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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鸿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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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大,可袁意平看到那少年跪在地上的时候,觉得这雨就快把他淋坏了。
他那天骑着马就出了府,几天几夜不记得何时合过眼。
这皇子一旦离开他的视线,难以言喻的焦灼就让他觉得人间都崩塌。
他亲手救下的人,他在手心里护着生怕磕了碰了的人,扔了他亲手给他撑的伞只身冲进人世的雨帘。
如今又在他面前活生生埋在雨帘里,哭得神智不清。
失而复得越欣喜,心脏反而越疼。
脚步自觉迈开,箭一样跑到那皇子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一切。
他听到那皇子趴在地上含糊不清喊他的名字,看到那皇子伸出的手攥紧的拳,而后不由分说把那皇子抱了起来。
庄如婕撑起身子,目光火烧一样盯着他们两个人,
“袁意平!郦国都灭了…他早就是一介俗人了!!”
“他凭什么配,他不配!”
袁意平感觉到那小皇子的手掐着脖子微微颤抖,痛苦一下子就穿过肌肤传进他神经里。
他垂下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庄如婕,而后不由分说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
庄如婕尖叫一声倒在地上,同样在雨中,却用身子体会这大地的冰凉。
“你怎么还没死啊。”
愤怒压在脸上,袁意平的嘴唇都跟着颤抖,视线针一样把地上那人扎穿,
“阴沟里的老鼠…扔在哪里都能烂活。”
他说完这句话,略有深意地扫了康有宁一眼,而后抬脚往前。
康有宁接下他的视线,跪在原地没有动,而地上的庄如婕也动弹不得。
袁意平抱着庄弦琰,靠近袁府大门的时候怀里的人突然周身一抖,头也埋在他肩膀拼命摇起来,
“我不回袁府。”
“我自己要出来的,我不能回去了…”
袁意平眉头一皱,眼睛凌厉地扫过了守门的小厮,而后咬着下唇毅然转身,将人带上了马。
“鸿蒙阁。”
他一手扶着小皇子,一手攥马绳,给康有宁留下了这句话便消失在雨帘里。
康有宁的目光于是阴鸷地移向倒在地上的公主,看着她与那小皇子相似却不一样的眼睛,而后拖着她消失在气阔的袁府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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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意平下马,还是和之前那样把小皇子抱在怀里,飞快靠近鸿蒙阁的后门。
那小皇子好像累了,安静地待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一个问题也没问。
袁意平用脚踹开后门,眼见着一个影子就嚎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人擦擦眼睛,看清来人就笑起来,是之前到书房给袁意平送红豆荷包的小生。
“掌事!掌事都好几天没…”
小生的目光落在袁意平怀里那少年身上的时候震了一下,连忙站起身,合上门就跑去跟着袁意平,
“掌事,这是谁啊…”
“玉阶,你今天看到的事情别和任何人说。”
“你素来话多,可我知道你有分寸。”
袁意平紧紧抱着庄弦琰径直走向他在鸿蒙阁的大院,伍玉阶跟在后面紧紧盯着那素未谋面少年环着袁意平脖颈的手。
直到袁意平踢开门进去,再合上门,他都没再说一句话。
袁意平说他有分寸,他又怎么能逆了这大人的意思。
这大人不知道什么事来得这样急,竟忘了打伞。
伍玉阶突然捂住额头,这次发现他光顾着袁意平,连自己的伞被撞掉了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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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意平进屋,把庄弦琰放在软榻上,转身去衣柜随意扯了件衣服跑回来。
步伐很急,衣柜门都没来得及合,到这小皇子身边抬起手却小心翼翼,去解他的衣服。
可惜这小皇子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像匠人手里最得意的木偶,有摄人心魄的容颜,却忘了造一颗心。
