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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里寒塘(六) ...

  •   东院门大敞,小榻上桌上摆着棋盘,观局势,明显是黑子略胜一筹。

      钱塘几日冬,有时几日温,今日的阳光正好,各院的门都敞开晾晾,张长清是想找于谦的,被老夫人留下下棋。

      外头还在下雪,从昨日从于家出来到现在雪就未停过,厚厚地堆了一门口,看着心中就发堵,让人清出去一堆又增一堆。

      钱妈妈进屋的时候一觉踩进雪里,走出来的时候地上淋了一圈水,她奉上一封信,是李氏写的。

      张长清体弱是张家上下都知道的,从小就爱生病,进了冬更是大寒小烧,李氏眼皮子跳个不停,硬撑着身子写了封信,让婆子快马加鞭送到钱塘,满满三大张纸,她总是放不下张长清,写得也格外多。

      信上的字密密麻麻,老夫人叹了口气,塞给张长清让她读,小姑娘读得仔细,想的仔细,第一张写哥哥张忠受了重伤,赵姨娘有孕,第二张写京中近来不太平,第三张思念与问候。

      只是第二张的结尾与第三张开头对不起来,张长清将棋子放回棋奁中,撑着下巴思索,道:“是被谁截去了吗,也不像吧,是让送信的人弄丢了?”

      老夫人捧着手炉,蹙起眉头,说:“钱妈妈,你去问问,最好是有个回话。”

      钱妈妈领命下去,又踩了一脚雪,张长清于心不忍,道:“妈妈,你记得换鞋袜,湿了容易生病的。”

      她笑着出了门,像是领到赏钱一般。

      张长清顺势蔫下身子,坐在小榻远观冬雪,桌上一盘乱棋,如同她的心一般,乱如麻斩不断。

      老夫人评价这盘棋,乱得出头,烂得不堪入目,又说张长清心思不在棋上。

      “我想去找于郎君,你又不让我去,还要用棋来让我静心,越看越烦心,”张长清撇撇嘴,垂头丧气的样子逗笑了老夫人,她更气了,“不下了不下了,我要去厨房找厨娘给我烙红糖酥饼吃。”

      “好了,知道了,去找于郎君吧,瞧瞧这不到一日就被迷的七荤八素。”

      张长清披上大氅,麻溜地从正门跑到于家,却被告知郎君在惠安寺。

      老李驾马停在清风观,石门还是石门,只是上面的字换成了惠安寺。

      张长清问:“不是叫清风观吗,怎么成了惠安寺?”

      “回小姐,清风观原是荒废的道观,道长出门云游四海,立誓走遍天下,已经荒废许多年了,所以改成寺庙,这几日就改了牌子,”老李躬下身子,对着门口一拜。

      后山迎雪,路上泥泞。

      远看去后山是一片烛火,后山屋里,于谦正把书铺在地上,他挽起宽大的下摆,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裤,张长清站门外,撑伞驻足。

      今日她未戴帷帽,冻得通红的脸蛋露在外面。

      于谦托着烛台,小心翼翼地烧书,动作轻柔,眉目皆是温柔之意,大袖用襻膊绑起,昏黄的烛火亮起一点明灯,他抬头一眼望到了张长清。

      四下寂静,唯有雪落的声音。

      于谦红着脸躲到身后那面花鸟屏风后,张长清关上伞,有雪落发间,渗入发中微冷,她提着裙过书,屏风后人影未动,只有烛火晃动。

      “郎君,书为何要用火烧?”

      于谦答:“昨日夜里,屋漏雨,书湿透,日不足晒不好,只好拿烛火烧。”

      “原是如此,”张长清抚过屏风上的人影,低笑几声,即使相处过还是有些涩意。

      “小娘子为何要笑?”

