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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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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风微凉。沈遇拾起小剪,剪掉一段烛心,烛火先是一暗复又越发亮堂。他就着烛光,将今天买回来的画卷一幅一幅地展开,试图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惜翻看了一大半,都没再见画中玉笛的身影。那个蓬山先生也是吝啬笔墨,也不在画卷上多题点字词,好让他知道画中玉笛主人到底是谁。
正思忖着,手中刚刚展开的画卷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投视了半响,他眉头越蹙越紧。
画卷右下角被画者使用草书添了一行字:“初稿于嘉元十三年六月初五,流光飞舞。”流光飞舞四字极为潦草,沈遇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这几个字。
司流光,飞舞法器!
嘉元十三年,也就是据今两百三十多年前,正是妖魔当道之期。而画卷中,背向而立的少女怀抱琵琶,在她周围,全是面容丑陋的千妖百鬼。这些妖鬼嘴巴大张,露出口里的尖牙,可惊可怖。如此场景,宛若身处地狱般,令人见之顿冒凉气。莫非这幅画,画的就是当时司流光操控千妖百鬼的情形?
沈遇压下满腹的疑问,继续翻看剩下的画卷,可惜都是些山水写意画,再也找不到和司流光有关的信息。
翌日一早他便去寻昨日的卖家,试图问出一些被遗漏的信息,然昨日的摊位上空空荡荡的。
“哦,你是找外头那摊主李秀才?这可不巧了!昨日夔王不是张贴告示说要设立天师坊,为天师坊招收学徒吗?李秀才过衙门那边去应试了。若是过了关,恐怕以后就不出来摆摊了。”书坊的掌柜如是说道。正是有了这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大半个城的老百姓都去衙门那边碰运气了。这不,大街上比往常空荡了不少。要不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指不定也要去试上一试。
那还真是不巧了。
沈遇想了想,跟掌柜打听了李秀才的住处。
“他就住在城西葫芦巷子里,你到那里一打听李秀才的名号,会有人给你指路的。”
这次他运气好了点,中午过一点,就等到了李慎一行人回来。
原来李慎昨晚思前想去,自己虽有秀才的功名,但科举一途对于他这样的贫穷人而言,太过于烧钱。若是为着前途着想,进天师坊也是一样的。
而柳叔的女儿柳愿也想去,她是这样劝自己父亲的:“爹,我知道我这么一去,您定然觉得女儿抛头露面,丢了您的脸。可是女儿不想自己的一生,都做一个无用之人。活在这世上,女儿也想要有一番作为,将来也好孝顺爹。”
柳叔吹胡子瞪眼:“我哪里用得着你孝顺,你好好的,我这个做父亲的看着你嫁人生子,就心满意足了。”
李慎却劝柳叔:“柳妹妹有这一番心志,伯父何不成全了她?若伯父实在担心,不如一起去试一试。若是你们父女二人同时选上,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就这样,三人结伴一同前往。
归来时,一老一少两个男子面有喜色,只有柳愿脸色有些郁郁,想来三人中只有她没被选上。
李慎有心安慰几句,几次嘴唇动了动,总觉得时机不对,终究没有说出口。
本打算回到家之后再寻机会,不料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柳叔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原来他看到了沈遇。
不知想到了什么,柳叔双肩缩了缩:“你不会是反悔了,打算把昨天买的那些画给退了吧?”
李慎视线越过柳叔,见到站在自己家院子的公子,仪表非凡,端然若仙,非是自己认识的人。正疑惑间,邻居家过来帮忙照料李母的刘婶从屋里出来了:“秀才公回来了!这位公子今早找上门,说是特意过来寻你的。我看他也不像个坏人,就让他坐在院子里等着。”
柳叔也悄声告诉他:“逢春,这位就是昨日买你家祖上传下来那些画的客官。”逢春是李慎的字。
李慎略思索了一瞬,便了然对方的来意:“这位公子,可是为着那幅‘流光飞舞’而来?”
