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青瓷猫

1、初雪

　　下雪了，圭賢。這是今年的初雪。

　　我帶著你送給我的帽子走在街上，雪花一片一片的融化在我的手中。我在雪花中看到你的笑顏，那曾經讓我溫暖，給我希望，讓我霸佔了整整三年的笑容。

　　拐過這個街角，曾經有一家咖啡店，裝修得很簡陋，破爛的音響放著歌詞整體不明的音樂。那是我們高中下課之後必經的路途。冬天你總是喜歡拉著我跑進去坐上半個小時，要兩杯最最便宜的咖啡。常常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只是捧著咖啡坐在我的對面傻傻的呵呵笑著，燙著舌頭之後做個怪異的鬼臉。再繼續傻笑，喝完咖啡之後再拉著我走人。我問你，爲什麽喜歡這裡。你只是說，喜歡和東海坐在這裡的感覺。你說，每天給自己半個小時，你不用去考慮要怎麼提高成績和老師殷切的期待，我不用考慮明天要去哪裡打工要怎麼養活自己，就這半個小時，讓兩個人都快樂起來。我不屑的瞪你一眼，捧起咖啡喝了一口。很燙，燙的我的心臟都隱隱作痛。這杯滾燙的廉價咖啡，也是你買給我的。就像我人生中所有其他的帶有溫度的東西一樣。

　　雪粒在我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我抬起頭，灰濛濛的天，像是遇見你之前的我的人生。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給我的生活帶來陽光呢？我記得，我永遠記得，那是我進入高中的第一天。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教室的時候，我知道，開學就遲到的我肯定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我準備好了我一貫倔強的態度，準備面對未知的責備。果然呢，老師對我的遲到非常的不滿，只是我在他的教鞭揮過來之前就倒下了。連續熬夜三天的我，實在沒有力氣和他爭辯了。意識不清的我，只感覺到一個溫熱的脊背，托著我。頭疼，發熱，我在黑暗中掙扎，突然的有些許的清涼覆蓋著我的額頭。許久之後，我睜開眼睛，於是撒滿我整個高中的陽光就這樣照進了我的眼中。那是你的笑。陪伴我走過了三年的笑。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人給我過的，純淨、溫柔的笑。“你醒了？真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人啊。”這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所以，你就照顧了我三年是么？所以，一個班長，一個成績一等一的好學生，就這樣和我這樣一個老師眼中時常曠課、作業不交、上課睡覺、家長請不來的壞學生走到了一起，而且還有越發展越親密的趨勢。

　　在街邊的便利店買了一杯速溶咖啡，我捧著它走進了我們曾經的高中。門衛還是那個曾經的大叔，他看到我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叫“總是遲到的混小子”了，他只是對我笑笑，問我是不是回來看望老師的。我點點頭，可是我知道，我來看望的是我們的回憶，是我們的青春。我坐在操場邊上，那個我經常坐的位置，那個我坐下可以看你打球的位置，操場上還有學生在打球，我盯著他們，你的身影就和他們重合在了一起。打工讓我很疲倦，於是體育課我一般不會參與。倒是你在場上非常生龍活虎，雖然你的籃球打得並不好，但是你還是會在進球之後陶醉的送我一個飛吻。於是有人笑我們，東海像是圭賢的女朋友一樣，在場邊看圭賢打球呢。你毫不在乎的摟過我說，怎麼樣，倆人很配吧。我當時給了你一拳。可是在你走後，我才知道，你不是開玩笑的呢。

