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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酒逢知己千杯少 ...

  •   7月份,刚刚从省城同州大学毕业的张桂卿抱着有枣没枣暂且打一竿子再说和积极投身于家乡火热的经济社会建设的崇高思想,和许多同龄人一起参加了县里举办的事业单位公开招考,他报考了县水利局的一个专业技术岗位,并且很顺利地通过了笔试。
      这天上午闲来无事,他便去小李庄找初中同学李忠良玩会。
      这位人模狗样的忠良同学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过什么学,他在昏天暗地并且东游西逛地玩了大约二三年之后,就和不少同龄人一样进了老家北边不远处的永华陶瓷厂打工。
      他先在车间干零活出苦力,整天弄得灰头土脸的,简直不成人样子了。
      后来厂长陈向辉见他机智灵活,脑子好使,能说会道,恰巧此时他又有一个喜欢管闲事的并且稍微有点本事的亲戚愿意出来帮助和提携他,人家这位亲戚在关键时刻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于是他就被调到厂办公室去了,主要是负责跑腿接待和上传下达之类的闲杂事务,他这才有幸脱离了一线苦海。
      如若不然的话,以他那较为稀有和罕见的身高和体型,是绝对干不了那些脏活累活苦活的。
      在非常幸运地调到了厂办之后,这厮的个子一如既往地矮着,并未因为伙食里的油水大了而增加一分一毫,只是原来的“五瘦身材”很快就变成了“五胖身材”,因而显得非常滑稽可笑。
      另外就是,他的头发还是始终不渝地油腻着,并未变得清洁多少,也不知道是因为继续延续了不爱洗头的老习惯,还是因为新添了一个只要闲着没事就使劲对着镜子给自己抹头油的高贵怪癖。
      幸亏他在像猪一样活泼快乐地成长着的同时,还长了一张略显端正大方的好脸蛋,总算替他挽回了一些小胖猪身材所带来了不良影响,所以他就倍加珍惜那张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和玉树临风的老脸,手边天天各种名牌男士护肤品不断,保养得令厂里的许多年轻女工都叹为观止和自愧不如,一贯爱开玩笑的她们纷纷送给这位大名鼎鼎的“厂草”一个不伦不类的外号,荷兰猪。
      荷兰猪的家在村子里很好找,桂卿可谓是轻车熟路。
      桂卿像进自己家一样很随意地抬脚迈进老同学家大门的时候,忠良家里并没别人在,就他自己一个鸟人在家独自玩耍,桂卿一眼就瞧见这厮正在背着两个小胖手在百无聊赖地巡视着院子里的一棵大葡萄树呢。
      两个一直都臭味相投的老伙计见面后自然是好一顿熊抱,与此同时又忙不迭地胡乱笑骂了一番,进一步验证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即男人之间的谈话越猥琐和龌蹉,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越亲密无间。
      想来那些因为一起跨过江、扛过枪、吃过咸菜和米糠而结下的珍贵友谊,其浓烈和牢固程度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蝉鸣蛙不鸣的,又是时近中午,这个小饭是必须要吃的,且忠良早就亲口告诉桂卿了,中午他父母和他弟弟都不回家吃饭,他们一大早就走亲戚去了,估计不到黑天是回不来的。
      这个小洋猪一样的忠良兄其实是很会做饭做菜的,只要他愿意做,且家里都有现成的东西,略微一加工就可以了,也不费事。
      但见不多时,鸡蛋拌蒜、油炸花生米、糖拌西红柿和尖椒鸡蛋四样家常菜就火一般飞上了一张黄褐色的布满了灰黑色小坑的小方桌。
      他又到家前小卖部那里买了一瓶高度的烧刀子酒,外加一捆本地产的北极圈啤酒。
      屋顶吊着的大风扇“啪嗒”一开,两个人就开始缠起。
      起初桂卿还习惯性地担心那个劳苦功高的已然是垂垂老矣的三角牌大吊扇会突然掉下来,从而大大地影响他两人肆意地喝酒和可着劲地吹牛呢。
      当然了,要是把后果想象得再严重一点的话,也就是说头上那玩意要是一时兴起,结果把自己这位前途应该是一片大好的青云才子给弄得当场殒命了,那就更倒霉,更悲催了。
      他可不想年纪轻轻的就把这条像花朵一样鲜艳夺目的小命交给同学家经年累月地北吊着的这台破电扇。