沈遇没料到对方一下子就猜测到自己的意图,顿时凤眼微微眯了眯:“正是。”
李慎叹叹气:“公子若想打听,下在尽告知公子便是了。”说着,请沈遇进堂屋倒上茶水招待,又返身回屋内,翻找出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游记拿出来,“那幅画确实是我祖上偶遇司流光之后所作,不过只有这一幅。老祖宗在见过司流光回来后,言辞间很是欣慰。家中人猜想着,定是老祖宗亲眼目睹了司流光这妖王被玄门四观联手封印,此大患一除百姓就安生了,这才欣慰的。”
沈遇接过游记,扫了扫游记上李慎指出来的几页纸张。确实如李慎所言,游记上关于司流光之事,不如寥寥数笔,再无别言。
沈遇知道李慎说的是真话,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笛,即使自己再追问下去,两百年前的人与事,都已随着漫长的时光而消逝了。前人不提,后人又如何知晓?
一切都是徒然,终究还是无功而返。
回到宅第时刚好见到换上新衣裳的司月。
她这番改掉胡女的妆扮,换上中原女子的装束。藕合色的对襟袄儿,边上缀着零星的白色绣花,下配湘妃色长裙。整个人亭亭立在那儿,如春日里绿水边的绻缱开在枝头的杏花。
沈遇一面唤人传膳,一面打量着清雅秀美的少女:“今日女先儿可有来此给姑娘说书解闷?”
“快别提了。”说到这个,司月就气啊。
女先儿讲述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故事。故事中,身处青楼的女子感怀自身命运飘零之际,恰逢赶考过路的书生。那书生才华横溢,可惜家境贫困,只得一边苦读一边抄书卖画度日,攒够了银钱方才上京赶考。不幸的是路途中银钱皆被盗贼窃取一空,于是困在了俞州城。两个不幸的人相遇,渐渐地增生出感情来,青楼女子是非卿不嫁,书生是非卿不娶。两人海誓山盟,你侬我侬。
为心上人的前途着想,青楼女子掏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银钱供书生上京赶考。书生也不负所望,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书生青年才俊,被京城中的大官相中了将女儿嫁予他。书生从此青云直上,官运亨通,早不知道昔日青楼女子姓甚名谁了。可怜那青楼女子在俞州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头发花白,也没等到当初发誓会娶她的那位书生出现。
“你说说这事气不气人?”司月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越说越是生气。
这不过是世人穿凿附会的故事,其中漏洞百出,司月大概是很少听到,这才如此义愤填膺。女子么,总是对负心薄幸的男子颇有微词的。沈遇抿着薄唇微微一笑,却听得对方怒道:“拿走人家那么多银子,发达了之后竟然不思量着还钱?简直是岂有此理!”
沈遇怔了怔。
伺候在一旁的方旗也怔了怔,只听得司月又敲桌子道:“再说那青楼女子,手里没那么多银子还厚脸皮充大方,这下好了吧,人家不还她银子,害得她苦等了一辈子。”
这讲的是个欠债不还钱的故事么?啊,是了。必定是这司姑娘太年轻,还不晓得人间的情爱纠葛。方旗呆了半响,忍不住道:“青楼女子等书生,并不是为了银子,是因为她喜欢上书生,心里有书生。”这多么显而易见啊。
“这样吗?”司月怔愣了一下,更加不解。“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这么长时间吗?她既然能喜欢上书生,自然也能喜欢上别人……这世上喜欢的东西一旦错过还会再有新的出现,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方旗愣了愣,嗫嚅道:“情之一物毕竟是不同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样的话?”
司月更加不明白了。情到底是什么?难道苦等一辈子就是情?
沈遇微微一笑:“喜欢的人与旁人总是不同的,当你喜欢上一个人,世上其他再优秀的人也入不了你的眼了。司姑娘还年轻,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就好像生身父母血脉亲人,我们对待他们总是比旁人亲厚些。司姑娘可有什么亲人?”
这话问得就有点试探性了。
方旗多机灵的侍从,立刻察觉到公子此话似乎别有用意。略施了礼,便识趣地退出房门。
而留下来的司月被沈遇的话困扰住了,她有什么亲人?在祈绵山睁开眼睛醒来时,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没有记忆的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自然,也没有一个人能使她的心湖泛起半点涟漪。
也许,将来某一天,她能想起来一切,有了亲人,有了朋友,自然而然就会懂得情为何物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情”这个东西麻烦得很。瞧春桃失去心上人的那一刻,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慈姑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是心如死灰;还有九叔,因为失去女儿,整天酗酒过得浑浑噩噩的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斗志。由此可见,“情”可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也罢!
她心思百转千回,沈遇自然不知道。他几次试探她,都得不到更多的线索。莫非这姑娘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失忆了?