　　那天，也是初雪吧。那天，在你給了我那個溫暖我一生的擁抱的那天。

　　每天我拖著勞累的身體走進學校，迎接我的絕對是你的笑臉和一包熱牛奶。那時的我，不說我如此勞累的原因，你也不問。你只是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很多地方打工，經常一做就是通宵。你也知道，勸我不要打工也是枉然，於是你每天開始給我帶各種補品。於是開始有人嘲笑我說圭賢家的小媳婦東海是不是懷孕了，每天這樣補著。你又是一把摟過我說，我們家東海身體不好。我當時還是給了你一拳，誰是你家的。你笑，你說東海，難道我們不像一家人么？你知道么，那句話像紅色的血液一樣流進了我的心裡，一陣一陣的撞擊著我的心臟。一家人，一家人……那天也是在這張長凳上，在這個操場，飄著和今天一樣的雪花，我倆冒著雪就這樣坐在這裡。我告訴了你我拼命打工的原因。很簡單，很俗氣。我父親是個賭徒，欠下了天價的債務，他爲了逃避責任，自殺了。我母親因此瘋了。於是，我的家人就這樣離我而去了。留給我的是大堆的債務，母親的療養費。還有我，我還要繼續活下去。一家人，對於我真是遙遠的詞彙。

　　我說，我想過死，想過想我父親一樣逃避所有的責任。可是我不想當懦夫。我說這話的時候抬起頭，雪花就飄進了我眼睛裡。我不知道那是淚水，還是雪花融化了，順著我的眼角滴下。我說，我還有媽媽，我還要還債，我沒有心思照顧我自己了，我只要活下去就好了。一雙溫熱的手拂去了我眼角的冰冷，你嘴角還是勾起一貫的笑容，說，那我花心思照顧你就好了，我很閑的。還在發楞的我就被你摟進了懷裡，你說，東海，我負責照顧你。

　　當時並沒有覺得接受你的擁抱有什麽不妥，當時也沒有覺得接受你的照顧有什麽問題。像你說的一樣，圭賢，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

　　以前，我那樣拼命的工作著，其實內心隱隱的是希望自己倒下，再也不能起來的。可是從遇見了你，我突然開始想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那些有你的日子，在畢業之後就結束了。我是考不上大學的。你說，你上了大學還是一樣可以負責照顧我。我當時還傻傻的以為，可以那樣和你一直維持著過去的日子，你讀書，我打工。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那天陽光很燦爛，我在打工的花店迎來了一個客人，一個女孩，高傲而美麗的女孩。她問我，你是李東海？我點頭。她再問，你認識圭賢？我再點頭。她好看的眉毛皺在了一起，她說，原來圭賢拒絕了我三次就是爲了你這樣一個人，看不出來你有什麽特殊。我還在疑惑她話里的意思的時候，她逼近我一步，她說，你最好離圭賢遠點，你覺得你配得上他嗎，更何況你們都是男人。我搖頭，我說和圭賢，只是朋友，很好的朋友。朋友？她眉頭皺得更緊。朋友的話，他會爲了你拒絕所有倒追他的女人，騰出每天晚上的時間只是爲了陪你，每天早上還要從學校跑過來只是爲了給你送早飯？他爲了你怕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做盡了。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和他只是朋友？

　　是么，圭賢，她說的是真的么。突然間，我隱約意識到那個雪天里的擁抱意味著什麽，意識到你說的照顧我意味著什麽，意識到你微笑的眼睛中暗藏的是什麽。意識到我一直在逃避的感情是什麽。

　　後來，她走了，背影還是很好看，長髮隨風飄動著。我呆在原地，拼命的想著她說過的話。他爲了你怕是什麽事情都做盡了。打碎了好幾盆花之後，我只得像老闆請了假。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逛著，想著和你一起度過的高中的日子。抬起頭，已經走到了你的學校門口。正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卻已經出現了，背後跟隨著那個剛剛找過我的女生。你看到我就笑了，那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和舒心，可是我看到你背後的女生臉上流露出的憤怒，我便轉身想要離去。你拉住我，還是微笑著，把我介紹給那個你的愛慕者。你說，這是東海，李東海。僵硬的微笑和握手，微妙的氣氛和恰到好處的掩飾。你絲毫看不出來那個女人看我的眼神有一絲怨恨和無奈。走，既然來了就一起吃飯去吧。你還是那麼自然的拉起我的手，只是現在的我，覺得這個姿勢如此的不自然。我掙開了你的手，說你們去吧，我走了。

