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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清泰·识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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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抱住的李言瑾如同脱了力,又如同得了庇护地倚靠在魏川冶胸前,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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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之!”
“八殿下,八殿下!”见李言瑾睁开眼,刘太医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八弟,你做恶梦了。”李言秉也凑过来瞧,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言瑾懒得理他,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
“你方才一直叫着元大人的表字,莫非元大人出了什么事?可要我寻他过来?”李言秉也不怪他冷眼相待,自得其乐地说。
李言瑾翻了个身,忽猛坐起来正待发火,却觉得浑身无力撑不住重重的脑袋,好在一旁的小太医眼疾手快扶助了他,这才没砰一声倒下去。
原本就是支离破碎的一个梦,被李言秉那么一搅合,完全记不起来,留存的,只有难过而已。只是,他最后看到的人不是自己么?元翊又到底如何了?
“得了得了,我也不跟你说了,你还是吃些东西要紧,别把个烧糊了的梦往心里去。你都昏迷好几天了,芍烈还道八弟断了气,让我来看看。”
李言瑾微微一笑:“若真断了气,有大哥六哥给我哭丧,倒也实惠。”
李言秉撇开话头,满腹孤疑道:“你从小但凡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等太医赶到都已经全好了,那年京上水痘蔓延,五哥自是首当其中,待我们几个都病了,还没见你出点儿什么事。怎这回小小风寒却闹得这么大?”
李言瑾若是平日,定要同他杠出个所以然来。他还想问,怎刚给他们关一天,就病了呢。奈何此刻虚弱,只有瞪眼的份。
“回,回六殿下的话,正是因素性较好,八殿下身子向来无恙,体内虚热不散寒毒难解,此番才,才至如此。殿下这是患上心病,一齐发出来了。”插嘴的是之前扶住李言瑾的小太医。
“你可姓童?”
“蒙八殿下抬爱,还记得臣。”童太医依旧打着抖,受宠若惊地说。
“你若不是迂成那样,我怎会记得?”李言瑾忆起七月时,在荒山野岭找到自己与元翊的侍中林德水正是因带着这个半吊子太医,才救回了元翊的腿,不禁展眉朝他笑了笑。
童太医弓着腰,怯生生地抬头回望了李言瑾一眼。
目若朗星。
李言瑾愣了愣。
“刘太医,你还想蹲多久?”李言秉垂下眼皮,冷冷地对着仍坐在地上的刘太医道。
刘太医这才如回过魂似的,转坐为跪,朝李言瑾磕了一个响头:“臣无能,险些害了八殿下。若不是童太医,老臣……”语未尽,泪先流。放在这糟老头子身上,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
“下去!”李言秉气得作势踢他,刘太医才慌慌忙忙退了出去。
任刘太医再如何庸烂,好歹是太医院的老人,真连小小风寒都看不好?
“我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会如此棘手?”李言瑾问童太医。因先前那一眼,李言瑾这回想从他脸上读出些暗情来,才发觉这畏畏缩缩的小太医总是低着头,根本看不清颜色。
“回八殿下的话,殿下的确是偶感风寒,而并非吃坏肚子。”童太医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风寒为次,病由心主,心结太死,外力难解。殿下这会儿醒来算是万幸,但仍抱低热,需得静心调养才可。”
“童太医过谦了,这回不光刘太医无用,太医院一屋子的老学究竟都束手无策,若非你,八弟要是就那么说着胡话下去,可怎么是好。”
童太医被李言秉那么一夸,高兴得满面红光,啰啰嗦嗦了一通,什么天命使然,八殿下吉人自福,自己的医术只是歪门偏方,岂敢与前辈相提并论云云。直到李言秉想拿东西封他的嘴,他才对李言瑾道:“臣斗胆,想请八殿下的脉。”
李言瑾伸出手,顺势叹了口气。听得他六哥直挑眉,又不好多说话。
童太医两手握住李言瑾,脸上阴晴交杂地替李言瑾把起脉来,一圈人看得心惊肉跳。
林德水带来的太医……李言瑾心一横,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拖”。借着童太医另一只手的遮掩,并未被他人瞧见。
童太医浑然不觉地继续摇头晃脑一阵,待李言瑾最后一笔收尾,才毕恭毕敬地放回李言瑾的手。
“八殿下这病已不打紧了。假以时日便可康复。”
“假以时日是多久?”李言秉沉不住气了。
“回六殿下,臣才疏学浅,方子下对只是一时之运,臣心里也没个准数。经上道,须分辨内火实虚,出自脏腑何处,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八殿下这非虚非实,非胃火,非肝火,亦非命门火,硬要说来,那是心火,臣委实难定。不如请其他前辈来定夺定夺。”
心火?这不扯淡么?好在他六哥对医术一窍不通,周围又无人胆敢献言,否则小小童太医也是命不保矣。李言瑾心中生出感激来。
“哼!那帮人如今屁都不敢乱放一个。童太医,你说多久罢。”
“给臣一个半月的时间,可不辱使命。”童太医在李言秉凌烈的目光下,想了想,才瑟瑟地道。
一个半月,足够了。
李言瑾靠在轻软的褥垫上,静静望着碗里的莲子粥,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李言秉所以准了他这样久的病假,倒也不无道理。听说他昏迷数日间胡话不断,整个身子彤红得跟蒸鸭子似的,太医院当天要收人,均是束手无策。
如此说来,李言秉并非言过其实,若没有童太医,李言瑾早该收拾收拾准备投胎了。
对着在鬼门关外头溜达了一圈的李言瑾,李言秉和陈芍烈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耐着性子好吃好喝供着他。
这日,童太医毛手毛脚地撞翻一个药瓶,两腿一弯跪在李言瑾面前:“臣罪该万死。”
碰倒的药瓶并未摔碎,只在地上打个骨碌,扶起便可。外头的人听不见吵闹,里头的人连连皱眉。童太医那唯唯否否的性子不缺不过,正是恰到好处。
李言瑾叹口气:“你又如何了?”
