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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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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由浅转浓,夜愈深,明芳提着一盏夜灯,缓缓走下了楼。
每每到了入夜时分,整座闻雪楼便如敲响了低沉的古钟,变得十分寂静可怕,尤其是冬日里,外头起了风,院子里的树木犹如群魔乱舞,阵阵拍打着,还记得她第一次住进闻雪楼的时候,整整一个月,都吓得不敢入睡。
那时候,她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有的也是一些看着她的奴婢,流书是过了几年之后,才送到她身边来的。
明芳很少来第一层。第一层潮湿阴冷,她身边的奴仆不多,其实没住多少人。
每回她都是上楼经过此处,闻雪楼有六层,三层以下她都很少去,平日里只爱闷在自己屋中,身边除了流书,也就没什么人了。
可如今,闻雪楼里又多了一个禹疆。
站在屋外,明芳先敲了敲门,没等多久,门便从里面推开,见是明芳,禹疆脸上闪过几分意外,他倒是没有料到,明芳会亲自来。
顿了顿,禹疆下意识要行礼,明芳却按住了他的胳膊,轻轻摇头道:“以后见到我你不用行什么礼,我想着你身上还有鞭伤,便下来看看你。伤有没有好点?”
“还有,我给你带了些点心。”说着,明芳将备好的食盒奉上,禹疆见状却有些不知所措,杵在门口,愣愣的,明芳往里面看了眼,笑笑“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禹疆推开门:“小姐请进……”
说着,他又耸了耸肩:“不过陋室简单,怕是有所不周了。”
一走进去,当真是简陋,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简单的床与一张桌椅,便再无其它。明芳将手上的食盒放下,道:“明日你便搬上第二层罢,二层还有几间空房,明日我让流书收拾一下,你便住上去。这样也方便些。”
禹疆一顿:“这怎么行呢?”
明芳说道,“怎么不行呢,你如今不是奴了,我和阿兄说了,收你在我身边当待卫,以后你就和流书一起留在闻雪楼里吧。”陡然想到什么,明芳又从袖口里摸出一罐伤药,递给禹疆:“这伤药少见,是军中常用的金创药,效果极快,你用了没几天伤就会好。”这本是明虎拿来留给明芳用的。
“谢小姐关切……”
明芳坐在木椅上,禹疆便站她面前,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小姐救我,护我,宁用血肉之躯挡我身前也不愿让开,禹疆实属感激不尽,可……可小姐实在不用护我到这个地步。”少年缓缓抬眸,漆黑的眸盯紧眼前的明芳,“禹疆受不起的。”
“我生来就是一个低贱的奴隶,生活在那死斗场里,本就无望今后,纵然受人贱踏侮辱,禹疆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便是禹疆的命……可小姐不同,小姐心善纯真,灿若明珠,何必为我这等蝼蚁犯险受伤呢?这是不值当的。”禹疆低下头,声音微颤:“小姐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了。”
“奴不值得。”
他这般说道,言辞切切,却让明芳莫名有几分恍惚——怎会有人如此看轻自己?这世上,本就没有贵贱之分,只是那些高高在上,手握权势之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便喜欢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
只要自己不认为自己低贱,他人之言,何必在意?
她摇头,伸手,碰了碰禹疆的手,轻声安抚他道:“怎会不值得呢?你的救命之恩,难道不足以让我站在你面前,护住你吗?”
禹疆抬头,恰巧撞进明芳那双水盈盈的眸子里,她眼里含着几分柔和的笑意,“更何况,今日这件事,你本身就没有错,是五姐姐她们过于执拗了。”
“就算你于我没有恩情,我亦不觉得你就比他们要低人一等,你我皆是爹娘心里的珍宝……”顿了顿,明芳蹙眉摇头,“我说这话也不对,这世道多偏心,即使是身边最亲最亲的家人,也不一定会视你如宝,有可能还会算计背叛。但我觉得,这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视你为珍宝,你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一定会是他心里最珍爱的人。”
“所以禹疆,万不可看低自己。”
她说得十分有理。
但禹疆心里清楚,她口中的那份恩情有假,他救她也是假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来到这里,来到明芳身边,皆是别有用心。
可明芳不知情,她却是认真的。
……
禹疆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手,低头一看,竟是明芳,将手伸了过来,少女纤细白嫩的手掌覆着他掌上,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禹疆,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罢,可我心里没底,不知你是否情愿留在闻雪楼?”