      不过呢,后来他不小心喝多了,栽进酒缸也差不多了,就对这个偌大的隐患感觉无所谓了。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万句也不多,同在北沟乡初中三年里结下的深厚兄弟情谊在劣质白酒的轮番轰炸和催化下不断地发酵和升华着,同时一阵胜似一阵地推升着他们毫无节奏地演绎出无数慷慨激扬和豪情万丈的话语。
      好在酒桌上堆积如山的醉话和废话一旦说完就立马随风刮走了,不会留下一丁点的痕迹,要不然的话第二天他们回忆起来肯定会脸红不已,羞臊万分的。
      正所谓“酒无尽、话无尽、感情这玩意更无尽”,屋子里好一番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风发意气啊,就是蜀国的诸葛孔明先生来了恐怕也得抱着羽毛扇甘拜下风。
      气氛好,温度高,酒的度数更高,他们两人的气势和谈风也跟着不停地升高,白酒在不知不觉间就这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家伙给酣畅淋漓地干完了,然后两人又对瓶吹起了本地特产店啤酒。
      毫无疑问,此时的啤酒喝起来竟然和放置多时的井水一样,既富有刚打上来的深井水所特有的那种透心的清凉感,又饱含白开水凉了之后所拥有的那种温厚醇和感。
      俨然已经进入醉态的桂卿强烈地感到喝酒如果不一次性喝到位的话,就犹如上厕所卸干货的时候不带手纸一样荒唐可笑,那根本就算不得喝酒,至少是看不起兄弟,看不起杯子里的酒,顺带着对不起能够舞得起蝴蝶的阵阵清风。
      就在醉眼迷蒙不清和浑身上下都晕晕乎乎之中,桂卿陡然瞥眼瞧见北墙暗红色的大桌子上那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当前的热门电视剧连续剧《雍正王朝》,而且转眼间他的耳边就飘然响起了刘欢那气势如虹、高昂嘹亮、穿透力极强的歌声《得民心者得天下》。
      忠良听着听着一时兴起,像个标准的人来疯一样开始发起小狂来,他随手操起一根侥幸未被砸烂身子骨充当下酒菜的黄瓜权当做话筒,竟然直接练起了乡村卡拉OK,跟着刘欢哥哥大声地唱了起来。
      在酒精的刺激下桂卿见状也不甘示弱,他比翼双飞般地斜楞着身子压在忠良的肩膀上,也跟着鬼哭狼嚎起来,犹如自己家里那头老驴在叫唤一般,把“唱者陶醉,听者受罪,耳聋者无所谓”的街头卡拉OK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两个烂货男人的丑陋行径简直是恶心死人了。
      一曲高歌意犹未尽,电视剧便正式结束了,两人便坐下继续喝酒吹牛,全然忘了吃菜。其实眼下也没什么菜可以吃了,只剩下半盘子的花生米了。
      幸好花生米这道菜是最经得起吃的传统美味佳肴,而且越是喝多酒的人越不好用筷子夹它们,可见忠良的先见之明。
      果然如此,正是这般,他们两人的筷子已然都拿捏不稳了,这便大大地延长了吃菜的时间,以至于到最后连顺利地夹住一粒最大的花生米都成了下酒的好节目,惹得他们不停地试手,不住地失败,不断地互相嘲笑着。
      “你说这歌唱的,真是太有意思,太滑稽,而且也太拿观众不当回事了,特别是对于延续了接近300年的大清王朝来说,这是简简单单的得民心就能得天下的事吗?”桂卿非常不屑地嘲讽道,看来前边那些劣质白酒加优质啤酒的确没灌到除了他和忠良之外的人肚子里去。
      “那你说说看,人家刘欢唱得怎么就不对了?”忠良斜着两只瞎狗眼直愣愣地问道,他这明显就不是谦虚好学的意思嘛,而是大胆又直接的挑战,是大写的不服,是一心一意地想当个本地名牌胜人蛋的架势,桂卿一看就明白了,今天不给这小子好好地上上课是不行了。
      “我觉得似乎该是反过来才对啊,你不觉得吗?”桂卿的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说出口的话就和有时候酒后哕出来的东西差不多。
      “红魔(什么)意思?”忠良问道,一口的鹿墟式普通话。
      “老李你想啊,天下都被你大清得去了,正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民心能不跟着归你吗?”桂卿借着冲天的酒劲胡言乱语道,把“自成一派”这个成语演绎得乱七八糟的,一副硬把狗肉往桌子上端的意思,连肚子里墨水很少的忠良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呀哈,你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狗屁道理啊。”忠良也跟着信口雌黄起来,他们真是一对货真价实的狐朋狗友。
      “废话,岂止是有点狗屁道理,简直是很有狗屁道理嘛。”桂卿开口道,毫不谦虚,也觉得没必要谦虚,那样做太繁文缛节了。
