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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夜行湄江(八) ...

  •   树荫底下站着两个人,少年手抱狐裘,身形颀长挺拔,男子靠在树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宋槐荫:“嚯。”

      张长清:“哟。”

      两人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站在离那两人两米远的草丛边,张长清席地而坐,揉了揉站麻的腿,想起她已经睡了很多日了,某人也该回京了,就问:“你们还不走,太子没说什么吗?”

      宋槐荫阴阳怪气道:“哟哟哟,于谦来了就赶我们走,你这人做的,真不厚道啊。”

      张长清抬起腿,一脚踹腿,一击必杀,宋槐荫捂着腿嗷嗷直叫,疼得在地上打滚,她狠狠嘲笑了一番。

      那边两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看,宋槐荫立马站直,忍着痛,脸皱成树皮,张长清不解道:“疼怎么忍着,使劲蹦哒啊。”

      “给后辈树立榜样,区区小痛不足挂齿……嗷!”

      张长清看他无所谓的样子补了一脚,毕竟区区小痛,不如小痛成大痛,来得猛烈些。

      宋槐荫,卒。

      晌午。

      屋里热茶沸腾,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瓷杯倒清茶,倒好将杯推到对面去,胡濙坐在椅子上,有半个时辰了,对面的姑娘就盯了他半个时辰。

      他有些不自在,问:“张三小姐?”

      张长清握热茶的手,泛上一层红,她疲倦抬眉,轻笑道:“胡濙,你说我能活到太子登基吗?”

      胡濙不算年轻了,在官场混过不几年,什么好话没说过,这些年被派出去找建文帝,到处走到处跑,也学过几句漂亮话,可就是这短短几句话,却哽在喉头,讲也讲不出。

      “他知道了,”张长清摸着手上的花环,放在唇边轻轻吻过,好似珍宝不肯撒手,半晌才说了后话,“他想让我长命百岁,我的命数本就不在此,死与不死又如何呢,就是死了变成一捧土,风一吹就散了,就是不死也是千年的祸害。”

      瓷杯被打翻,烫了胡濙一手,这话听着通透,但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能说出来的,他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用帕子擦了擦手,说:“三小姐,我听宅子的管事说,李夫人怀你的时候,身子骨极差,就连生下你也是九死一生……”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还问李夫人先前可有病症,那个管家说什么,怀上三小姐才越来越差,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就是这。”

      张长清闻言,脑中混沌一片,她颤抖着问:“我幼时大病小病不断,中间好过一段时间,起初是咳嗽,再是血痰再是……唔,体寒体寒体寒……无力。”

      这不就明摆着告诉她,李氏怀她的时候用了什么法子,想杀掉她又或是想让她痛苦的活在这个世上,不仅自身有损,孩子也跟着受罪。

      “三小姐,但说无妨,从胎里带的弱症,会随一生,你这几天受了伤,月前的箭伤未好完,又添了新伤,李文凤的药……是药三分毒,只会更差。”

      他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就看通透的人该如何看待了。

      “骗子!”

      什么爱她都是假的,什么心肝三姑娘,什么发妻体弱多病,什么她从天上来是个妙人,骗子都是骗子,都是骗她的!

      清明的双目布满血丝,呆滞又浑浊,张长清不甘心地擦去泪珠,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也许是娘亲在怀我的时候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呢,你说对吧胡濙。”

      她笑靥如花,泪痕斑斑,娘亲两字在嘴里嚼了几遍,见胡濙不说话,无力瘫在椅子上,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唇瓣咬出的血渍。

      胡濙奔波的途中行医多年,见过寒食散,也见过许多药,见过有女子沉迷食散生下的孩子体弱多病,也见过想方设法讲孩子闷死胎中,搞不好孩子没死生下来就是遭罪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也许李夫人真就是受了风寒呢?

      “确有风寒的可能,但……”

      “够了!不必说了……不必说了!”

      桌上的笔墨纸砚扫落一地,张长清认命一般的说:“她就那么恨我,那么恨我!”

      屋前斑驳的石板,上面淌着刚泼上去的茶水,瓷杯破碎成几片安静躺在上面,温血与清水混在一块,倒映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她捂着唇,指缝不断溢血。

      倒在廊上,一双明目溢泪。

      “三小姐!三小姐你千万不能动气,那些话就当是我唬你的,别往心里去!姚管事还站着干嘛,快把药温一温端来,别管了快去吧,再晚一步你家小姐就真成一捧土了!”