“回八殿下的话,殿下近日来热度虽低,可再这样发下去拖疲了身子就不好办了。臣无能,请殿下赐罪。”
李言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罚你,罚你也无济于事啊。”
算来,李言瑾去病抽丝,跟那二月天公一般反反复复却总不见起色。李言秉疑心何其之重,却也无可奈何。
天气转暖,李言瑾浑身乏力地却硬要到外头坐坐。看管他的二人即刻支度下去,待他走出房门,杏雨梨云下已黑压压地守了一群侍卫。
“元大人,请留步。”
远远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李言瑾蹲在地上低着头,捡起小树枝挑来挑去。
“让他进去罢,方才我同娘娘说定的。”接话的少年声音嫩生生的,却也有几分架子。
李言瑾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王公子,这恐怕……”
“恐怕甚么?莫非你还怕我冒了娘娘的话,做手脚放了那小子不成?”王衿的声因高了起来,颇有当初与李言瑾骂街的调调,真真好大的口气。
“奴才不敢。”
李言瑾不禁停住手,他又什么时候成主子了?
最终进来的只有元翊。穿过重重守卫,只见李言瑾缩成一个球,蹲在地上拨虫子玩。
“言瑾,你在做什么?”元翊停在他面前,站得不远不近,问得不尴不尬。原先的芳泽绛唇略显干涩,轻颦两靥却仍托得不食人间烟火。
原本立在李言瑾背后的二人,此刻隔着半臂的长度,一左一右目露寒光地跟着元翊。
本就缩成一团的李言瑾变得愈发小了。
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给人看着喝药,未时由童太医来问脉,接着是李言秉或陈芍烈轮番跟他神侃,好比今冬东郅又冻死了多少人,哪里的军需如何吃紧等等。隔两天,还会让其他太医来查验方子。
本来这也就罢了,他没指望过元翊会来。刚来就得走,还是一转身跟别人走了也没不舍得,李言瑾终究是一个人呆着……那何必来?病重时发的那个梦,好像被元翊这一探给端端拈了出来。
“天气一暖,天龙和地龙就开始起架,我不过凑个热闹。”李言瑾冷不防抬起头,满面和煦地问,“元大人有事么?”
元翊盯着快被折腾死的蜈蚣和蚯蚓,看得出了神。
“元大人有事么?”李言瑾又问了一遍,脸上渐渐挂不住笑了。那日,元翊对五哥说无所谓他死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
元翊抓住自己的胳膊摇摇头:“没有。”
“嗯。”李言瑾把那两个字当做要事听了去,满院子侍卫全盯着看,众目睽睽的,没话讲。
隔了一会儿李言瑾双脚有些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言瑾……”
“元大人若是没事就请回罢。”
元翊看着李言瑾,压根没听见侍卫的话。
“元大人,你回去罢。别再来了。”李言瑾两眼发黑,根本看不清元翊的样子,干脆垂下眼帘,手里的树枝啪一声落在地上。话出口,才想起他爹也说过相同的话,多少有些不吉利。
元翊轻点点头,转了身。
看罢,就是如此……李言瑾心里苦笑,也转过身预备进屋。
“你病了?怎么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原先还挺有肉的不是么?”
李言瑾呆呆地从身后被反抱住,张了张嘴,又傻乎乎地合上。
耳畔响起的自然不只元翊的声音。所有侍卫集体冲将过来,将二人层层围住。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何等剑拔弩张的架势。
“元大人,请放开八殿下,否则以刺客相扱。”
“喂,你成刺客了。”李言瑾忽然笑了。
元翊搂紧他,应该也笑了。
实际,李言瑾心里还是捏了一把冷汗。此时元翊背朝着那么多人,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有被乱剑刺死的可能,原本他单身闯进,就是无谋到家的行为。
忽然,屋里接连传来摔碗摔杯子的声音。
侍卫举着冷兵器,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齐刷刷盯着房门瞧。
房门打开,童太医拿手巾擦着汗跑了出来:“臣罪该……”话没说完,腿一软,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这小太医是真给吓到。
“太医?你果然病了!”元翊居然还在念叨那茬儿,伸手就覆住李言瑾额头。
“是啊是啊,当心过给你。”李言瑾这么说着,顺势推开元翊,毕竟李言秉派来的侍卫可不好戏弄。
“怎回事?”元翊问。
“回,回八殿下,回元大人的话……”童太医从地上爬起来,吞吞口水又回到那副瑟缩模样,“先前厨房里熬好的药刚刚凉得差不多。臣正打算着人端出来,就听见外头喊刺客。臣一时慌乱,打翻了药碗,请殿下责罚。”
“慌乱什么?没看见是闹着玩儿的么!还不滚下去?”童太医给李言瑾骂得狗血淋头,谢罪连连地逃命去了。
“闹着玩?八殿下息事宁人的本领倒是一等一的。”
李言瑾只觉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