      “哎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老人去世之后,都要盖一层蒙脸纸吗?”他又趁热问道,这就有点瞧不起忠良了。
      “可能是觉得死人的脸难看,怕吓着活人吧?”忠良挠头后回道,他倒是谦虚,不像桂卿那样死不要脸,硬充文化人,“或者是怕死人留恋这个世界,去得不甘心,很痛苦。”
      “非也,非也,”桂卿随即拧筋道,一如往日的熊样,满嘴都是没嚼碎的花生渣子,“你知道吗,据说这是因为当年咱们的老祖宗认为华夏的正统江山在他们手里弄丢了,又被迫剃发易服归顺了清军,死后没脸见先人,所以就用白纸把脸蒙上,好遮遮羞。”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啊,”忠良像小学生一样言道,看来喝得还不多,“我倒是听说咱们这一带的人都是明朝的时候从山西老槐树那里迁过来的,所以你说的应该也差不多。”
      “小样,什么叫应该也差不多啊?”桂卿潇洒地笑道,颇有点逞能和表现的意思,“让弟弟我来给你讲讲正史吧。”
      “你看电视剧里面演的那些个清朝人的辫子,”他果然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起来,“其实在当时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
      “在清朝的前期和中期,朝廷有着非常明确规定,头发只能留后脑勺铜钱那么大的一块,而且还得编成小辫子,小辫子还要能穿过铜钱的方孔才算合格,否则就要杀头,这叫‘金钱鼠尾’。”
      “你还记得咱小时候看的电视剧《末代皇帝》里面,溥仪嘴里说的那个‘猪尾巴’吗?”他见忠良听得津津有味,便继续循循善诱道,其实他估计对方应该没记住这个细节,“对,就是猪尾巴那么大,那才是标准的清朝人留的辫子。”
      “头上其余的头发必须全部剃掉,其实就和剃光头差不多,无论用什么眼光看,那都是相当难看的。”
      “不是有句话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嘛,”他凭借几分酒力继续显摆道,“就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到了清朝末期,朝廷的管制力度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允许百姓多留点头发了。”
      “在雍正朝时谁要是敢留电视剧上演的那种头发,朝廷早就把他的脑袋给咔嚓了。”
      “明朝末年有一个人叫袁彭年的,”他又搬弄了一句前两天刚刚看过的话装点门面,“他就曾说过‘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的话……”
      “呦呦,你看你,跩得和羊蛋似的,竟然大模大样地给愚兄上起课来了,是吧?”忠良出言戏弄道,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不过你还别说,到底是多喝了几年墨水,确实比我这个粗人强。”
      “但是,嗯啊,”他又开心地笑道,“也就是强那么一帽头子而已,其差距很有限,很有限,有限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嗯,孺子可教也!”桂卿言罢,举杯大笑道。
      “这个剃发嘛本来是流行于满族的一个古旧习俗,”他随后又乘着酒兴继续侃道,依然装得很博学广识的样子,“咱们汉人几千年来因为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传统观念影响,是从来都不剃发的,可以说,‘衣冠束发’就是汉人的外在标志。”
      “剃发这个事,当时可以说是严重伤害了汉人的感情,击垮了他们的心理底线,于是大家都纷起抗争。”
      “当时反对剃发到底有多惨烈,到底流过多少血和泪,我们今天其实是难以想象的。”
      “历史上对这个事记载得也很清楚,”他又举例子道,神情显得较为激动,好像这种事才发生过不久,“说是山东有个进士叫孙之獬,这家伙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为满饰也,不容。于是羞愤上疏,大略谓: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
      “停,停,我晕,我晕!”忠良一手捂头,一手左右摆着,装出一副异常痛苦的表情叫唤道,“千万别在我跟前背文言文,刺激我本来就很脆弱的神经,搞得我光想哕!”
