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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京城的大街小巷,吴清荷是最熟悉不过的,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这一角绕过去,穿过逼仄的巷子,来到另一条街上,她野得如同阵风一样,任谁也挡不住她的脚步。

      她跑得越发快,原先还笑盈盈的柏乘却是渐渐笑不出来,从喜悦转为疑惑,再到有气无力,蔫蔫地趴在她肩头。

      “等等,好晕...”

      他感觉自己像是将要被抖豁出去的一卷书,眼前的世界眼花缭乱。

      这原是他自己求来的,现在他有点希望吴清荷真把他抛下去。

      柏乘抬手擦去额前的汗珠,挣扎着转头观察一会,随即眸子一亮,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凑到她耳边提醒。

      “后面没守卫跟着我们,你成功逃出来了!”

      正专注于寻路的吴清荷不由一顿,她只停顿这一下,柏乘便立即找准时机,自己扶着墙从她背上下来,晃晃悠悠地站定,低头松口气。

      “真的么?”

      “千真万确。”柏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吴清荷步子慢下来,放松地舒口气,垂头看着脚下的青石砖,踢碎石块玩。

      夫子方才看着挺生气,意见不合,分歧太大,已经不能好好面对从小教她读书的夫子了。

      路上突然动静不小,前方一阵骚动,柏乘正安静地垂头擦汗,冷不丁听见声响,见吴清荷正出神地想事情,慌忙牵住她往角落里钻。

      “让开,都别挡道!”

      一辆马车扬长而过,带起道路两侧的灰土。

      “这是谁家的马车?”

      “是杜伯家的二公子,嗨哟,据说被人打了,打得不轻。”

      “那不是出名的贵族私塾么,竟然也有这种事?”

      “贵族私塾,你想想,吴家那个闹事的小霸王,不也在那读书么,我觉得,八成就是她打的,除了她,还有哪家女君公子嚣张到在夫子跟前打人,又丢名声,又丢前途的。”

      “是她的话,那不奇怪。”

      “太顽劣了,怎么什么都逮着打一顿...”

      大家都议论起来,吴清荷很无所谓,淡然地朝前走去,她回家和娘解释清事实真相就好,杜家那小子理亏,必然不敢来和她闹下去,闹腾不起来的东西,她就不会在意。

      再者,这样的闲言碎语,她从小到大听惯了。

      可柏乘有些诧异地回头,凝视着议论的人群,脚下的步子渐停。

      刚刚要是和夫子解释一下就好了,但是那个场面...

      “快走,别跟丢了。”吴清荷没听见身后人的脚步声,回过头看一眼。

      “...嗯,我知道了。”

      听到她的催促,柏乘快步跟上,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见她波澜不惊,便也沉默着,将想说的话咽回去。

      夏日的傍晚来的很迟,吴清荷踩着落日归府,她在外喜欢自己一人行动,只有在家时,才允院里的下人近身伺候,照顾她的人年纪都大,平常主要是张姨管着她的衣食起居。

      张姨疼她,待她很好,正因如此,她此前才会为其出头,威胁客栈老板,让对方不敢克扣张姨的钱。

      “女君总算回来了,今日玩闹,有伤着哪不?”

      见到吴清荷额上有汗,张姨洗净自己黝黑的手,替她擦擦汗。

      “没伤着,今天很好。”

      “那就好,您该是不知道,学堂里的夫子给主君写了信呢。”

      旁边的下人正端一碗莲子百合粥到吴青荷面前,她刚端起碗,便动作一僵,犹豫着拿起碗,从椅子上站起身。

      “夫子说,您今日很调皮,自己跑出来玩了,她有些担心您,要是您归家,就叫我们府上记得给她捎个话去,叫她知道,女君您已平安归家了。”

      就这些么?

      吴青荷反复搅动碗里的粥,却不吃。

      “夫子没提别的了?”

      “那自是没有,主君看了都很诧异,以为夫子还会骂您几句,却不想只是写信来关心您。”

      “来送信的人说,夫子自己都犯了腰疾,还要命人赶紧送信来问女君的情况,到底是从小就教的学生,总是多上心几分呢。”

      张姨笑着,几个下人把热好的菜放上桌,净是吴清荷爱吃的东西。

      烛火摇曳,佳肴的香气扑鼻,吴清荷低头喝粥,听着下人们与她分享今日府里的趣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
      第二日,学堂里的气氛便格外诡异。

      晨读的女君们念得磕磕巴巴,看着个人影飘过去,才忍不住问同伴。

      “没看错吧,那是吴清荷?”

      “是她,真的是她。”

      “她好嚣张,今天还敢出现...”