顿了顿,她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期许:“可我又是希望你留在这里的。”
“我不会让你做什么奴隶,在闻雪楼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以后不会再人欺负你,算是阿兄来了,我也不会让他欺负你的……”明芳一个人说了很多,最后才去问他的意愿:“你……你愿意吗?”
“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若是你不愿意,我亦不会……”明芳几乎把一切的可能性都与禹疆讲了一遍,最后那句‘亦不会强迫你留在府里’还没讲完,禹疆先开口了,他先是笑了笑,随后冲明芳颔首:“能留在小姐身边,我心中自是千百个愿意。”
闻言,明芳毫不吝啬地笑出了声:“真的!”
“我从不骗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明芳却信了。
时候不早了,明芳将东西放下,“我给你带的伤药记得用,好好养伤。”
叮嘱完,明芳便打算走了,刚转身,禹疆却忽然拉住了明芳的手,明芳微顿,下意识回头,便听到禹疆说:“小姐待我这般好,禹疆以后,也一定会对小姐好,禹疆想永远都护着小姐,长长久久的陪伴在小姐身边。”
“永远护着我……”明芳重复着这句话。
禹疆诺声道:“对,永远护着小姐。”
本以为这话一出,明芳不免会有几分动容,可她的反应却莫名有几分淡然:“这世上很难有人能永远护着另一个人,不过你说了这话,我就很高兴了。我走了,你好好养伤吧。”
明芳一走。
禹疆瞬间收起了笑容。
这位明家六小姐,似乎和他所以为的,有些许出入,在刚刚的那一刹那,他说出那句会永远护着小姐之后,明芳整个人,忽然变得遥远,且有距离起来,离疏而冷淡,眼睛里始终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他到底,是忽略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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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横是子时来的,他一身夜行衣,见到禹疆先是不安地问候了一番禹疆身上的伤,“主子,您身上的鞭伤无碍罢,那五小姐嚣张跋扈,下手也是不知轻重……”
禹疆伸手打断他的话,“一点小伤罢了,你不用大惊小怪的。”想他从前在南国时,身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什么样的伤没有受过。
他又问:“五小姐那边,没什么动静了吧。”
“嗯。”流横微微点头:“五小姐虽然性子跋扈,不讲道理,但在大公子明虎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在这个府上,除了明老爷子,就属明虎权利最大,亦是大家最不敢招惹之人。”
“明虎……”禹疆淡淡一笑,勾起了唇,“我看他对自己的亲妹妹倒是十分上心,一点也没有一个兄长的样子。”
流横:“主子说的是,对明六小姐吗?”
除了明芳,还会有谁呢?
禹疆回想起明芳离开前的神情,心中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明芳不对劲,明虎也不对劲,应该是说这整座明府里的人,都不对劲。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披着一张,只有自己才懂的面具。
“流横,你在明府这几年,对于明芳,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的地方,或者……有让你觉得奇怪的事情?”禹疆将目光投向流横,开始刨根问底。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若不能得到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心里面就像有一条小虫,在他心口钻来钻去的,难受至极。
流横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关于这位明六小姐,属下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她很少出门,这些年属下见过她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
“那就随便讲讲。”禹疆挑了挑眉。
“什么都可以。”
“明六小姐她……她似乎和府上的人都不太亲厚,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父母长辈,亦不太走动,在明府里也算是个特别的存在。传闻她幼时性情好动活泼,倒不是这副寡淡样,一切应该都从她被封为太子妃之后开始变的……”
“主上应该清楚,晋国前太子李丹成之名。明六小姐十岁时便是定给了他,大皇子李丹成。只不过这位大皇子身居东宫不过半载便意外身死,聊及这太子之位,也是命运多舛啊。”
“不过这其中最尴尬的,便是明六小姐。太子意外身死,她这位连册封诏书都未曾颁下的太子妃亦是身份尴尬,空有虚名,实则有名无实。不过这事也没闹多久,大概在一年之后,晋国皇帝封了三皇子李丹端为太子,并在百官面前许下金口——明家明芳,依旧为太子妃。”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今后太子是谁,谁又成了太子,明六小姐都只能是太子妃了。而太子李丹端,却不见得是一个可嫁的良人佳配。也是从那时起,宫里开始派嬷嬷来明府教习规矩,明六小姐,就变得不爱出门了,连她的闻雪楼都不太爱出了……”
“……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明芳睡得并不安稳。
她又开始做噩梦了,是这一年年来,从来没有忘却过,又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呼………”
“小姐请看这……”
“明小姐……明六小姐!!”