      “你要哕就上猪圈哕去,省得哕出来的东西浪费了,反正里面的营养还没被吸收!”桂卿开玩笑道,然后就咬牙切齿地继续提起这孙之獬来,好像这个姓孙的亲手刨过他家祖坟一样,“孙之獬这家伙后来一怒之下就对清廷上疏,提出来应该下令让汉人剃发留辫。”
      “本来早就想彻底显示自己已经武力征服了中原的多尔衮顺势就采纳了这个坏蛋的提议,在顺治二年正式下达剃发令。”
      “凡是清军占领的地方,以10天为限,文武军民一律剃发如满族式样,不从者治以军法。”
      “这个粗暴强硬的剃发令一出,到处都能看见兵勇们带着剃头匠,挑着担子在城镇和乡村巡逻,担子上挂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粉牌,他们见一个捉一个,强行汉人头部四周剃发,留起金钱鼠尾辫子……”
      “噢,你这么一说,我不就明白了嘛,”忠良抱怨道,“也就是说,你剃也得剃,不剃也得剃,不然就拿命来。”
      “然也,然也!”桂卿表扬道。
      “那问题是,孙之獬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忠良打着酒嗝又很不以为然地问道,“他得到他想要的荣华富贵了吗?”
      “你听我说呀,”桂卿意犹未尽地讲道,他就瞪着眼等着对方问他这句话呢,“到了顺治三年的秋天,山东高青县的谢迁就领着一帮子农民造反了,这个时候孙之獬正好衣锦还乡,在老家摇骚呢。”
      “农民军在占领淄川之后,直接就把这个家伙活捉了,然后五花大绑游街示众。”
      “好家伙,当时的老百姓那个恨啊,”他煞有介事地讲道,好像亲眼见了当时的情况一样,“都抢着往他身上扎针,然后往针眼里插上鸡毛或鸭毛什么的东西,骂他是个畜生,最后这家伙被砍头了,被暴尸街头,他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嗯,这一段听着还倒是那么回事,确实过瘾啊!”忠良喝了一口酒之后高声叹道,看样子从精神到肢体都舒服得很。
      “哎,对了,”他随后又问起来,“我记得以前剃头匠死了之后都是不能入祖坟的,是不是也跟这个事有关?”
      “对啊,”桂卿笑道,“不光剃头的,戏子也不能入祖坟。”
      “嗯,好了,咱弟兄们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啦!”忠良大约是觉得谈论坟子的事有些不吉利,或者认为这方面的话题不是他的传统强项,于是就连忙改口道,“这些过去的老黄历关咱鸟事?”
      “人家刘欢不是在歌里唱了嘛,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
      “你的,明白还是不明白?”他学日本鬼子的强调说道。
      “来,来,来,”他故作潇洒地吆喝道,终于想到要发挥自己的强项了,“还是让大哥我给你讲讲寡人南游,到黄桥镇九街宠幸花魁的故事吧,也好下下酒,解解闷。”
      “走一个,喝起!”他粗鲁地要求道,“不喝是狗熊。”
      “酒喝完了,话该讲了吧?”桂卿喝完之后又道。
      “欲知详情,且听大哥再饮下一杯给你分解。”忠良辩道。
      桂卿见状连忙递给忠良一支烟并帮他点上,然后又赶紧作洗耳恭听状,表示要好好地给自己的两只耳朵开开荤,兼让对方也过过嘴瘾,这厮的狗嘴向来都壮得很,像是被新鲜的大粪浇灌过一样。
      忠良人模狗样儿地一手夹着烟,抚摸着项上精致的短寸头,一手摩挲着灌满了蔬菜和白酒、啤酒的大肚皮,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那添油加醋版的南游宠花秘史,内容自然是香艳无比,叫人垂涎三尺。
      “要雨衣吧,”他在一番胡吹海侃之后,腆着个红白黑相杂的大花脸笑着问桂卿,“哥给你几个用用,省得你再花钱买了……”
      “行了,消消气吧你,别弄那个二半熟样了,你在这里冒什么七叶子腔啊!”桂卿直接褒贬道,就是要扫扫忠良的兴。
      “按理说你得好好地敬我一杯酒,”然后他又把脸上刻意严肃下来的表情给凝固住,再正色问道,“仔细地感谢我一番才行。”
      “为什么?”忠良不解道“你是要大敬小,越过越好吗?”