      “只笑郎君躲我如虎狼避之,让我都不敢靠近了。”

      “我里衣露出来了,等我整理好就出去,小娘子不该靠太近,女儿家名节为重。”

      人在屏风里,定是红着脸说的。

      张长清退后几步,走到屋外,笑道:“好,郎君出来吧,我已退到屋外。”

      于谦走出来,下摆已放下,襻膊解开,大袖散下,除了耳尖微红,手中烛台未变,与刚才都大不相同。

      “郎君还是刚刚那般温柔好看。”

      他闻言,脖子与耳根烧上红,低头颤声道:“不必打趣我。”

      风雪纷飞,扑在脸上似刀割,雪落入眼中也不舒服,张长清只得微眯着眼看他。

      “小娘子进来吧。”

      于谦说罢别过身不再去看张长清,她进屋中,蹑手蹑脚,担心弄坏了这些书,拿起书案上的另一盏烛台,帮着烧书,弯腰蹲了半炷香,累得腰酸背痛。

      “郎君,书烧好了,大已全干,”张长清伸下手摸了摸,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告诉了他。

      于谦走到离她一米处停下,托举烛台,走到案前放下,小心翼翼护着火放下,伸手摸书后,转身行礼道:“长清帮了我大忙。”

      “郎君,我有话要对你说。”

      于谦回头问:“什么话。”

      “于郎君可有见过我?”

      张长清说完,烛火摇曳,看样子要灭了。

      郎君蹲下身子,把书捡起抱入怀中,小声道:“没见过,第一次见。”

      张长清手指翻过书页,道:“郎君要去考取功名,可有想过以后的日子要在乌云中度过,可有想过功名铺路,人死头落?”

      于谦点头,他向来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人。

      张长清盯着火,呼气一吹,火灭了,她轻轻的说:“郎君应有听过,南京的天界寺有位黑衣僧人,叫姚广孝,他说他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一生,让我阻挠你进京科举,可我不愿,这就是我昨日的话。”

      她撑伞离去,如一只鹤在此处停留,又飞向远处的天边。

      于谦觉得她的背影落寞又不甘,低头瞧见了昨日她送的珠钗安静躺在桌上,桃红色的花少了一瓣。

      山下在雾中,小娘子是一路摸索着下去的,油纸伞都要握不稳了,摔倒了硬是一滴泪没落下,她心中不快,终是在寺门哭出了声。

      两人再见便是一天后,晌午的阳光真好,落在帷帽的白薄纱上,绑发的红绸带格外鲜艳,透过纱就可看到。

      在书铺的角落,一个戴帷帽的小娘子蹲在那,捧着一本书翻来覆去,于谦手握纸墨就站在不远处。

      “哎,这里有个姑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有人不在意,有人好奇地看,有人想动手扯帷帽。

      张长清站起来快步到店家身边,拿出钱袋买下书,就离门槛还剩一步,于谦挡在她身后,腰上有一只手,直直戳去肚子。

      于谦被戳痛了肚子,弓起腰喊疼,那人也不好再做什么,收回了手,咂咂嘴离开了,张长清整个人呆在原地,若是手戳在她脊背上,会直直把她戳到在地。

      待在铺子外的浅鱼迎上去,嘴里的话转了八个音:“那个是个坏心眼的啊,呀,于家郎君可否要就医,小姐莫哭,小姐莫哭呀。”

      张长清想去扶于谦,手停在那又缩了回去,难堪地站在那,风吹薄纱露出她哭红的眼尾,还有一句喃喃。

      对不起。

      她本想偷偷摸摸进去,付了钱再偷偷摸摸走的。

      对不起。

      不该让于谦替她受着一下,还好是冬日棉衣厚一些,若是夏季薄衫,那般大的力道,一定会戳个青印子。

      于谦安慰道:“不碍事,只是疼一下,下次小娘子不要掉以轻心。”

      直到回到家,张长清才抹了把泪把老李喊来,嘱咐了些什么,匆匆离去。

      第二日的晌午,一名断了胳膊的书生躺在雪地上,指头还有些血迹,在洁白中点缀艳红。

      那日扯帷帽的人都躲在家中,好几日不出门。

      张长清没道谢,想抽出时间去于家,被老夫人按着学了一点女红,绣得兰花不是兰花,像野草。

      老夫人验收成果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羞得无地自容,道:“遥想当年,我的女红也是世家小姐中的翘楚,怎么就教不会你呢?”

      张长清反驳道:“这绣得多好看!”

      老夫人指着手帕上的不知名鸟类问:“这是什么,别告诉我你绣的是鸳鸯!”

