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晚歌》墨读

1、引子

　　“黄泉路上无老少，孤坟多是少年人。”

　　□□权坐在轮椅上看到此处不便有些感慨，他急急地喊道：“涵之，你看这句词写得多妙！”

　　彼时的陈涵之是王家一个身份低微托人关系才得以进府有个生计的短工，连家生奴才都算不上。

　　“大抵世间众人皆苦，且没有什么盼头。那些个自以为懂些笔墨的文人便写出诸如此类看似洞悉世间的词句。但我说若他们能有机会飞摇直上九万里，也断不会留下这样的话。”

　　陈涵之穿着单薄的长袍缩在门口的角落，跟这个午后忽然不见天日的光景相映照，就像嵌进了墙里的古画，透着一丝说不清的悲凉。

　　“是吗？我倒觉得不是文人酸腐的无稽之谈。”

　　王府少爷的目光从门口又移到书上，他细细的手指摩挲着那一页，似若有所思。

　　王将军家里有三位夫人，但却不曾见过他更偏爱谁多一些。似乎将军的存在就是为了征战沙场而活着，其余一切都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三位夫人除了正妻是王将军家叔父举荐的同僚之女，剩下都是朝廷里高堂上那位硬塞过来的。最开始几人倒是和睦相处，即便是大夫人生下王府内的第一个少爷时也是风平浪静的。

　　直到剩下的两位夫人多年都无所出，这种表面的平衡终于在某一天撕裂了。

　　王府的少爷有一半的性子像他的父亲喜欢骑射舞剑，另一半又有着生母那般温柔的言行举止。

　　等他快到束发之年时，更是喜欢上了骑射狩猎经常与其他公子们相约一起到树林里打猎。

　　那日风和日丽阳光正盛，却看府内仆人慌慌张张张的抬着少爷进了屋。

　　原来是少爷一向骑的爱马打猎时突然受惊把他重重摔了下去，后来王家少爷就不能再走路了。
　　人人都说原本王府唯有这一棵独苗，这下可好竟成了残废。

　　王爷的生母忧思伤神很快身体落了病就被安排到南方乡下休养去了。

　　自此二夫人得势，在家中一改往日好说话的样子，行事作风立刻跋扈了起来。三夫人倒是跟原来一样，遇事只是一味退让，口舌上不起争执。

　　陈涵之就是这个时候进的王府，说是附近农户家的孩子。原本在学堂里倒是比别人聪慧些，家里人也指望着他能考个功名有些作为，没曾想他屡屡落第不在榜上。

　　人又渐渐年长，庄稼活儿也做不了日后何以为继。正巧府里这时缺个可断文识字平常再勤打理些院内花早树木的短工，就托人引荐了过来。

　　后来少爷偶然在花园打发时光时发现树下的一个小匾字写得极其俊秀，打听之下知道了这号人物。

　　“我想跟二姨娘讨个人送我呢。”

　　二夫人端着茶，眉眼笑着，“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巴巴的来找我，原来是这样的小事。可他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你本来腿脚就不方便，出入还是需要有个力气的。”

　　少爷坐在轮椅上摸了摸自己的腿，“我如今这样也不大出门了，倒是希望有个懂些诗书的能打发下时间。算是天意弄人，我父亲一向征战战场所向披靡，可是我时运不济呢。”

　　二夫人赶紧扣上茶，“这说的哪里话，家里终究只有你一个，这爵位还是要让你来继承的。不过一个小子，你想要就带走吧。”

　　陈涵之从此后就成了少爷的腿，给少爷进出府买书，上树掏鸟窝，来回搬动轮椅，上下床移位。

　　许是文人天生带着些自命不凡的气度，陈涵之作为一个奴才干活儿总像带着一股怨气。

　　“涵之，你字写得如此俊秀可却不是学堂里的先生，偏生在我们府里给我做些杂役活儿，可是心中不忿？”

　　陈涵之登高把少爷的书放入书架，又把茶水端了过去。

　　“我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命。再说也不是人人过了学堂就能到了朝堂，终是我不争气罢了。”

　　□□权只看着他笑，“你写的字不知比我强多少倍，帮我抄份诗词吧，就要这一句。”

　　少爷的手指摊开书，指着《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府的地位随着将军的功勋日渐鼎盛，可这功高震主的言论即便皇上跟别人不提，也会在众人心中慢慢滋长，并形成一股邪风吹遍京城内各个角落。

　　众人道，幸亏王府公子是个腿脚不灵便的，不然富贵难料，贵贱无常说不上那日就都完了！

　　这传言还没飘了几天，王府就真的出了事。

　　将军旗开得胜，宫里设宴款待众臣。但这宴会之后，皇家丢了一样东西，当日里来宫里的都有嫌疑。

　　按理说这帽子是扣不到王家身上，可如今宫里风言风语，无事也要生事。

　　□□权自从断了腿，很是优思神伤了一阵子。

　　原本王家公子在京城中很是低调，朝中世家子弟也多有攀交之心的。

　　可□□权似乎总是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原本赌坊还去了两次，虽然赌的都不大，而且都是他赢了，可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让王家老爷子知道了。