      其实不是嚣张,说来,吴清荷自己也不太敢相信,她是想同夫子道个歉。

      旁的她也懒得管,只是,夫子昨日腰疾复发,多半是追她追的,她那么大把年纪,吴清荷也不情愿她跑出点毛病来。

      反正就是低个头的事,大不了就认个错,挨点罚。

      学堂边就是夫子的书房,平常无课的时候,夫子就会在那里喝茶读书,给来寻她的女君们答疑解惑。

      有人循声抬头,看见吴清荷,眼睛瞬间睁大。

      “吴妹妹,你怎么今日还来私塾呢?”

      开口问她的人,是陈韵,在这些女君中最为年长,与吴清荷的关系稍好些,先前夫子要罚吴清荷抄书,还是她给通风报信的。

      陈韵也是尹夫子的学生,算起来,得是吴清荷的师姐。

      此刻她的话语里是充满了不敢置信。

      吴清荷眉峰一扬,环顾四周,自顾自点点头。

      “对,我来领罚。”

      陈韵像是被雷劈一样震惊。

      “你愿意挨罚?”

      今日的太阳都是从西边出来的吧,吴清荷愿意来领罚?

      “大不了打个三十戒尺,尹夫子也没力气打我太多。”

      书房外站满了学生,她们都没进去,吴清荷推测,可能是夫子此刻正有事,不见学生。

      “只怕不能是三十戒尺,你昨日是不是还打了人?那个杜家的小公子,他被接走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

      一想到昨日那杜二哭爹喊娘的,陈韵就忍不住皱皱眉。

      “那是我打的,不过那又怎么样,他该打,若不是我的弹弓坏了,他只怕还得吃点苦头。”吴清荷说话时瞥一眼夫子的房内,那房门紧闭,仍旧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周围的女君们听到她的话,面面相觑,忍不住默默退开一点。

      “话不能这么说,从前你是只和女君打架,旁人也从未想过你竟然连还不了手的公子都打,我今日就听说,好几位公子家里都开始跟着担心呢,就要联合在一起闹到夫子面前来。”

      吴清荷渐渐蹙眉,随即像是被气笑,哼了一声。

      “我不是怕事的,随他们闹去...”

      “闹什么闹!吵不吵!”

      夫子书房的窗户下一瞬便被她拉开,是夫子冒出半个头,白花花的头发在半空中尤其引人注目。

      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夫子,让吴清荷眉心一动,面上的表情停滞,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你们先好好读书,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吴清荷,你这丫头怎么肯来了?”

      她说话慢悠悠,有调侃的意味,也带着点惊讶与欣慰。

      夫子没有立即提到昨日的事,也没骂她一句,吴清荷看在眼里,短暂的沉默后,倒也没了刚刚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低头安静了会,开门见山与老人家道歉。

      “我来跟夫子赔不是,我让夫子一大把年纪追着我跑,我有错,夫子你可以罚我了。”

      她垂着头的样子,竟然给人一种乖巧的错觉,尹夫子能依稀看到从前伏案写文章的小清荷的影子,忍不住心头一暖。

      “既然来了,就赶紧进来,正好与人聊到你。”

      正好与人聊到她?吴清荷迟疑了半刻,抿唇未开口。

      房里刚煮过茶,茶叶的清香充满整间屋子,吴清荷进屋就能看见有个少年正跪坐在软垫上,坐姿端正,循着她进屋的声音望过来,恬静又有些拘谨。

      竟然是柏乘。

      夫子徐徐端起茶盏喝茶,吴清荷自己寻来另一块软垫,待她坐下,小公子垂头眨眨眼,神情雀跃,偷瞥一眼夫子,旋即悄悄蹭着软垫挪几下靠近。

      “放心,夫子不生气了,她知道你在树上救我性命,很是感动。”

      他以气音小声说话,温和地翘起嘴角,吴清荷托腮默默听着,感觉他说话时的气息落在自己耳侧,暖暖的,又有点痒。

      “这是你的小伙伴吧,昨日陪着你一同骗老身玩,这孩子讲义气,帮你把话说清了,老身这才知晓,昨日你二人还经历过什么。”

      夫子又开始了干咳,她一干咳清嗓子,就是在吸引吴清荷注意力的意思。

      “但你逃出私塾,这个肯定要罚,可话又说回来,你今日肯来找老身认错,老身很欣慰,再者,你救了人,功过相抵,便罚你这丫头...”

      她说话间,眼珠子转转,悠悠看向旁边的柏乘。

      少年浑然不觉,只是规规矩矩坐在那。

      夫子印象深刻,他在吴清荷耳边提醒她跑,小丫头是主谋,他就是那个给她打下手的。

      既然今天他主动上门,不如一起罚了。

      “和你,你们俩,都得受罚,你们两个,去案上拿笔,互相画个大花脸,站到廊下罚站示众,边丢人,边大声诵读书上的文章,等整个私塾的学生都笑够了,你俩的惩罚就算结束。”

      夫子脑子一动,手指头敲着桌子,把话说完。

      她这便算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了,只让两个孩子丢下脸,念一念书,算不得什么重罚。

      被夫子点到,柏乘一个激灵,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眼神懵懂,像是完全听不懂人语的小动物。

      夫子看他这般模样,便振振有词道:

      “你是她从犯,帮着她胡来,难道你不该罚?”

