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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衣锦还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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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骑,行在寂寞而孤凉的官道上,两边本该是显着勃勃生机的农田这是却被隐在一片勃勃生机的杂草中,这些杂草随性而长,以飞扬跋扈的姿态向官道入侵,绿得几乎能滴出油来的草叶一点一点撩拨着马上人素净的月白外袍,也撩拨着这暮夏时节人们热的发腻的心情。
“家乡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马上的男人丝毫没有感觉到杂草对他的骚扰,带着迷离的微笑的他早已魂游别处,那里,是他住了十八年的初阳镇,参差不齐的茅草屋与木屋组成的小镇,人到其中便会感到宁静悠扬。
“阿力回来了!”父亲鬓边又生了几多白发,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如核桃壳一般,妻子小梅将头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抱着他的腰哭泣不已,女人家嘛,总是多愁善感的。还有儿子连山,他走的时候小山才两岁多,刚刚会歪歪扭扭地走路,现在,现在应该也有十三四岁了罢。也长成小小男子汉了,他会如何面对自己这个父亲呢?是羞涩地躲在母亲身后还是和父亲来一个男子汉之间的拥抱?对了,自己走时小梅似乎又怀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名字呢?他会不会被自己这个素未蒙面的父亲吓住了呢?还有邻居呢!左隔壁那酱瓜腌的格外好吃的凶悍的李大婶和她的儿子,就是那个老是缠着自己学武的小李子,现在又怎么样了?好想再吃些李大婶的酱瓜呢。右隔壁那个爱读古书的王老头现在是否还在后街十字路口那儿摆个棋盘,硬拉来往的人来个一盘?前街老和自己一起喝酒海侃的老耿镖头和那个种田很差劲的王书生,住在后街磨豆腐的小匡和宰猪的范屠夫……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又怎么样了呢?
熟悉的石碑拉回了男人神游的思绪,“初阳”两个大字变得有点黯然,男人跳下马来,看了好一会儿,又牵着马向镇里走去。
白色,铺天盖地的白色让男人呼吸变得凝滞,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扼住了他的咽喉,男人顾不得看街上哭号的人群,快步向家走去。
“我回来了 !”随着一声大喊,两扇破旧的木门被用力推开,而结了蛛网的桌角分明证明了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居住了。
“是大力吗?”隔壁畏畏缩缩冒出了一个声音,男人下意识回头看,一个他几乎认不得的老妇人拉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半倚在门边。“你是……李大娘?”男人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老妇人一头白发让他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是啊,大力,进来吧。”李大娘凄苦一笑,走回屋里,男人也跟了进去。一个崭新的牌位在第一时间吸引了男人的眼光,男人靠前去,“李刚”两个大字狠狠刺痛了男人的眼睛。李大娘徐徐走到他的身边,递过三支香来:“既然来了,也给小李子上柱香吧,还有……小梅跟你爹。”男人的眼睛忽然瞪大,全身一震,终于看到了崭新了牌位后面两个已然蒙尘的牌位。男人已拿到手中的香抖了一抖,终于点燃插到香炉中。
“小梅跟我爹……”男人甫一坐下便迫不及待的问,但说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唉,造化弄人啊……”李大娘抚了抚小女孩的头,“在你走后五六个月罢,小梅产后血崩去了,遗下你一个女儿,就是这个小囡,大名叫做连归女。”李大娘将身边小女孩拉至身前,小女孩乌黑的大眼睛中闪着满满的好奇与羞涩,在李大娘哄着她叫“爹”时便一闪回到李大娘身后,大娘便也不强求,继续讲下去:“你爹照顾着两个孩子又要顾着你们家的田,几年下来便百病缠身,打起仗以后药越来越金贵,你走后第五年的冬天也得了伤寒去了,临走……临走就把俩孩子托给我了,而小李子在你走后两年的那次征兵后也去参军了,还当了个小小的卒长,于是我也就顾着两个孩子了。”
香很快便烧完了,有些变味的香气在这个逼仄的小屋子里也久久未曾散去,小囡嫌呛,跑出去找哥哥了,男人却恍若未觉,神色在这一片烟雾显得愈加迷离。沉默了好一会,男人才又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小李子他……不是当了个卒长吗?怎么还……”小囡不在,李大娘便也不顾及许多,脸色阴阴地说:“据回来的王秀才,不,现在是王参军了,他说啊,小李子他们本来是能回来的,但在最后一役打并都的时候,一个甚么名字很吉利的将军为求速胜,就不顾小李子在的那只军队的安危,让他们硬攻,王书生说那个并都要是围起来不硬打也能攻下,可是,可是……”李大娘抽泣起来,男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头开始疯狂地痛,他犹豫了半天,忽然抓住了李大娘话中的一个词,小心翼翼问道:“他……嗯……他们?”