      “哪里啊,你莫误会了。”桂卿回道。
      “我问你,”他随后又道,同时把笑脸收起,“你还记得咱初一的班主任,教地理的那个卢老师么?”
      “就是卢广平!”他又提醒道。
      “记得,怎么了?”忠良自然要问了。
      “请问,你得罪过他吗?”桂卿卖起关子道。
      “没有啊!”忠良大大地疑惑道,“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你说的是哪跟哪呀。”他又道。
      “嘿嘿,回头你再好好想想吧!”桂卿冷笑道,但并不是真冷,毕竟酒喝到肚子里是热的,“我先给你说这事。”
      “咱初中毕业的时候,”他详细讲道,不再绕哄忠良了,“学校需要给每个同学都填一个毕业鉴定表,那是要装档案袋里面的东西。”
      “初三的班主任刘老师,当时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咱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同学帮着他誊写毕业鉴定。”
      “其实这些鉴定意见,就是初一到初三六个学期、三个学年的操行评语的汇总,你明白吗?”
      忠良插言道:“这和我有个屁关系呀?”
      “别着急,你先听着啊,”桂卿有些得意地笑道,要是没有屁关系的话他就不用这么啰嗦了,“当时你的毕业鉴定恰巧就是我老人家帮着誊写的,我看到卢广平老师给你的评语里面有一些话,写得很不恰当,很不合适,很不公平,比如什么劳动态度不积极,打扫卫生偷懒,思想不端正,对自己要求不严等等。”
      “哎呦喂,我怎么就劳动态度不积极了?”忠良立马就急眼了,接着就忿忿不平地争辩道,要是卢老师就在跟前的话,估计他一脚能踢死对方个小舅子的,“说那话班里面哪回打扫卫生我不是脏活累活抢着去干啊?”
      “他凭什么这么说我呀?”
      “有一次打扫宿舍的后墙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大夏天的,那里边全是腐烂发臭的垃圾,根本就没人愿意干,还不是我一个人上前用铁锨一点一点地铲干净的吗?”他又急赤白脸地说道,好像这辈子头一回被别人冤枉似的,“他的小嘴一张一合的,他凭什么说我劳动态度不积极啊?”
      “还有啊,什么叫思想不端正啊?”他继续叫屈道,一看就是亏得要命,只可惜那位卢老师既听不见也看不见,“难道说他的眼就是X光机?他能隔空看到别人的思想吗?他凭什么说我思想不端正?”
      “就他的思想端正?”他又质问道,“就他是好人?”
      “他这么血口喷人地污蔑我,都有什么依据?”他继续叫道。
      “你看你看,你又生着气说话了,”桂卿有意地调戏他道,也是为了防止他真急眼了再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我估计你就是吃的这方面的亏,平时说话不怎么注意,说者无心,听者留意,结果被卢广平抓住把柄了,然后趁机黑了你一小下。”
      “他天生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小鸡蛋壳里孵出来的东西,你怎么能不小心呢?”他又善意地提醒道,完全是事后诸葛亮的意思,“你再仔细想想,你到底还有哪里惹着他了?”
      “噢,我觉得肯定是那回,”沉吟半响之后忠良突然醒悟道,眼睛猛然一闭,然后又猛然一睁,吓了桂卿一大跳,“你记得刚一开学的时候吧,他组织大家交班费,说是要给班级买篮球、足球,买笤帚、拖把、水桶,给教室的窗户扯窗帘什么的,我当时坐在前几排,大脑一时短路,嘴里就嘟哝了一句,‘这些东西以后归谁?’他当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起来很反感的样子,我也觉得挺恶心的。”
      “对,我也想起班费的事情了,”桂卿附和道,“但是却不记得你说过那些话了。可能是我在后边坐着,没听见吧。不过后来咱们升初二,换班主任换教室,窗帘、篮球什么的还真叫他悄悄地拿他自己家去了,所以说你还真问到点子上去了,难怪当时他瞪你了。”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忠良摩挲着大脑袋晕晕乎乎地说道,回忆过去对他这个记忆力不好的人来说是件极为艰苦的事情,“我记得有一次开运动会,他站在边上和一个年轻的妇女说话,那个妇女当时还带着个小女孩。”
      “我当时嘴贱,想和老师聊聊天,也怨开运动会的气氛给影响的,忘了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我得好好地尊重他,我就顺口问了他一句,这是恁的小孩吧?”