　　据说被追了两条街，当街要打断腿。

　　再然后去过花颜坊两回，跟里面的姑娘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他说姑娘腿抬得不够高。

　　姑娘带着珍珠面纱，十分开心的站在白玉台上。“来，你来。”

　　于是□□权把袍子往旁边一撂，飞身到白玉台上，自己舞了一段。

　　花颜坊的姑娘都是出自京城薛妈妈之手，自小要挑着骨头选的人。

　　且头牌那位不知练了多少个时日，每个指尖的动作，带起衣裳的幅度，挑起的风情都是掰着手指头精心细算过的。

　　□□权以筷代剑，招式间利落风行，与姑娘的阴柔之美形成对比，自有一股利落的阳刚之势，其舞观者看之似有洪水滔天之相。

　　花颜坊的薛妈妈在京城里颇有几分人脉，可与其他几家歌舞坊在京城共撕天下。

　　当日的客人都是京城中非富即贵的公子们。

　　且有一位斗篷是黑的，还带着黑的斗笠。这种引人注目的装扮在花颜坊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哪位公子，人家姑娘带个斗笠就算了，他一看五大三粗的在这儿装什么鹤立鸡群。”

　　“快闭嘴吧，你没看他身边站着的是慕家慕倾小公子。”

　　慕家是朝中三代阁老慕怀义的孙子，靠着父辈们的庇佑，慕家在大都里如鱼得水。

　　算来也是慕家人口兴旺，他家子嗣众多，故而在这朝中极其讲究嫡庶长序有别。

　　且也不知什么原因，原本跟王家是同乡的两家在朝廷上却是生疏冷漠的很。

　　□□权在台上舞了两圈有些上头，一个大脚踹向了花颜坊的柱子，顺手捞起垂在旁边的纱幔，一股牛力带着自己向二楼看台上飞。

　　手里的筷子也向暗器一样窜了出去，直接奔慕倾身旁的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看着筷子向自己飞驰而来，侧身摸到了腰间的剑鞘。

　　还是慕倾眼疾手快，拿着折扇一下挡了过去。

　　□□权跟慕倾也算见过几面，也知晓俩家关系十分一般，他已经失去了天来赌坊这个游戏场，如今要是看不到美人们那岂不是此生无趣。

　　于是赶紧打理好自己向二楼飞奔而去。

　　黑衣人侧身问道，“底下跟舞娘比划的公子哥儿是谁？”

　　慕倾眼睛随着□□权的身影不断移动。

　　“王家的独苗，你们主子的眼中钉。”

　　□□权三步并两步，跨阶而上。

　　由于步伐过猛，现在已有些头晕眼花。

　　“慕公子，适才我一时之间得意忘形了。你旁边这位壮士没事吧？”

　　慕倾跟□□权四目相对算是打了一个照面，他转身问身旁的“壮士”。

　　“这位壮士，筷子没戳到你吧。”

　　黑衣人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抚摸着腰间刻着流云纹饰的剑柄。

　　由于带着斗笠，看不见表情。但是顺着衣饰正面的方向能看出来好像是在打量□□权。

　　然后，黑衣人就走了。

　　□□权没来得及多说两句，慕倾跟他一抱拳也跟着离开了。

　　夜已深，宫内皇上还没有歇息。

　　“听说你今天见过王家的那小子了。”

　　宫殿内仍是烛火通明，点了很重的柏子香。

　　皇上眼下发阴，偶尔还要咳嗽几声。

　　他瘫在卧榻上，眼睛看着底下半跪的影卫。

　　“臣下看他不似有大志的样子，前两日还在赌坊与他们家老爷子起了冲突，倒是勾栏瓦舍的地方偶尔也去几次。听闻他一直想见花颜坊的头牌，不过那名女子很是高傲，不曾轻易见人。”

　　皇上嗤笑了一下，“待价而沽，连坊里的姑娘都这么看得起自己。北边怎么说。”

　　“钟飞将军自觉上次在陛下面前失言，听闻他回去后一直寝食难安，已有了离军回家养老的念头。”

　　“这消息可属实，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上次他在大殿上直接驳了陛下屠城的意思，回去后军师贺子明点了他几句。听说他当时极其不忿还踢翻了晚间的烛火烧了一个军帐。”

　　皇上笑了一下，结果正赶上嗓子不舒服，猛咳了几声。

　　“他就是这个脾气，在我面前装的人五人六，回去了背后指不定怎么骂我。他倒是点了一个军帐，没看他杀进来在我的宫里也放一把火。”

　　台阶下的影卫眼睛看着卧榻垂下来的幔帐不敢接话。

　　他自己心里隐隐觉得皇上对在北边的那位将军不似其他朝臣说的那样忌惮。

　　毕竟经他手里办过的事情让他自己深刻的体悟了什么是雷声大，雨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