门窗紧闭的阁楼,幽香四溢,贺嬷嬷严厉的呼声陡然加重,面露不满地瞪着眼前女子,两条细眉下意识挑起。明芳微微愣了一下,这是贺嬷嬷开始发怒时的表情,她瞬间拉回思绪,应声,脸上习惯性挤出一丝歉意的笑容:“我在的贺嬷嬷。嬷嬷有何吩咐?”
她淡淡笑着,有几分讨好,贺嬷嬷却不领情,拿起桌上的戒尺冷声道:“明六小姐心不在此,竟在课上游神,当掌十下,以示惩戒。”
“明六小姐可服气?”
贺嬷嬷声冷,似檐角化不去的冰锥。
她是宫里的老嬷嬷了,又是皇贵妃娘娘特意指派过来的,专门教习明芳规矩,这些年来她威严板正,对付明芳自有训话的底气。
贺嬷嬷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微沉的眸紧紧打量着明芳的表情,目不转睛,仿佛只要明芳露出一丝不情愿的神情,便会立即发作。
她向来都是这副模样,明芳太熟悉她了。
明芳静默一刻后,乖巧地伸出了手,低下头温声说道:“服气的,嬷嬷尽管惩罚。”
“………”
话落的一瞬间,
戒尺含风狠狠落下,啪啪作响。说好的十下手板贺嬷嬷更是一下不落!扇屏外的丫鬟们闻声立即闭上了眼,光听这动静,一个个的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祸上身。而低头挨打的明芳却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一声不吭,看着像是习以为常了。
可藏在衣袖里的另一只手,却在瑟瑟发抖,她怕着,痛着,难受着,可十几岁的姑娘,除了隐忍,还能如何呢?
不一会,白皙细腻的掌心泛出红印,在空中快要招架不住,手微微颤着,宛如雨中花枝摇摇欲坠,十分惹人爱怜。
明芳轻咬着唇,眼角微湿。
这副模样倒是看着十分惹人怜惜,只可惜此情此景,注定是无人欣赏了。贺嬷嬷冷冷一笑。
“明六小姐这副知错了的模样,倒是学得有几分样子了。”贺嬷嬷放下戒尺,抬头,指向桌几上的画卷问道:“那明六小姐瞧着这些画中画,可知这些都是什么姿势吗?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又是那一种呢?”
明芳擦干净眼泪,低头看。
桌前,一卷卷秘戏春图活色生香,看得人眼花缭乱,纵使是出嫁多年的女子,陡然瞧见这般场景怕也会大惊失色。不过明芳倒还算平静,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随即抽出其中一张,十分熟悉,仿佛这般场景她已经历过上千次了。她略显羞涩地低下头,支支吾吾说道:“太子殿下……我觉得,殿下应是最喜欢这种姿势的罢,贺嬷嬷你说是不是?”
贺嬷嬷笑了,下一秒戒尺猛地拍向桌面。
“是。可那这是什么姿势?”
“说出来!!”