李大娘抹了抹脸上的顺着皱纹纵横而下的泪,哑着嗓子说:“咱镇子里和你一起参军的少,大部分都是和小李子一起大征兵时去的,都一个行里的,所以……”似乎是受不了那香的气味,男人猛然站了起来脸色一紧,泪眼朦胧的李大娘也就没有看到自家破桌上多出来的那几道痕迹,也没有感觉到空气中那一阵紧张的气息。
正在这时候,李大娘家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挺拔英俊的少年背着一捆柴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不安扭着衣角的小女孩,少年乌黑的眼睛定定看着男人一会儿,转身便走进了柴火房。李大娘见两个孩子回来,心情也好了一点,便冲柴火房里喊道:“阿山,你不是一直说要见你爹吗?”柴火房里传出加大几倍的柴火落地和码柴的声音,李大娘摇摇头:“这孩子,怎么都好,就是太倔,见到你都还这样……”
空气中的紧张被打破了,男人重新坐了回去,支着头想了想,又小心窥了李大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大娘,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却也混了个小官,要是我想把小山和闺女接到我那儿去……”
听了这话,李大娘神情有些黯然,想了想却还是决然地说:“我知道失去儿子的痛苦的,那……那你就就他俩走罢!不过今晚……今晚,是小李子他们那信儿传回来的第七天,就是白宴,你……也来吧。”男人点了点头,旋即默默低下头去……
翌日,太阳刚出来时,男人雇了辆破破烂烂的小车踏上了前往新国都——昌都的路,两个孩子坐在小车上,马儿回头幽怨地看了看拿着一根旧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抽打着自己的主人,又继续前进,快到达并都的时候正值傍晚,男人看了城外墓地一个的廉价的石碑,终于忍不住下车,映着如血的残阳,一个人默默走到万人碑前静静坐了,背对了马车也不知想些什么,天色完全昏暗下来时才回到车上,十四岁的连山发现自己的父亲脸上赶路带来的一层土不知何时变成了泥污,却又被冲成一条一条……
十年后,昌都,一座热闹的府第一场豪宴正在进行。
“会昌郡马到!”随着侍从的一声,喧哗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带着羡慕和嫉妒的目光看着这位天之骄子。今年新科探花觉得有些奇怪,便在人群重新陷入喧闹时悄悄问着刚刚相熟的榜眼——大理寺卿的儿子,“方兄,这位郡马怎么这么……嗯……刚才成浚驸马也没这么大气势啊。”榜眼不屑的看了出生贫家的探花一眼,语气中带了几分炫耀的意味:“这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哥哥,靖北侯爷的独子。什么?!靖北侯是谁?李兄啊,你怎么能这么孤陋寡闻,靖北侯,那可是跟着太祖皇帝开疆拓土的大将!当今的国丈!得过太祖皇帝赐名的恩典,画像还被置于紫烟阁上,据说还救过太祖皇帝一命,不过我父亲说……”榜眼说到这里看了看四周,小声的说:“我父亲说他这个人别看现在夜夜笙歌,见人慈眉善目的,当年可是个阴冷无情的人呢!并阳之战为求速胜,让几万士兵白白送了性命!”探花一惊,回头看着这位带着高贵气质的英俊郡马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连山看着眼前纸醉金迷,心中泛出一层腻味,自从自己成家开府之后,每次回靖北侯府总能听到萧管丝竹奏起的靡靡之音,看到父亲已然浑浊的眼睛,再也找不回那个初来昌都教自己骑射的父亲的一点点影子。
此时,靖北侯府中,连胜利正跪在祠堂中,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跪在这一排牌位前,脑中浮现出那一日白宴上初阳镇老弱妇孺那带着补丁的白服,腰上系着的麻绳和悲痛欲绝却看着自己强颜欢笑的脸。这时,他又忽然想起自己走的那天早上,隔壁早起的王老头用他那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向自己,在自己那匹千里战马被套车的时候站在自己身边,像讲古书一样反复说一句:“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你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