      “他当时脸一红,”他继续描述道,“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怪不高兴的样子。后来我想啊,那个小女孩可能并不是他的孩子,他当时才刚大学毕业,估计是恼火了,然后就忌恨上我了。”
      “这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啊,”桂卿思虑道,一副什么也不确定的样子,“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嘛,都是无所谓的小事呀,他不至于因为这个事忌恨你吧?”
      “其他的真没什么了,”忠良道,“想破脑袋我也记不得了。”
      “那就是这个事了,”桂卿很自信地判断道,他料卢广平也没有多大的出息头,“仔细想想,光这两件小事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要是换成别的老师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个事,但是卢广平就不一样了,他老人家是谁呀?”他继续讽刺道,看来对于这位曾经的先生也是颇不以为然,“据说他是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正规的本科生,心高气傲,目标宏伟,底眼皮都能翻到天上去,结果却分到咱北沟乡中学来教个小初中,你说他能不恼火吗?”
      “不过凭良心说,”他又诚心诚意地安慰道,虽然这种安慰一分钱不值,屁用没有,“我觉得他当时确实不该害你,就因为这点小小不然的破事,而且还是在背后下手,太不地道了。”
      “档案这玩意吧,”他又借题发挥道,看来也是喝多了,“一般来说本人到死都是见不到的,而有权给你写鉴定表装档案的人,人家也不会告诉你什么,所以你到死都不知道人家究竟是怎么评价你的。幸亏你后来没去干那些正经事,从事多正经的职业,不然的话还真不好说会不会影响你的大好前途。”
      “当然,这也是巧了,”他微微笑道,倒不是送人情的意思,“我才知道他在初一时给你这样写的鉴定。”
      “不过呢,兄弟咱是干熊的?”他又夸口道,同时把那份本该偷着进行的笑光明正大地摆在了脸上,“老子直接把那些可恶的‘不’字给去掉了,悄悄地给你改成‘劳动态度非常积极,打扫卫生从不偷懒,思想十分端正,对自己要求很严’了,你说我有才吧?”
      “那个时候小小年纪的我就有掉心梁了,就知道主动替你补窟窿了。”
      “给你个机会来好好地佩服和感谢一下贤弟我吧!”他举杯开怀大笑道,晴朗得好像七月天空中的大太阳。
      “这个嘛,还真得好好地谢谢你唻,”忠良遂举杯道,表情看起来也是很复杂的样子,他一时半会还很难接受这件事情,“按理说老师批评学生也是应该的,这也是对学生负责的一种表现,我李忠良还没混到那种冥顽不化,愚昧无知,就知道欺师灭祖的地步,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不过那个姓卢的对我有什么意见和看法,也不当面教育或者提醒我一下,就那么直接一声不吭地在操行评语里给我下黑手,真是太不地道了,心理可是够阴暗的。”
      “这真真地应了那句老话,咬人的狗不露牙。”他骂道。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一点,”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唉,我是真亏啊,想想竟然比窦娥都冤。”他又无奈地叹道,总算是知道世道的艰险和人生的曲折了。
      “你说得很对,”桂卿感同身受地劝道,说的自然也是心里话,而并非一味地酒后卖弄,“老师的价值就在于为人师表,学高为师,身正示范嘛。都说是教书育人,教书育人,我认为应该是育人教书才对,我一直都觉得教会学生怎么做人才是老师最大的职责,教书倒在其次。”
      “对于老师来讲,人品永远比学问更重要。”
      “另外,我给你说这个事情,”他又非常严肃地提醒道,“并不是在这里没事找事来挑拨是非,也不是要你去报复人家的意思,我觉得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
      “只是作为好朋友,我不能让你死得那么憋屈啊,对不对?”