明芳陡然一惊,肩膀不自觉抖动着。
贺嬷嬷却逼近几分,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直到明芳说出答案,明芳顿然闭眼,轻轻摇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明明在怕,却要装成一副害羞的模样——少女双颊滚烫如霞,晕染着不自然的红,而每每只有在这个时候,贺嬷嬷才会善心大发一回,不再逼迫明芳说下去了。
是啊,无论她怎样教习。
明芳……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不过人嘛,都喜欢聪明听话的孩子,贺嬷嬷更是如此,明芳便开始装,这是她多少次滚爬摸打探索出来的经验。她自己都快忘了。
贺嬷嬷满意地勾了勾唇:“罢了罢了。明小姐回去后,定要多看看这些秘戏图,在出嫁前试着熟悉一下也好。小姐心里应当清楚,太子殿下最不喜手生稚嫩的姑娘,他会觉得你无趣乏味,不讨喜欢。但小姐也无需觉得羞涩,我们做女子的,生来便是如此。这种春宵宫帏之事啊,小姐总要经历。”
“明六小姐多学学,今后没坏处的。”
说着,她将那张挑出来的画,赤·裸·裸地放在了明芳眼前,嘴角笑容深意。
“贺嬷嬷教训的是。”明芳笑着,将桌上画卷一一收好,微笑颔首,起身行礼:“明芳知晓了,多谢嬷嬷今日的教导,定谨记于心。”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
驾嬷嬷跟着起身,回礼道:“明日便是明小姐的十六岁芳辰礼。届时宫中亦会送来贺礼。”
她说着,拿起桌边一本不起眼的书,“这本书原叫素女经,于明小姐有益无害。这书就算是老奴我提前送给明小姐的生辰贺礼了。”正说着,贺嬷嬷忽然顿了顿,随即向明芳行了一个大礼,笑容狭促:“愿姑娘十六岁芳辰快乐,早日入主东宫服侍太子殿下。”
明芳连扶她起身,“嬷嬷客气了。”
贺嬷嬷摇头:“今日授课完毕。这些画卷与书籍便留给明小姐学习,还望明小姐在闺中勤勉练习。下个月老奴还会再来。”
“天寒,嬷嬷慢走。”
声音开始变得飘渺起来……
顷刻间,四边门窗大开,朔朔寒风呼啸而来,好一阵才将屋内幽香吹尽。明芳静静坐着,婢女流书轻声走来,说道:“小姐,已将贺嬷嬷送出去了。”
每次这贺嬷嬷来,小姐都不太开心,她都快记不得是多少回了。
“流书,把这素女经拿去烧了。还有,你不准翻开偷看一眼。”明芳一直坐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话。流书很听话的应了,即使她知道这书里面的东西都是些什么,但只要是小姐说的,她就听。
自那时陛下一句金口,要将小姐封为东宫太子妃之后,这位贺嬷嬷便奉旨来明府为小姐授课。流书至今都记得,那天夜里,小姐第一回瞧见这些秘戏春图的惊恐模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在顷刻间煞白了一片。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些呢。当夜明芳直接做起了噩梦,第二日便开始发热,足足生了好几天的病,昏迷不醒,那个时候,她都以为小姐快死了。
可小姐还是活了下来。
而贺嬷嬷每次授课的内容,皆是男子与女子之间的闺房秘事,她教小姐如何侍奉夫君,教小姐床笫之术,教小姐驭人手段等等……
贺嬷嬷还说,只有这样,小姐才能得到太子殿下的欢心,才配得上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她的任务才算是完成。
流书拿着书,稍稍有些为难道:“小姐,要是被嬷嬷发现了,又是好一顿板子……”
短暂的沉默后,明芳心神已定,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淡声道:“还是把这本素女经留着罢。只是,别再让我看见了。”
“看见了,便觉得恶心。”
“是!流书一定会藏得好好的,一定不会让小姐再看见,不然流书就把书吃了!小姐放心!”
明芳闻言愣了好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笑着笑着又开始哭:“傻流书,吃什么都不要吃这种脏东西……”哭了一阵后,她擦干净眼泪,又恢复了刚刚的平静冷漠:“记得藏好,说不定以后我会用到的。”
“不是,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用的!小姐!”听明芳这样说,流书忽然就不开心了。
窗外卷着寒风,少女静坐桌前,水红色的衣衫明艳却隐隐失了一丝生气。她波澜不惊,将桌上的画卷一张张折好,放平,收纳,浓密漆黑的眼睫微微一颤,她低垂的眸看似平静,底下却是一片波涛汹涌。
“流书,你也觉得恶心是不是?可正是因为恶心,这书我才要留着。这样我便不会忘记,不忘记才有重新还回去的一天。”
“总有一日,我会全部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