      确实是这样,柏乘辩解不得,也不能装不懂,只好悄悄看一眼吴清荷。

      吴清荷有些愣怔,半晌十分不理解地开口。

      “罚站就罚站,为什么要画我的脸,很难洗...”

      难倒她,尹夫子的心情便愉悦起来,她哼一声,不疾不徐地回应。

      “说什么难洗,还不是怕丢人?不想丢人,那就抄书三十遍,罚站后抄书。”

      抄书三十遍比夫子本人更可怕。

      书是厚厚一沓,怎么也抄不完的,画花脸给人笑话,好歹有个时限。

      再三挣扎,吴清荷难得轻叹口气,认了。

      屋外的阳光一缕缕落在书房的窗上,透过那油纸进来,房间里是朦朦胧胧的亮堂,夫子半躺在椅子上,悠悠品茶观书,吴清荷与柏乘,犹犹豫豫地走到夫子书桌前,对视一眼,谁都不想先动。

      夫子案上的墨是昨日剩的,闻着有些味道,让人心里发毛,二人凑在案边沉默小会,最终还是吴清荷先拿起笔,递到柏乘面前。

      柏乘缓缓接过,开始端详吴清荷的脸。

      “小心着点,不要画到我鼻子底下,这味道太冲了。”吴清荷提醒他一句。

      抬起的手顿了顿,柏乘转眸看她,温和一笑,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个泛着金色,乖巧可爱的瓷娃娃。

      不能画太多,画的太多,有人经过时就会狠狠嘲笑吴清荷,画得太轻了,夫子又会不满意,所以他一定要拿捏好分寸。

      柏乘突然想到那日在屋檐下,偷偷伸出头观察他的吴清荷。

      很像他在乡间养病时,屋顶偷偷伸出头瞪着圆溜溜眼睛的小花猫,与躺在榻上的他隔窗相望。

      吴清荷不知站在对面的人正想着什么,只看见他忽而抿唇一笑,俏皮地眨眨眼眸,靠近便动作轻柔地抬笔,在她的左右脸颊与额头上画起来,吴清荷倒也没有闻着什么墨的难闻气味,只闻得他颈侧的淡淡药香,带着肌肤温热的气息,缓缓飘过她鼻尖。

      最后一笔落下,柏乘松一口气。

      “我画好了。”

      书房里没有镜子,吴清荷也懒得去看,拿过笔对柏乘挥挥手,示意他凑近点。

      柏乘呼吸一滞,听她的话乖乖靠近,近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又快了些,吴清荷才抬起手,慢悠悠用笔尖轻戳他的脸颊。

      凑近才会发现,他虽然瘦,但脸蛋糯糯的,皮肤细腻,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安地眨着,眸子里有柔软的情绪,就好像...一朵云。

      一朵软绵绵的云。

      吴清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下笔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吴清荷,你...在画什么啊?”

      半晌,柏乘没忍住,紧张地问一句。

      吴清荷回过神,这才停下手,边将毛笔放回砚台边,边眯眼看自己的“杰作”。

      “还行,我给你画的大花脸。”

      画得挺花,完全符合要求。

      可柏乘心底却涌起丝不妙的情绪。

      “你们这些小孩,画个脸怎么还磨磨蹭蹭?”

      尹夫子喝着茶不满地抬头,看到柏乘的脸时,没忍住,“噗呲”呛着咳嗽半天。

      夫子的反应,顿时让柏乘一颗心凉了半截,他无辜地看眼吴清荷,随即转身出门。

      门外有水缸,装着几朵睡莲,柏乘拨开睡莲,便眸子一颤。

      一大一小两个浓墨勾勒出的眼圈,满脸的小圆点,额头上是几朵形状模糊的东西,吴清荷画工太差,他甚至看不出来这是什么。

      外头看书的女君听见声响,“唰”一下,一齐抬头,愣了半刻,面上表情一滞,接着纷纷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快看,小麻子!”

      “哈哈哈哈,哪里来的丑八怪!”

      吴清荷听见笑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她推门出去,便看见柏乘正看着水面,低着头,看不见面上的表情。

      他好像对吴清荷画的东西,并不太满意。

      “要不,我给你改改?”

      思索再三,她开口问道。

      听见她说话,柏乘幽幽转头,眸里氤氲着朦胧水汽,没哭,却是咬着唇,情绪复杂地瞪着她。

      吴清荷看着这样的柏乘,眸子一怔。

      “你真过分!”

      她还未说话,柏乘就低声骂一句,转过身,低着头狼狈地躲进书房外的小竹林里,窸窸窣窣后,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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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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