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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翻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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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庄弦琰贴着车窗,听福至在外面念叨。
“哎呀,我们爷可熬到这一天了…”
“他从小到大,就盼着封官啊…”
福至说着竟有些哭腔,
“老爷爱发脾气,我们爷可没少吃苦,他在老爷跟前不顶嘴,回来就跟我说…”
“以后封官了,就能脱离袁家,成为自立的大人了。”
袁家。
庄弦琰一只手抚上窗沿,抓紧。
眼睫毛颤好几下,手背也隐隐泛起青筋。
血缘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斩得掉。
“哎呀,”福至又说,“爷封了官第一个见着你,那必开心啊…”
“你别看他在别人面前不说话,开心起来就和个孩子一样咋咋唬唬的。”
“说着就到了。”
“诶,爷!”
福至话音还没落,庄弦琰就猛地掀开窗帘,半个身子也探出车窗外。
福至先他一步跑向宫门,那穿着官服的大人停下脚步,朝气蓬勃的目光越过福至和他炽热的目光相撞。
他看见袁意平眼里的惊讶,漫开变成欣喜,隔着空气跳跃。
心脏带着神经蠢蠢欲动,少年在扬起嘴角之前就掀开车帘,这才发现那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马车旁边。
“袁意平!”
庄弦琰终于笑出来,视线还粘在袁意平脸上跳得欢喜。
而后他没踩马车下面的小板凳,张开双臂往袁意平身上一跃。
“琰儿!”
袁意平稳稳接住他,比他笑得还放肆,两只手紧紧环着他的腰,任由他勾着脖子,
“我封官了...封官了...!”
庄弦琰抬起一只手摸他的后脑勺,脑袋凑到他耳边,声音很小却铿锵有力,震慑着袁意平身上每一处血管和神经,
“你在我心里早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比宰相厉害,比皇帝厉害...这世上没人比得上你。”
袁意平抱着他转了一圈,和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把他放下来的时候,眼眶却红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
“袁大人。”
庄弦琰对上他的眼睛,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样诚挚清澈。
“在这世上,你想要什么都亲自去拿。”
“我陪你。”
袁意平愣愣看着他,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眼底掀起千万层波浪。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少年给他这样充足的底气在人间安身立命。
看似是他一直在守护少年,可这少年也在一遍遍接住他的痛苦懦弱,成为他继续挣扎的原因。
“我有你就够了。”
“只要你还在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袁意平轻声念着,又弯腰把少年环住。
如果说上一个拥抱是欣喜的重逢,那这个拥抱就是掀开往后人生的温床。
“我也是。”
庄弦琰闭上眼睛,感觉到袁意平的下巴枕在他肩膀上。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少年下意识抬头,却对上一双难以形容的视线。
那是焦虑混着不甘,是痛苦在空气中跳舞,发散,还有血腥味。
那高高的城墙上,站着高高在上的大夏太子。
旁边没有熟悉的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守着城楼,可怜又可怖。
那太子牢牢看着这边,眼神带着烧焦的烟火气味。
庄弦琰坦然对上那一双眼睛。
心中的海浪跟着袁意平的呼吸颤抖,翻涌。
刚刚才说过,他不怕了。
无论是谁要阻拦,要破坏他们的人间,他都不怕了。
少年这样想着,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大人的头上。
这次,换我在那太子的眼里守住你。
——————
“诶!掌事!”
“袁大人!袁大人!”
“见过袁大人,恭喜贺喜…”
袁意平的马车一停,鸿蒙阁门前就给书生围满了。
袁意平弯腰掀开车帘,脸上挂着从未在书生们面前出现过的开朗笑容。
官服上绣的花纹都咧开了嘴。
他踩着矮凳下车,却下意识回头,朝那白净的小书童伸了手。
书童和六品官员同乘一辆马车本就僭越,更别说这大人亲手扶他下车。
那些书生惊讶的视线四面八方打过来,空气里的雀跃尴尬起来。
庄弦琰心里暗道一声不妙,眼睛率先剜在袁意平脸上,袁意平接下他的视线也下意识委屈。
而后庄弦琰就顺势掐住自己的脚踝,装作一副崴了脚的样子。
袁意平会意,却没彻底会意,蹲下身要亲自背他。
官是封了,脑子却丢了!
庄弦琰龇牙咧嘴看着他的背,大声喊了一句“福至”。
福至赶忙过来背起他就念叨,
“你看你...这种好日子还把脚崴了给爷添麻烦....”
袁意平直起身,看着福至把那少年背着往前走,少年带着责怪的目光还有意无意擦在自己脸上。
那些书生围上来道贺,气氛又活络,七七八八的声音震天响。
可站在中央的大人紧紧盯着那小厮背着少年消失在门后的影子,没再露出那样开朗的笑容。
他是封官了,可那又怎样。
他还是不能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
从旧日刮过来的风里有欣喜,这欣喜碰了世俗的壁却一点不留。
“袁大人封了哪处府邸?”
“好像离鸿蒙阁没多远,今天小刘去买点心路过了,挂了个大牌匾呢!”
“那可真是好!偷溜去找掌事玩...哎呀!”
说这话的书生头上挨了一拳,一回头竟然是伍玉阶。
“你和袁大人多好啊,想玩就去玩?”伍玉阶愤愤,眼睛里兜兜转转的却全是不舍,“嘚瑟死你了!”
那书生看起来年纪小些,抱着头不服输,
“你去幽通不回来,又不是我!”
“芝麻小官还能比我嘚瑟不成!”
伍玉阶脸一红,追着那书生也消失在门后。
袁意平看着那扇门,一下子觉得那门好像能把人吃掉一样。
吃掉他和少年堂堂正正的愿望,吃掉伍玉阶那张不修边幅的嘴,以后还要吃掉他生活里的什么东西。
正想得出神,又一阵马蹄声拉着马车停下。
袁意平侧过头,那些书生也不吵了,纷纷朝那边看过去。
马车里下来一个人,身姿奕奕,古铜色的皮肤和虎一样精明的眼睛。
这是鸿蒙阁新的掌事。
可是没有一个书生敢去恭祝,敢去欢呼。
杨翟好像习惯这种对待,脸色没有任何异样,视线落到袁意平脸上的时候嘴角却扬了起来。
“恭贺袁大人,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
杨翟走过去,书生们就自觉让开一条路。
“同喜。”
袁意平的笑容比他收敛,眼里的防备却更甚,语气也平淡。
“今天我向陛下讨了一样东西,袁大人可莫要作怪。”杨翟还是笑得张扬,视线挑衅,“袁大人的书童跟着书生们听学听惯了,不如留在鸿蒙阁助我一臂之力。”
袁意平的瞳孔骤然瞪大,杨翟却很满意一样欣赏他的表情,
“我定会待亦厘如袁大人一般...体贴细心。”
“杨翟!”
袁意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揪住了杨翟的衣领。
周围唏嘘一片,那些书生吓得一声不吭。
愤怒在血管乱窜至全身各处,胸腔膨胀憋闷得难以言喻。
可袁意平只能放手,手背上的青筋藏在衣袖下颤抖。
“那么袁大人,有缘再会了。”
“这鸿蒙阁...”杨翟若有所思地抬头,微微眯起眼睛,“牌匾还不够气派,可和袁大人的新宅子比起来,却更有一番韵味呢。”
袁意平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刮过他的脸,而后大袖一挥进了门。
没想到这门下一个吞掉的,是他被踩在皇家脚底下难以翻涌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