      “另外的意思就是互相提个醒,”他又像个人灯一样补充道,“长个记性,做人要小心才对,毕竟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
      “算了,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吗?”忠良十分感激地回道,看来今天的酒可没白喝,“哥哥都心领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无聊到去找卢广平那个家伙去算陈年旧账的地步,那样岂不是显得咱哥们太小气,太没心胸了吗?”
      “现在,哥怎么说也是个社会人了,”他又自我安慰道,即使不想如此也只得如此了,“用不着那个什么鸟档案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吧,毕竟有钱有权才是大爷,我过好我的小日子就行了。”
      “咱还是换个主题,也说说卢广平好处吧,”桂卿表面上装着放松的样子建议道,但心里依然替忠良对卢广平那厮耿耿于怀,“也适当地体现体现咱的公平仗义和不失偏颇,甭让那家伙老是耳朵根子发热。”
      “我记得他当时编的顺口溜怪有意思的,是说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的,好像是什么‘大秦天烟青,连云到南通,沪宁温福广,湛江北海港’,你看,他在教学方面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嘛,也不是一无是处。”
      “嗯,对头,”忠良转怒为喜道,就像小孩一般迅速和直接,“当时一开学,刚一听到他的名字,我还老是以为他是鲁迅的媳妇呢,鲁迅的媳妇不是就叫什么广平吗?”
      “哎呀,没文化真可怕!”桂卿调笑道,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跟鲁迅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叫许广平,而且只能算他的爱人,并不是他的夫人,他正儿八经的妻子是朱安。”
      “关于周先生的事情,”他趁机卖弄道,“咱一晚上也拉不完他的呱,有意思的很,呵呵。”
      “怎么,你想听吗?”他谝能道,“想听的话,你走一个。”
      “走一个干净的,谁怕谁啊!”忠良开怀道。
      此情此景,不禁让桂卿想起了苏轼的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这心里将其中最有名的几句反复吟诵了几遍方才作罢。
      喝完这一杯劣质的白酒之后,桂卿向忠良又胡侃了一通鲁迅先生鲜为人知的奇闻异事之后,就故作深沉地问道:
      “狼和狗结合,生出来的东西应该叫什么?”
      “狼狗啊。”忠良脱口回道。
      “那老虎和狮子结合出来的东西叫什么?”桂卿又问。
      忠良听后直接笑喷了,脸上的酒晕更浓了,他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郑重其事地笑了一通桂卿刚才讲的小笑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当老师吗?”桂卿突然正色道,搞得忠良有些难以适应,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你要是当老师啊,好孩子都能让你带茄子棵里去”忠良道。
      “因为老师是个良心活,”桂卿很正经地答道,“干不好会误人子弟贻害无穷的,我怕我会毁了人家孩子的前程和人生。”
      “唉,人生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好老师确实不容易啊,”忠良坏坏地鄙视了一下桂卿,在沉吟片刻后又徐徐言道,一望而知此话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小孩的心理毕竟不像大人那样成熟,想得开,当然经不起烂老师的粗暴摧残或者卑鄙陷害啊。”
      “试想一下,像我这样百毒不侵脸皮又厚,能做到劫后余生的奇葩学生,天下能有几个啊?”
      他们喝了一个皱眉酒之后,又接着胡骂乱卷起来。
      忠良很愿意在桂卿这个初出校门的生茬子面前炫耀和卖弄一番自己混社会的各种经验。
      桂卿也乐得向他学习一下,同时也领受一些他所缺乏的所谓社会知识,以图他们之间的友谊变得更加坚固,坚固得如同电焊焊接的一样。
      他还笃信,没有缺点的人压根就不配做他的朋友。
      忠良偏偏又以为,没有优点的人压根就不配做他的朋友。
      忠良的缺点缺得恰如其分,深得桂卿喜欢,而桂卿的优点优得正当其时,忠良很是羡慕,因此他们两人的确是气味相投、互相需要。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狗熊看法相似”,又闻说“英雄相惜,狗熊互捧”,朋友间的事大约不过如此。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桂卿高声诵读起李白的千古名篇《将进酒》,以助酒兴。
      这酒一直喝到日薄西山,大太阳就要生出小太阳方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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