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肚腩好几斤》上己

1、回国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在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漂了十年的叶悦终于被自家老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回了国。

　　乡里乡亲喜大普奔，表妹李雪额手称庆，高兴地饭都顾不上吃，奔到电脑跟前就对着视频聊天里的叶悦响亮地亲了一口：“mua~救苦救难的叶世音菩萨，您老实在太体恤民情，回来的真是时候！”马上就要过年，今年除夕的三堂会审终于有了替死鬼！

　　屏幕那头，刚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还没来得及体会七大姑八大姨逼婚功力的叶悦嫌弃地擦了擦脸颊上莫须有的口水，不忍直视自家表妹写在脑门上的“蠢货”二字，暗道几年不见，李雪的神经病似乎更加严重了。

　　这样的智商居然能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考上人民公仆，叶悦不禁为祖国母亲的前途捏了一把冷汗。

　　偏偏叶悦的母上大人当了一辈子小屁民，满脑子落后思想，对公务员根深蒂固的印象就是喝茶看报纸的大领导，不遗余力地想让女儿也去沾一沾光，盛情邀请李雪来家里给叶悦洗脑:“晚上来吃个饭呗，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葱卷饼，不放葱加辣酱放甜酱，包你喜欢！”

　　赵大妈年轻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膝下只生了叶悦一根独苗。叶悦没回国之前，赵大妈整天担心地睡不着觉，唯恐独生女儿投靠了美帝国主义一去不回头，以后母女两隔着千山万水相见两难，自己和老伴有个头疼脑热的完全指望不上，这个女儿就等于是白养了。因此，叶悦博士一毕业，赵大妈就见天儿逼她回来报效祖国，当时想的是只要她肯留在国内让她看得着摸得到，干啥工作无所谓，挣多挣少更无关紧要，横竖她和老伴都拿着一份退休工资，多养一张嘴完全不成问题。

　　远香近臭，叶悦刚回到家的头两天赵大妈将她伺候地无微不至，不仅家务活半点不让干，还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说起话来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文明用语，那语气柔的，能让老伴叶大爷掉三斤鸡皮疙瘩。可惜好景不长，不出一月，赵大妈就开始原形毕露，免费的家政服务率先取消，品类齐全的早餐摇身一变成了前一天的剩菜泡饭，柔声柔气的文明用语江湖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言不合就向着肩膀、屁股袭来的降龙十八掌，专治叶悦这个属龙人士的各种不服。

　　赵大妈这个月逢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臭丫头不肯去考公务员，非得去做什么技术员，可把我给气坏了。”

　　叶悦不跟只有初中文化的退休老太计较，顾自躲在房间里翻白眼:花一百万人民币培养出一个留美博士，家里当初为了供她读书卖出去的那套市中心商品房现在少说也得五百多万市值了，结果学成回国只为当个十几万年薪的公务员？这经济账算的，难怪她们老叶家到现在还在贫困线上下挣扎。

　　叶悦和赵大妈话不投机半句多，李雪倒是站在表姐这边，晚上上门吃了赵大妈亲手做的爱心晚餐，迂回地帮叶悦糊弄大厨：“姨，你不知道，公务员招考是有专业要求的。文科生选择余地多，学理工科的就只有学计算机要的单位多。表姐学的专业主要研究一颗老鼠屎是怎么坏了一锅粥的，根本没人要。你说现在是和谐社会，政府部门招了表姐去干什么。”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叶悦本硕博学的都是材料化学，在纯净水里滴入一滴毒药后会在多长时间内完全扩散开是她硕士阶段的研究课题之一，李雪曾经拜读过表姐的论文，被里面艰涩高深的数值分析与最优解计算虐得欲生欲死，直接将叶悦划入了非人类的范畴，现在正好拿来做例子说服赵大妈。

　　赵大妈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执念太深，不肯放弃：“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哪能呢，您可是我亲姨!”李雪严肃地一点头，看上去还真有点儿信服力，“我姐这样的，就适合去当技术员，她可是博士呢，学历这么高，高科技企业抢着要。”

　　“哎，我早就劝她别读那么多书了！”赵大妈悲从中来，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泪，“像你这样多好，大学毕业捧个铁饭碗，找个忠厚老实的小伙儿成个家，一辈子安安逸逸的，我也就安心了。”

　　李雪工作虽然安稳了，但对象还在天上飘，听了赵大妈的话不由有些怂，唯恐被借题发挥，乖觉地闭上嘴以免被无辜误伤。不过，她显然多虑了。赵大妈以往喜欢与李雪的母亲强强联手恁外甥女儿，主要是因为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还没解决人生大事的未婚女青年，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如今可好，比她更大龄、问题更严重的叶悦回国了，现在的赵大妈满颗心都扑在了亲闺女身上，哪里还有空管赵雪的闲事？