袁意平眼眶红着把从他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扔到地上,飞快披上另一件,再把人抱起走到床边。
他踩着湿漉漉的鞋,穿着吸满雨水沉重的衣服。
可他怀里的人却干净。
他把人放在床上的那一瞬,脖子上环着的手却勾得发紧,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就走了。
“袁意平。”
这小皇子没抬头,也没看他,声音很轻很轻。
“我是你的拖油瓶吗。”
他问。
心脏钝痛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袁意平想冲出去亲手杀了庄如婕,用她的血告诉这少年伤害他是什么下场。
可他已经到这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蹲下来,去找这少年藏起来的眼睛,然后对上。
“你不是拖油瓶。”
“琰儿,你是我的命。”
他合拢手掌,紧紧把少年的两只手包裹,期盼无力流在脸上的眼泪能把他为他剖出来的心献上。
“你走了,我没有一天活着。”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的指望。你怎么能是拖油瓶,你…”
那少年终于抬眼看他,看他哭得通红的眼眶,看他说不出话的嘴唇。
那少年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抚在他脸上。
“你不在袁府,是去找我了。”
“这几天肯定没睡好吧…”
庄弦琰用大拇指摩挲他眼下那一圈黑色,身子也微微前倾,最后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额头上。
袁意平没说话,膝盖渐渐触地,夹在这少年腿间跪下,像一个等待神明审判的信徒。
那神明贴着他的额头,一手托着他的脸,另一只手猛地扯下头顶的发带。
黑发带着被雨淋湿的气味倾泻而下,在信徒震颤的目光中洒在两人的肩膀上。
庄弦琰抓着那根发带在手心摊开,目光也从袁意平脸上移到掌心,
“他们说我要杀太子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醉琼楼,在那个一点光都透不进来的小房间…”
“我好怕啊,我好怕自己永远就这样困在这里。”
“可你让时月送来这根发带,你说见此物,心就安了。”
“我那时觉得奇怪…”少年的声音都在颤抖,“怎么一看见这根发带,心就真的安了呢。”
“后来一想,这些都是你袁意平给我的。”
“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少年握着发带,把袁意平的下巴又抬起来一点,两人的鼻尖就温热着相触。
“袁意平,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命啊。”
袁意平双手捧住他的脸,两张嘴唇就粘连。
庄弦琰的话没说完,蜻蜓点水一下就想松开,可是袁意平的唇跟上来,一只手也挪到他后脑勺用力一按,两人又贴合,呼吸也在脸颊的缝隙之间乱窜。
这个吻在这个阴雨天里跟着打湿的衣服发热,随着逐渐上升的体温发潮。
可是袁意平没脱衣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悲凉盖过一切,这个吻也并非来自欲望,而是两颗心脏。
眼泪被他们吃进嘴里,苦的,咸的,余味却是甜的。
后来袁意平松开他,膝盖都跪麻了,他也没站起来。
他跪天子,跪太子,跪父亲,为了救这皇子也跪过罗祥。
可这是第一次,他心甘情愿跪他的爱人。
庄弦琰把下巴枕在他肩上,眼睛疲惫地闭上,
“你带我来这的路上,我想了好多。”
“我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死,是不是真的毁了婚约,毁了郦国,毁了康有宁。”
“可是我想起这根发带,想起你淋着雨把我抱起来的样子…”
他又抚上袁意平的脸,拇指一下一下,无比珍惜,
“看你为了找我睡不好觉,听你说我是你的命…”
“我就觉得,我凭什么该死。”
“那些杀我的,害我的人都好好活着,你和我凭什么要淋这些雨,凭什么要受这些苦。”
“我得好好活着,这样你才能好好活着。”
“因为只有你一次一次看着我倒下去,又一次一次把我拉起来。”
他的两只手环上袁意平的脖子,
“袁意平,哪怕日后你有厌弃我的那一天,我也心甘情愿守着你。”
“哪怕那时我什么也没有,我也认了。”
袁意平摇头,狠狠地搂住他,完成这一件他在佛寺台阶上没做成的事。
“我就是弃我自己,也绝无可能弃你。”
第一次捡起这小皇子的命,他的手便沾上他淬了毒的香。
这味道闻进骨髓里,也自然要跟进骨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