      张长清躺在廊上听这话,露出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抬眉看去,一滴泪落在她眉间,另一滴落入她发中,一双手把她抱入怀中,哄道:“长清不哭了,我的好阿清不哭了。”

      于谦怀中的张长清静到像没了生息一样,流不尽的泪,嘴中的涩,压断的脊梁,填不完的洞,他给胡濙一个眼神,让人先到院外去。

      四下寂静,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用手摸了摸白玉般的脚,掌心的暖意碰到冰凉,不禁瑟缩了一下,皱眉道:“怎么光脚在廊上走,都冻僵了,茶杯碎了也不知道让姚骨进来收拾了,嵌入脚中该如何是好?”

      于谦抱着她,听她迷迷糊糊的说,她想回家,不想在这待了,她要回家,她要回家,妈妈还在等她。

      家,家在哪呢?

      “阿清看看我,好不好。”

      于谦颤抖的声音贴在耳边,泪珠不断落下,他抽泣着,不由自主将张长清箍紧,生怕人跑了一样。

      他不知道她受了多少罪,他不知道为何刚刚与他嬉笑的姑娘像疯了一样,他不知道她病了多久,这些事都没告知他。

      “骗子,阿清是个骗子。”

      张长清挣扎着说:“我不是骗子。”

      “阿清从来不与我讲,自己病了,病了多久,只会让我担惊受怕,阿清也不告诉我,为何刚刚还与我一起熬药,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辞而别,阿清什么都不与我讲!”

      后面几句话说的极重,哭腔带着咬牙切齿,又不能下重手,于谦只得亲了亲张长清的发顶,安心地靠在头顶。

      他似是想起什么,怒道:“为何不早与我说来湄江,为何非要招惹那和尚,你可知我给你换衣的时候,伤口触目惊心!”

      “我就是想试探他一下……换衣?”

      训斥换了味道,于谦结巴起来,说:“我放心不下,央求宋大人带我来这,方知没有婢女,又怎么能让他们给你换衣,索性我换……”

      这话越说越没底气,张长清都笑出声了。

      他眼尾爬上一抹红,捏住姑娘的脸,亲亲又捏扯,和捏面团一样,正色道:“不许笑我,手和脚怎么还是暖不过来,今日可有按时吃药,要是让我知道你把药倒在花里,你就等着吧!”

      张长清脑子一片浆糊,全身痛得不能再痛,费劲吧啦地捧着于谦的头,给了一个血腥的吻,带着讨好意味,她想于谦应该不会生气了,不会生气了。

      结果于谦更气了,捏着她的下巴,一看唇瓣和腮肉又咬烂了。

      “张长清!”

      张长清见他更气,想了一个转移话题的注意,让他可怜自己,对,这是个绝佳的办法,自己会被怜爱。

      她泪眼朦胧的说:“帮我换衣裳吧,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一切,她的一切都会被刨根问底。

      张长清端坐在屋内的小榻上,解开厚重的外衫,只留下最里面的主腰,半个背脊上布满疤痕,她斟酌道:“我还有个名字,叫许折骨。”

      许折骨是锦衣卫最不出名的百户,熟悉他的人都喊一句,小沈百户,他有泪痣长得不高,面皮白生,也没有男子气,说话也娘里娘气,让人一度以为是个太监。

      “此事,只有殿下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于谦看完背对着她,一声不吭,把手里干净的衣裳递过去。

      “我的背后,是太子。”

      不是英国公府,从来都不是张家。

      “四年前我去钱塘,是太子的意思,一些事我不方便告知,他让我去养养性子,也许是觉得姑娘家该养得活泼些。”

      不过是戴上一层人皮,皮下也不见得好。

      白锦衣穿在身上,张长清乌黑的瞳仁盯着于谦的背影,认命地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人皮难戴,画皮难摘。

      于谦拿帕子沾水给她擦脸,小声说:“那你怎么不用沈折骨的身份来这,女子来此,你可知这样有多危险。”

      张长清闭上眼睛,说:“宋槐荫要的是张长清,又不是沈折骨。”

      她想到什么,嘟囔着说:“锦衣卫那衣裳有些紧绷,箭伤没好全,女子衣裳宽松些,又厚些穿着舒服。”

      “好好好,”于谦手里端着药碗,硬给张长清灌了半碗,笑道,“阿清有什么不开心的就与我说,这里没有太子,没有京中的琐事,只有你和我,我会护阿清长命百岁。”

      风吹窗响,艳阳高挂。

      张长清揪了揪于谦袖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脸,说:“我月俸不多,太子夫妇多少会补贴我,徐皇后也给了些,笼笼统统够买个宅子,在京中……等迁都就买个大些的,种一棵银杏树,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于谦有些头疼,摸着张长清的脑门说:“没发热,怎么老想着烦心事,我怎么肯让你买,我买好不好?”

      “可是你穷得很?”

      是哦,穷得很。

      于谦狠狠给了张长清一个脑瓜崩。

      张长清,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夜行湄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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