　　就那樣，那天我逃走了，幾天沒有和你聯繫。我不知道她說過的話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你對我到底是何種心意。或者我只是想逃避我自己的心意，逃避那種一天天對於你的關懷已經習慣，已經產生了依賴的情緒。我儘量避免去思考，思考我的習慣我的依賴意味著什麽。

　　現在，我多么的後悔。沒有那樣拉住你的手，沒有和你吃那一頓飯，沒有在當時看清楚你的心意，想清楚自己的心意。我就那樣甩開了你的手，這一甩，甩開了我們的一生。

　　你就那樣走了。我只是在某個下午接到電話，電話裡的人官腔的詢問我“是否是李東海先生，曺圭賢先生現在車禍重傷，在醫院搶救，我們聯繫不到他的家人，他的手機1位撥號是你的號碼，請問你可以過來或者幫忙聯繫他的家人么？”

　　我的世界一瞬間顛倒。我記得你早上還在打電話告訴我，東海，今天我們學校出去郊遊，你今天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吃飯，不要忙太晚時的語氣。我記得你小心詢問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去郊遊，班上說可以帶家屬時候的語氣。我記得在我拒絕你之後你還是爽朗的笑著說東海我們不是一家人么，你也是我的家屬的語氣。於是現在發生的這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實的，因為你幾個小時前還和我打過電話。在我沖到醫院見到你的時候，這個虛弱的你都像是一場噩夢。你說，東海，幸好你沒有和我一起來。

　　不是的，圭賢不是這樣的，他應該帶著笑容出現在我每一天的生活中，和我嬉鬧，和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和我拌嘴。可是現在的你爲什麽那樣毫無生機的躺在病房裡，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連接著那些儀器來維持你的生命。我站在病房外隔著玻璃看著你，你的媽媽在哭泣，你的父親在歎息。我卻沒有一滴眼淚。因為我覺得，這隻是一場夢而已。

　　直到你走了，夢，便痛醒了。那些儀器都從你的身邊移開了。你身上總算不用插著那些可怕的管子了。可是你的臉上再也不會露出那讓我安心的笑容了。你的手再也不會拉起我的手了。我不敢看你。我不想相信那是你。我不願意相信，最後一個關心我的人，最後一個，愛我的人，就這樣離開了。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東海，幸好你沒有和我一起來。

　　圭賢，現在的我很好。在你走之後，我學會了照顧自己。因為我明白你的離去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我明白你希望我過得好好的。所以我開始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其實那場車禍奪走的不僅是你的生命，我知道我不應該是最悲傷的那個人。現在的你，沒有那麼多閒心來照顧我了吧？

　　對不起，在你離開的時候，都沒有開口說過感謝的話，也沒有聽你訴說過你的心意。我現在才想明白，你不說，是不想給我負擔。我不是不明白，是一直逃避罷了。

　　可是現在你不能說了。我也無法告訴你，我喜歡你了。

　　那句喜歡，在你離開的時候就終結了。

　　雪越下越大了，圭賢。在你給我那個擁抱之後許多年的這天，又下起了雪。今天的初雪，還是一樣的美麗。可是同樣的地點，同樣的雪，給我擁抱的那個人卻不在了。我抓過手邊的咖啡，雪水融化在咖啡中，冰冷而苦澀的味道讓我一瞬間的窒息。我的身邊只剩下冰冷的雪，少了那個溫暖的懷抱。你不在了。我很好。你沒有說過。可是我明白了。但是你卻不知道我明白了。那句沒有來得及說出的喜歡，在這個初雪的夜晚，你能聽到嗎？這些飄灑的雪，見證了你給我的擁抱的雪，會把這句喜歡，傳達給你嗎？

　　我喜歡你，圭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