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云之海 韵之歌》穆湮

11、番外篇 流年

　　番外篇 流年

　　五十年，自从许下那个约定，已经过去五十年了。答案，就在眼前。

　　[你走吧。]

　　那个男人淡淡地，说没有看我。

　　[您……不惩罚我吗？]

　　细小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这么懦弱，颤抖的平伏在地面，额头紧贴着手背。

　　[那并不是你的过错。我说过，造成你的不幸是我的失职，既然我不能补偿你什么，那就让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我抖抖地站起来，他背对我而立，毫无防备的。他不怕我袭击他？不怕我会逃跑？还是……他已经知道我察觉出了他话语中的温柔和仁慈？

　　[陛下……]

　　他赐予我仙籍，解脱了过去对于我的束缚，他说，我有自己的路。

　　[五十年，]

　　那天，我们约定，

　　[五十年后，你找到了那个答案，我就给你想要的生活。]

　　于是，我走了，去寻找那个答案。

　　五十年，不老不死，我走遍了十二国的每一寸土地。才、涟、范、恭、芳、柳、戴、雁、庆、巧、舜、奏……甚至进入过黄海，登上过蓬山。当女仙要我跪拜天帝，接受考验时，我摇头，指着幕帘后娇小柔弱的麒麟，一脸不屑。

　　[我不想升山，来看看罢了。]

　　说完，扬长而去。完全不理会女仙们受辱愤怒的神情。在她们身上，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五十年，我看到过国家振兴、衰落、灭亡。只是五十年的停滞而已，时间于我已恍若无物。那么，六百年呢？七百年呢？果然，经历的越多，人就会变得越淡泊，越平静。淡若明湖，静若繁星，失却了时空的变迁，和岁月的流逝。

　　他，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那么我的存在，对于他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吧。不知为什么，本应感到愤懑或委屈的心，却只是淡淡的，刚刚泛起的波澜立刻又平静如初了。原来，时间久了，连生气的方法都忘记了。

　　隐隐约约还记得，最后一次发怒，是在他的面前。那时他驾驭着麒麟，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再前一次呢？头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孩子严肃的脸，火焰般的长发，翡翠般的眼眸。为什么，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却还是念念不忘？她的眼神凌厉而敏锐，自从第一次邂逅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本以为可以邀她加入自己的阵营，但是，怎知……

　　[你说的是景王陛下吧，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代明君。]

　　我呆住了。她是……景王？然后，我笑了。我嘲笑自己的愚笨和无知：你有什么本事，竟然妄想说服站在世界之巅的王？

　　然而令我更加吃惊的事，景王果真如陛下所说，是位难得的明君。途经庆国的时候，我讶异于那里的富裕。景王用了五十年，做到了其他国王需要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做到的程度。城市里到处可见各色新鲜事物，据说那都是王想出来的。在提到他们的王的时候，庆国人民的脸上荡漾着满足与骄傲。

　　世上真会有那么优秀的王吗？她不只统治了一个国家，改变了一个国家，甚至影响到了整个世界。也许，在她身上会有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庆国住了一年。那时我们约定的五十年的最后一个春秋。我在新建成的港口附近找到了工作，帮忙搬运货物。这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每天回到棚屋里都累得腰酸背痛。同住的几个工友也和我一样，但他们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满足的表情。

　　[因为主上时刻都和她的人民在一起，将她的恩泽赐予人民。我们也因为主上所给予的希望而充满了力量。]

　　看见我疑惑的目光，监工的大哥笑着说：

　　[明天放你假，去尧天城里转转吧。]

　　我去了尧天，那里和其他繁荣的大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很明显的，每个人身上都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团淡淡的光晕。一个个小小的光晕汇集成庞大的光球，笼罩在尧天，甚至整个庆国的天空，明亮的耀眼，将我身上的黑暗也驱散了。一丝丝细小的光线不断侵入那漆黑的领域，带进了无限的光明。

　　那就是……希望吗？我懵懂四顾，直觉告诉我，答案就在眼前。

　　我抬头，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绿眸中。我再次呆住，忘记了行礼，忘记了动作，忘记了语言，傻傻的站在那儿。

　　她一点都没变，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看起来近在咫尺却又无比遥远。我想说些什么，至少应表达出对王应有的礼节和尊敬，哪怕只是道歉也好。但一切语言似乎都从我的头脑中消失，不见了。一片空白。

　　[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笑着说，同我打招呼，如熟稔的朋友。那满身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景……]

　　[叫我阳子，像以前一样。]

　　她伸出手，阻止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那一瞬间，我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震天坼地。

　　我们谈了好多，像久违的朋友一样。临行时，我说：

　　[我打算回奏国去了，这是我五十年之旅的最后一程。]

　　[那么，带上这个吧]

　　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开怀大笑的人。

　　[五十年前，你告诉了我很重要的事情，我很感激。同时，我也希望你不再孤独寂寞。这张图，留个纪念吧。]

　　我轻轻的接过，眼眶发热。

　　[很漂亮，也很……令人怀念。]

　　我说。

　　[再见。]

　　[再见。]

　　归程总是要比预料中快得多。站在船头，我凝视着那张图，随意却一丝不苟的线条，果然是个严谨的王呢。原来，在她心中，我一直不快乐。

　　[是这样吗？]

　　我轻笑，小心翼翼地将纸收入怀中。那个答案，我知道了。

　　重回故国，感慨良多。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我去了玉林。那里已完全变了模样，良田顷顷，农庄座座，俨然由运输业的中转站变成了自给自足的富饶农场。

　　在城外那家整修一新的舍馆中，我找到了他。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身形不再高大，健美的肌肉也尽数萎缩下来。他静静的坐在大堂的角落，目光空洞的注视着每一个人。

　　[我回来了。]

　　我走近他身边，说。

　　[你……你是……]

　　他的眼睛忽然焕发出异彩。五十年了，我终于能够读懂，那是惊喜的颜色。也许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我吧。

　　[对不起，以前是我错了。]

　　[不，不是……]

　　他摇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至少我们现在都很好，不是吗？]

　　[对。]

　　我微笑。五十年，让我学会了用发自内心的笑容面对他人。

　　[以后，我想来你这里工作，可以吗？]

　　[没问题，随时欢迎。]

　　他也笑，久违的傻傻的笑容。

　　回到清汉宫，我终于又见到了他，和我约定了五十年的陛下。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五十年前，他威严仁慈；五十年后，他依然如故。五十年可以改变一切，却没有改变我和他。不，我的确改变了，不在外表，而在内心深处。

　　[你找到那个答案了吗？]

　　他依然温和的问。

　　[嗯。这五十年里，我游历了十二国的每一个角落，原来我一直所缺少的，失落的，遗忘的，就只是希望而已。]

　　我说。没错，只是希望，而已。

　　突然，身体像被火烧一样，爆发的光芒冲破了所有阻碍，将我完全包围起来。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垠。房屋、花草、欢乐的人群，一切都那么清晰。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吗？我黯然，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看来，你真的找到了。那么，我们的约定也就实现了。我还你自由，去实现你自己的梦吧。]

　　[谢陛下。]

　　我低头，额头紧紧贴在手背。

　　当一个人诚心诚意地对另一个人感到尊敬和佩服时，他就会自然而然的低头叩拜。没有强迫，没有威逼，那只是表达忠诚的方式。那是人的本性，是上天的定律。

　　我毫无负担，轻松愉快地走出清汉宫。我想，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这一生，我要无怨无悔的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