      “是鸳鸯……”

      浅鱼在一旁憋不住笑,“噗嗤”一声,这让张长清直接没了脸面,涨红的脸蛋往桌下一藏,谁都瞧不见了。

      老夫人扶着额,觉得头脑发昏,头痛的厉害,就把西院的门打开,让张长清出去溜溜风吧。

      被关了三日,她得以重见天日,就让老李驾车去惠安寺拜佛找个清净,在转弯时巧遇于仁施粥,她拍了拍车窗,说:“老李停下。”

      施粥的地方是流民区,蚊蝇生疮与狗抢食,张长清撩起帷幔与同来施粥的于谦四目相对。

      她让老李带着浅鱼去买些饼子来,自己一人下车走到于仁面前行礼,道:“真是巧,能遇到于老爷。”

      于仁的表情很丰富,皱眉疑惑,不解和了然,最后是无奈,“小娘子,这里杂乱,回家去吧。”

      张长清非但没走,还自顾自拿勺子舀粥给流民,与他们并肩而立,等浅鱼买回饼子,亲手分给流民。

      黑泥遍布的巷子里,人蜷缩在地上,裸着脚丫,在战争的年代,不缺少的就是自然灾害,流民,疫病和饥荒,几具尸体摆在那,发烂发臭也没人管。

      张长清有些看不下去了,分完饼子走到巷口,大口大口吸气。

      远处马鞭打得响亮,行来一对人马,为首的人穿便服,戴网巾,身材高大,跟在后面的人,应是千户、百户等下级官员,都是身穿青绿色便衣。(1)

      “让行!让行!”

      张长清预感不妙,想要溜走,马鞭比她快一步落在脚边,“啪”的一声,她不再动,几声马啸后,为首的人开口,道:“抬起头来。”

      无人答复,无人动身,只有“呲喇”地喝粥声和干嚼饼子的声音。

      “把头抬起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张长清慢慢抬起头,直视眼前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他冷哼一声,轻笑道:“这不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吗,怎么跑来这凑热闹了?”

      无人作答,过了一会儿,纪纲扬起马鞭抽像张长清的脚边,厉声道:“张三姑娘,你不答,是知道后果的。”

      “民女在此施粥行善,为母亲为祖母积福,”张长清深深行了一礼,默默退后几步。

      许是刚刚分饼为她积攒了些善意,有人冲出来替她鸣不平,被砍掉了一只手,顿时疼得吱哇乱叫。

      “纪大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不要为难他们!”

      张长清怒气冲冲,手指不住地发抖。

      远处的老李被浅鱼死死摁住,旁边的于仁带着于谦恭敬行礼,久久不敢起身。

      纪纲牵马围着张长清绕了两圈,小声说:“张三姑娘,你做的事,我给你记着,不想被人发现,就得还啊。”

      他下了马,走到巷子里一看,竟笑了起来,大笑特笑后,出巷子看到施粥的铺子,出言嘲讽了几句于仁。

      于仁是个慈善的人,不忍看流民受苦,来施粥还被反嘲了,他心中到底是不好受,但还是低着头不敢反驳一句。

      纪纲是什么人,酷吏恶人,谁会往他枪口上撞。

      “烧了这里。”

      纪纲下了最后的命令,锦衣卫奉令在区外一圈围上草堆,倒上油,举起火把,若全长了疫病,为了防止蔓延,烧了此处倒也无所谓,只是长疫病的人在今年的夏季高发后都死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孩子,穿不暖吃不饱的人。

      张长清走到他面前跪下,深深一叩首,道:“纪大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恳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们!”

      他走了两步,笑出了声。

      “假慈善。”

      张长清被拖拽着丢在马车边,纪刚掐住她的下颌,道:“快回家去吧,张三姑娘,不然就让你尝尝,失去一只手的滋味。”

      浅鱼吓得不敢呼吸,禁闭双唇,手不忘死命摁住老李。

      “大人,就看在家父的面子上,饶了他们,此后我一定重谢,就当是我和大人之间的秘密,”张长清说得很轻,咬字很用力,她吞咽口水,说,“就当是,我和大人之间的秘密。”

      纪刚上马,轻睨了一眼,带着锦衣卫离开了。

      一身冷汗,仿佛劫后余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十里寒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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