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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渡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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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仞有四年没有回来,村儿里好些村民打量这二人。穿着板正,像是县里的富家公子哥儿。
走到最里面那户,门前贴着春联,看着就喜庆。胥仞推开门,爹娘都愣了,放下手里的活儿,显然忘记眼前的人是谁。
“爹,娘。”胥仞开口:“我是胥仞。”
“哎呀!早夭啊,你咋来了?也不提前托人带个话。”
“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回来也没准备你那口粮,你不会要留下吃年夜饭吧?”
“他叫胥仞。”
巍然姗姗来迟,声音和人一样都是慵懒中带着长长的尾调。他摇着带羽毛的扇子,大摇大摆地进来。
他来不是为了别的,给胥仞添点底气。他爹娘不认,好歹有个师父护。
进来后巍然就找了个躺椅,扇子盖在脸上:“为师累了,你且叙旧。就这一次,有什么想说的话今日都说完。”
“好,师尊。”
胥仞脱下冬袄,盖在巍然身上。他抬了下眼皮,又背对着日光合眼。
胥仞不善言辞,挽起袖口过去帮忙。
胥乐志还在磨豆浆,他道:“爹,我帮你。以后这种事让大哥来,你腰不好。”
“你们留下吃饭啊?今年庄稼收成都不好,大雨又大雪,我们……”
“爹。”胥仞吸了口冷气,沉声道:“我们不在家吃。”
胥乐志张了张嘴,好似知道自己说的过分,最后沉默不语,继续磨豆浆。
自小就不亲,卖出去后更没想二儿子能回来。回来做什么?显着他现在过的金枝玉叶?
束云英拉着胥仞到一旁,小声道:“夭儿啊,你哥媳妇前两月生了娃,吃的不好,没奶水。那好歹也是你小侄子,你如今过上好日子了,也多帮帮你哥。”
胥仞点头,从怀里拿出钱袋子,里面零零散散还有些银子:“娘,我还剩些,给我嫂子买点肉。”
“这么点啊?”束云英讪讪道:“你身上带着的玉佩都不只这点钱。”
“这是玉饰,刻着名字,不能给旁人。”胥仞把玉饰往里缩:“近日我没下山除妖,赏银不多,等日后赚了钱我再……”
“那你回来干什么?下回等你带银子再回来。”束云英变了脸色,声音也高了不少:“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两猪肉恨不得吃半年。大过年的,家里连个像样儿的肉菜都没有。你倒好,上山享福,忘了生你养你的根。”
胥乐志拉着束云英,不让她继续说。
束云英甩开相公的手,像老母鸡似的大声嚷嚷:“我说怎么了?还说错了?要不是我当初劳心劳力生养他,他哪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胥仞张了张嘴,他应该听巍然的,不该回来。
他以为,他能感受到微薄的亲情。
原来真是如此,用一点微薄的大米把他养大,束发之年后待价而沽。
他是巍然在山底随便买来的小孩儿,日行一善而已。
刚在清桉山的头一年,他过得并不好。若不是林朝雨时常救济,给他口粮,他早就在清南阁饿死了。
后来还是巍然无意看到他刨雪地,把雪塞进嘴里解渴,才把他养在身边。
他快死了,第一个年头在清桉山的每一日,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巍然听不下去,掀开脸上的扇子,眯起眼睛,指尖朝钱袋子一点,钱袋子便落到他手里。
在手里掂了掂。很满足:“正好,这钱拿来给为师买酒喝。”
“你干什么!我家夭儿给我的。”束云英露出难看的嘴脸,张着满口黄牙大骂:“那是他孝敬他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像个大爷往那一坐。”
“娘。”胥仞高声道:“这是我师尊。”
“哟!仙君啊!”束云英阴阳怪气儿:“如今什么世道,仙尊都抢钱。”
乡野悍妇,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巍然也不恼,他早就料到。他愿意来,无非是想胥仞好好看清。省的整日惦记,胳膊肘往外拐。
“怕是你们记性不好,我便提醒一句。你把他卖给了我,拿着一两银子头也没回。”巍然懒洋洋地走过来,压在胥仞身上:“他的人和钱都是我的,别说给你金叶子,一个铜板都不给。”
胥乐志手拿斧头跳出来:“你……”
“你先想好,能否打得过我。”
巍然的手一指,胥乐志不得已把斧头放下。喘着气,如牛一般。
见没人动手,也没人说话,他慢悠悠开口。
“我养大的小孩儿,自有我护着。伥鬼尚知廉耻,你们自求多福。”
随后,巍然威胁胥仞,搂着他脖子恶狠狠道:“往后你再死性不改惦记回来,为师先打断你的腿。”
胥仞一动不动,他一点都不难过。身上也很暖和,是巍然的温度。
他快忍不住了,好想亲一口。
巍然,是他周旋好久,都不敢开口索要一分的人。
因为,这个人太好了。
“娘!”胥家宝拎着猪头肉欢天喜地,见到胥仞脸色瞬间变了:“你怎么回来了?被卖了还跑回来?该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儿,别给我们家招灾。”
“刚说一两肉吃半年,这不吃的挺好。”
巍然冷笑,打了个响指。胥家宝平地摔,肥硕的身体压在猪头肉上,臭烘烘的。
胥家宝嗷一嗓子,哭天喊娘。
“宝儿啊!”