　　赵大妈哭丧着脸：“我拜托了你王姨、邵姨、何姨帮你表姐介绍对象，她们可都是附近小区人面最广的热心红娘，可是你猜怎么着？男方一听要相的是个女博士，吓得连面都不敢见，直说高攀不上。”

　　“确实是高攀不上啊。”说起王、邵、何三位阿姨，承蒙她们关照了三年的李雪也是一肚子苦水。这年头城市里适婚的女多男少，哪怕再不济的男人只要有个本市户口，介绍人也能把他们夸成一朵花，一旦李雪没看上，“要求高”、“挑剔”的大帽子就劈头盖脸地往她脸上招呼了过来。叶悦好好一个美国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介绍的全是不务生产的啃老族，也难怪叶悦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什么高攀不上，人家那是客气话，就你心眼实，当真话听！”赵大妈心里憋着气，连带外甥女都迁怒了，“悦悦都二十九了，转年就三十，适龄的好小伙早成了别人老公，哪还能轮到她？能找个本地人就不错了。她现在扭扭捏捏看不上，再晚几年就只能找二婚的了。”

　　外地人也不错呀——李雪瞥一眼坐在沙发上微笑着把母上大人的咆哮当音乐听的表姐，到底没敢跟姨妈争这个长短。

　　赵大妈姐妹俩都是一个德性，浓重的小农思想，心心念念地想要找个土生土长的本地女婿。早年李雪读大学时谈过一个外地同学，浓眉大眼，勤奋上进，但她妈和她姨愣是没看上，成天没事找事，硬把好好的良缘搅黄了，害李雪现在一提恋爱就没劲，一不留神就拖成了剩女。

　　李雪有时候也特别怨恨软弱的自己，如果当时她的态度再强硬一点儿，没有主动放开前男友的手，现在说不定连二胎都有了。也因此，她特别羡慕表姐的坚持。别看叶悦被赵大妈威胁着回了国，但李雪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回国只是因为她想回来，跟赵大妈的意愿没多大关系。

　　当年叶悦高中毕业，打定了主意要出国，赵大妈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不也没拦住女儿想到外面流浪的心？赵大妈连她的经济来源都断了，她仍旧有本事申请到国外的奖学金，拖着行李箱孤身闯天涯，那悲壮的事迹在李雪他们那一届的学生里都快传疯了。

　　这母女俩气性都大，赵大妈扬言断绝母女关系，叶悦也就真的五年都没有回家。李雪夹在中间做了好几回说客，始终无法使任何一方服软，直到后来李雪的外婆去世，叶悦被李雪通知回国参加葬礼，两人才重新说上话。

　　李雪记得清楚，那天下着大雨，高中时身材匀称的叶悦在一身黑孝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瘦弱。赵大妈没见到人之前放下要拿鸡毛掸子赶人的狠话，事到临头到底没忍心，抹着眼泪破口大骂：“好好一个人，怎么瘦成了这幅鬼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国外吸毒了。”

　　叶悦原本做好了准备要同赵大妈大战三百回合，谁知老太太没按常理出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呐呐道：“我没吸毒，我就是过了青春期，瘦了。”

　　母女没有隔夜仇，这对血缘至亲却生生别离了五年的时光。叶悦年少轻狂，十八岁背上行囊走四方时小看了背井离乡的艰难，学校给她的奖学金堪堪只够支付学费，其余吃喝拉撒睡样样要钱，不得不在繁重的课业之余抽出时间打工赚钱。她其实并不算特别聪明，名牌大学竞争激烈，叶悦在维持生计上浪费了时间，课业上就有些吃力，一个本科念了五年还没修够学分，折腾得身心俱疲，每天都靠着意志力勉强支撑。

　　赵大妈气入肺腑更痛在心头，当天晚上在房里辗转了整夜，最后同意了老伴的建议，将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卖了，一边向政府申请廉租房，一边腾出房款来支援女儿读书。

　　拿到一百万块钱的时候，打成年起再也没哭过的叶悦红了眼。她从小任性，无论是中考填志愿还是放弃高考出国留学都独自拿主意，家人如果同意自然皆大欢喜，不同意她也会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年轻时的她总觉得天高海阔，人生是自己的，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即使是给了她身家性命的父母也没权利替她选择，外婆去世后却猛然意识到血浓于水，无论赵大妈嘴上怎么骂她恨她，遇到事仍然全心全意地替她打算。