思忖间,外头响起了动静,去而复返的方旗在门外禀道:“公子,二殿下到访。”
此话一出,司月立刻就感受到沈遇浑身的气息瞬间变冷。
“沈寔,他怎会知道我在此地?”沈遇垂眸沉思,再抬眼时寒光锥子一样射向司月,“原来是你,是你泄露了我的行踪!”
此时他温润的气息不再,说话时自带着一股威仪感。
司月吓了一跳,下意识间矢口否认:“你是不是忘了,我被你下了禁术,出不了这个房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泄露你的行踪?”
沈遇一眼扫过窗台下桌炕上她的行囊,走过去伸手轻轻一扯,里面的一支竹筒骨碌碌在桌面上滚动。
他捡起那竹筒,拉开扣子,冷笑:“画卷,女鬼珠央。你是被困住了,不过你却可以控制画卷中的女鬼为你办事。”
这人要不要那么精明啊!
昨日在街上夔王派人张贴告示,城中老百姓都对夔王的安排赞不绝口。那个时候,她眼尖地瞧见沈遇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当时她就猜想,这人似乎对夔王有什么不满。或许,夔王就是他在玉雀城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于是她灵机一动,操控珠央的一魄去给夔王托梦。
看着沈遇如今这般恶鬼罗刹的嘴脸,可见她的猜想是对的!
司月默默地别开眼去,不敢与沈遇犀利的眼神对视。接着又忍不住唾弃这般怯懦的自己,明明是他先出手困住她的,她不过是小小的反击一下,该是理直气壮的,何必如此惧怕他?
只不知为何,看到他阴沉的脸,她的心便控制不住怦怦乱跳,实在怕得紧。虽知自己站在道理这边,却也不敢再横生枝节触怒对方。
自己如此这般作态,是不是就是世人所谓的欺软怕硬……啊呸,是识时务为俊杰!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司姑娘。”后三个字,她听出了其中切齿的味道。瞧瞧,她明明已经够低声下气了,可对方却好像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下的样子。
听说龙之逆鳞,拔之将死触之则怒。她恐怕是触到对方的逆鳞了!
算了,还是说几句软和话给对方顺顺毛。可她这个社交黑洞哪里晓得顺毛时的言语艺术?说出口的话不让对方火上浇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她呐呐地说:“对啊!你确实是小瞧我了。”话音刚落,恨不得咬掉这条管不住的舌头。
好在沈遇并不打算与她争这点口舌之利,没接她的话岔。只不过拂袖而去的同时,顺带收走了她的行囊。
这就有点失了风度了,完全不符合他这个人的作风啊。
殊不知人在气头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方旗对司月那是恨铁不成钢,这姑娘不懂情为何物不说,还这么没眼色得罪了公子。虽说公子对她有兴趣吧,可以她的身份,以后最多做个为公子暖床的侍妾罢了。如今她仗着自己的几分容色这般拿乔,却不知女子的容色转眼凋零。到那时,自有新鲜的貌美女子顶上。而她,只能沦为府邸里无人问津的可怜虫。为着将来计,何不趁着年轻,伺候好公子。生个一儿半女,将来也有了靠。
“司姑娘,你……”他动了动嘴唇,要劝说点什么。
沈遇一走,室内的那种无形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司月顿感全身都轻快不少,她打断方旗的话头:“想不到你家主子凶起来怪吓人的。瞧他平时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才叫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这话说得方旗可不高兴了:“嘿,我说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你这话刚刚怎么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讲出口,背后说人坏话,你就不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了?”
“我跟你家公子比,那是大巫见小巫。”斗了句嘴皮子,司月凑过去小声问,“这夔王跟你们家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快跟我说说,我不会告诉你家公子是你说的。”
仇人、债主?
这下子可把她的好奇心高高吊起,惹得她心痒痒的。
唉,可惜了。若不是封印女鬼珠央的画卷被沈遇收走了,她还可以操控珠央的命魂去替她监听沈遇与夔王之间见面时的对话。
司月此时完全忘记了,她将画卷上珠央的封印修改后,并没有再改回来。因此她并不知道被沈遇拿走的画卷中封印的女鬼正将自己的命魄飘飘忽抽离出来。
或者她即使知道也不在意。
只因鬼身的命魄每天只能远离本体一个时辰,若不及时回归本体,则命魄立时便会烟消云烟。而且,命魄离开本体,也不具备本体兴风作浪的凶残本性。故而在司月看来,改不改回原来的封印都无所谓。
然而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