“我的宝儿,快让娘看看。好端端怎么摔着了?摔坏没……”
胥乐志和束云英赶忙上前,手忙脚乱把胥家宝扶起来,听着他边哭边叫唤,顾不得胥仞。他就站在这里,像个外人。
胥家宝的哭声能震破屋顶,也不过是擦破点儿皮。
巍然把人带走,木屐踩在土地上发出沉闷声响。穿着的人却是轻快,语气也带着些许慵懒轻佻。
“走,找小璟初他们过除夕。”
“好。”
“再也不来了,在清桉山好好伺候为师,听到没?”
“知道了。”
这是四年胥仞第一次回来,但这次是他心甘情愿走的。
多少次的救济,都没听爹娘夸赞他一句。他娘叫他早夭,叫他兄长宝贝。他死去的弟弟叫夭折,便真的夭折,坟头的草长得比人都高,也没人惦记着。
他想,他不会再回来了。有人牵着他的手,带他重新走进阳光。
即便,阳光的背后,是另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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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赶的早不如赶得巧,今日除夕,前面的河可以放河灯,意为普渡与祈祷。”小贩推销自己的一排河灯:“仙君选一个带小公子放,来年定保佑你们心想事成。”
“普渡谁?”岑冥蹲下,目光落在最不起眼的莲花灯上:“你这灯倒是别致。”
“已逝的亲人或者好友都行,灯上可提字。小公子不知道吧,这条河叫临城河,通向清桉山。多少宗门都想上清桉山一观,传说上去可以许愿。我们这个河灯,正好通往清桉山。”
岑冥想笑,他活一世,不信天地,不敬鬼神。未渡他人,也未曾渡过自己。
哦,渡了一只狼妖。
仔细想来,也太对不起自己。
“渡己可以吗?”
“啊?”小贩一愣:“公子活着,为什么说渡己?”
岑冥拎起一盏莲花灯,朝温子韫道:“师尊,这个灯好好看,十一可以买这个吗?”
“喜欢?”
“嗯,好看。”
温子韫点头,放下两个铜板。
好多人都赶来放河灯,河上飘着的灯盏一点点远去。
凡人尚可向神明许愿,神明该像谁许愿?
“为什么渡己?”
岑冥抬头,看到温子韫意味不明的眼神,如同潮水,暗潮波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温子韫屏蔽外界所有声音,等待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啊,我没有爹娘,舒永也不在。倘若有天我离开人世,当然要自己渡自己。”
岑冥指着河灯,满脸惊喜:“师尊你看,我的河灯飘得最远 。”
远处的一排排小点,倒影映入水中。风乍起,一片莲瓣坠入水中荡起微微点点的波澜。
空有回忆,打乱缠绵,笑容不见,落寞万千。
熙熙攘攘的人群,岑冥托着下颔。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好累啊!
他讨厌热闹的地方,四衢八街,繁荣盛世,从来都不属于他。他是在黑暗里滋生的魔头,与这繁华盛世格格不入。
再过一个时辰,夜市也会冷清。百姓们会回家吃团圆饭,而他注定没个团圆。
莲花灯最终从个小点到看不见,岑冥拍拍身上的袍子将冷气拍散,从口中浅浅的呼出一口凉气。在岑冥准备转身时,温子韫内里凝聚,他衣角轻轻上扬,继而飘远的河灯从河上起来,落近温子韫的掌心里。
岑冥抬起头:“师尊?”
温子韫的声音和他为人一样,清冷淡薄,听起来倒是让人安心:“你换我一声师尊,你的心愿理应为师帮你实现。”
“你说什么?”
“百姓尚可对神明许愿,你向为师许愿便罢。”
岑冥立马懂了温子韫的言外之意——若真有一日,魂魄聚散,也有人为他引路。
那为什么,他死在绥崖那日,温子韫看都吝啬看一眼呢?
莲花灯灭,温子韫随手将灯丢在一旁:“走吧,殷钧订好了酒馆。”
“哦,好吧!”
【虽然说这个不合时宜,但你上一世过得糊涂。不知自己是谁,只恨负你之人,却不记得谁对你最好。你向死而生,这一世理应好好看看,谁对你真心实意,谁又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岑冥:你想说谁?
【啧啧!有人爱你如潮水般汹涌,而你在岛上一无所知。】
岑冥气急败坏:你他娘的能不能说人话?读几本书跟我冲什么牛鬼蛇神!
听不懂话的岑冥暴躁极了,突然一根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他一脸茫然。
“啊?”
“喜欢就说,小贩都被瞪跑了。”温子韫拉着岑冥往前走:“只剩山楂的,不知酸的你爱不爱吃。”
“我……”
他哪里在盯卖糖葫芦的小贩啊!
岑冥撇撇嘴:“爱吃。”
他张开嘴,咬了半个。酸酸甜甜的,每个山楂都很大,沾满糖衣。
好吃好吃!
岑冥正吃着糖葫芦,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糖葫芦也掉在地上,他刚想开骂,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瞪大眼睛,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