　　可怜天下父母心，斯坦福的图书馆台阶上，叶悦哭地不能自已。

　　由于心怀愧疚，博士毕业后叶悦放弃了美国的高薪工作，遵从赵大妈的要求回了国。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计划中的母慈子孝并没有出现，最初的蜜月期过后，赵大妈挂念了大半辈子的“女婿外孙热炕头”压过了对女儿的疼爱纵容，叶悦不是被念叨工作，就是被念叨结婚，人生重新陷入水生火热中。

　　“今天这个人你一定要见一见！”赵大妈一把掀开叶悦的被子，将昨天晚上笔耕到凌晨才睡下的女博士从床上揪了下来。

　　“妈，这才七点半，我也没几天能睡懒觉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叶悦没好气地瞪一眼闹钟，拉上被子重新躺回去，“我应聘了一个公司，后天就要上班，今明两天我至少要睡到十二点，你别来扰我清梦。”

　　赵大妈退休后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每天早上跟一帮大伯大妈混在一起，经常能打听到一些未婚大龄男的信息，看老太太今天这着急劲儿，十之八/九是有硬件过关的大好青年落入了她的魔爪，心急火燎地回来捉叶悦去相亲。

　　“妈，求您放过我吧！”回家一个月，被迫见了十来个适龄男，有一见面就使劲夸她人美声甜然后更使劲地向她推销理财产品的，有以前跟李雪相过亲结果被李雪发现其实是GAY的，最绝的一个哥们儿瞒着家人谈了女朋友，很坦荡地告诉叶悦他单纯只是想来见见儿时老害他挨打的“别人家的孩子”。

　　倒也不是没遇到真心想找老婆的实诚汉子，问题是对方才三十四就秃了顶，叶悦目测了一下对方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身高，实在兴不起谈情说爱的兴致。

　　“这个你一定要去看一看！”赵大妈不愧为每天练拳的武林高手，四两拨千斤地就把叶悦从被子里扒了出来，扯开嗓子耳提面命，“这小伙子条件老好了，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老师，家里房子好几套，开着奔驰住着别墅，想跟他相亲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要不是你妈我脑子活络，前两天给你邵姨塞了两条软中华，她还不见得愿意介绍给你呢！”

　　意识到这觉是绝对睡不成了，叶悦认命地叹口气，耐着性子和她妈讲道理：“您难道没注意到，邵姨说了一大堆他家里的情况，却半个字都没提他本人怎么样吗？”那人要是个人中豪杰，邵姨会只字不提？

　　“说不定邵师母忘了跟我说。”被叶悦一提醒，赵大妈也觉出了蹊跷来，但她算盘打得精，宁愿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你去见一见又怎么的，不喜欢可以不谈，你也没损失不是。万一对方合适，你错过了多可惜。”

　　叶悦心说我哪有空见那么多的无关紧要的人，还要不要努力赚钱把咱们当初卖出去的房子再买回来了?她新入职的公司薪资待遇很高，但你死我活的企业文化在业内也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叶悦应聘的研发部门，每天加班到深夜，要么在没人性的加班制度下苦中作乐，要么乖乖卷铺盖有多远滚多远，管理层根本没给小员工留第三条路走。叶悦虽然还没报到，但心中已经有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

　　这年头，谁赚钱都不容易。

　　赵大妈虽然对叶悦的新工作一无所知，但有个老街坊的孩子是叶悦的同行，对他们行业的辛苦早有耳闻，更加卖力地怂恿：“女人么，干的好不如嫁的好。你要是跟这个男的成了，我看你班也用不着上了，安安心心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没事听听歌剧学学插花，小日子不要太逍遥！”

　　叶悦差点给她妈给跪了。赵大妈周围爱打麻将唱卡拉OK的中老年妇女比比皆是，爱好插花歌剧的一个也没有，她这话铁定是从昨天晚上看的电视剧里照搬来的，散发着浓浓的理想主义气息。

　　“妈，全职太太要带娃要做家务，没准比上班还累，您别想得太美了。”认为全职太太就是逛吃等死的大多都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想当然群众，事实上那可是技术活，是要承受与社会脱节、被负心汉抛弃的风险的。

　　赵大妈可不管这些：“你别跟我贫，反正我已经跟你邵姨说好了，晚上六点让你跟那小伙子吃个晚饭，不见不散。喏，号码给你，到了地方给他打电话接头。”

　　“又不是特务，还接头……”叶悦哈欠连天，心知不答应太后大人绝不会放过她，只好将纸条接过来，不情不愿地把对方的姓名和号码存进手机里。134563XXXXX，数字很熟悉，刘光，刘……光……

　　叶悦愣住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

　　十三年前，她曾经嬉笑着打趣叫这个名字的人，牵强附会地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将两人的姓名绑在一起。十三年后再见这个名字，感慨丛生，流光欺人忽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