪里有真的变好啊?离母亲远远的,改了名字,他骨子里也还是陈咸而已。他亲手拆毁了自己灵魂的结构,匆匆拢来和高明相处的回忆,重新搭建起摇摇欲坠的精神框架,但里面空空的,像这间屋子一样,之后被他用随便什么垃圾填满。
一个人再不堪,也不该被否定全部。高明不会这样做的。就像当年那个无可救药的自己,也不曾被他否定。
他感到周围的垃圾几乎要像巨浪一样掀起来吞掉他,他在那个空虚的拥挤空间里害怕了起来。他怕被黑暗里无形的大手撕扯成两瓣,怕他的灵魂支柱瞧不起他……怕深陷沼泽中的他,拉不了他一把。
他得站起来,得做一个靠得住的人。
想通了之后,陈贤迅速恢复了在母亲身边时那样的训练有素。
所以他现在看到冰箱里不熟悉的东西也会极其敏感。他拿出那包东西,翻动着研究了一下。那是一团白色绿色混在一起的东西,沉甸甸的,只有个别依稀能辨认出形状——好像是饺子。
陈贤看着那袋冻得硬邦邦的奇形怪状的“饺子”,心下了然。
原来高明不只是简简单单去买来速冻饺子煮了,他还自己试着包了一些。看样子他是不太会和面吧,还没下锅就都破掉了。如果没有被发现,他是准备找个时间自己偷偷吃掉毁灭证据吗?
馅又是怎么弄的呢?陈贤环视了一圈厨房。
搅碎机被他收起来放在顶柜上了,高明一定拿不到,难道是用切菜刀一点一点剁碎的吗?这灶台对他来说有点太高了,不知道会不会用不上力。
干嘛非要费事做这些,要是又累着、或者又伤到自己怎么办?真是不省心。
陈贤想得又有点生气,想拿着那袋东西去质问高明。让他在家是好好休息养病的,不是给他自己瞎折腾。身体好了就忙正事去,想吃饺子楼下就有店,点个外卖就行了,自己做着好玩是吗?
他一把拉开厨房门,朝外跨了一步,抬眼看见高明坐在厅里斜歪着打瞌睡,听到这边的动静,那人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朝他笑了一下。
陈贤把拎着塑料袋的手藏回厨房门内,不让他看到。
真够没良心的,人家一番心意,自己非但不感动,还只会死盯着可能会带来的麻烦看。
“噢,灶台忘了擦。”陈贤找了个借口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还以为自己都把糟粕舍弃干净了,原来又全盘学回来了吗?这些好像正是他最讨厌的母亲的思维和行事方式。这些惯性到底都是什么时候刻在自己身上的?
不要这么做,你已经不是那个陈咸了。
他想着,轻手轻脚地,把那袋碎饺子又重新塞回冷冻室角落,假装不曾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