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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玉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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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下,赶马的小厮说要喂马吃东西,庄弦琰于是下了车。
车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子里,庄弦琰抓着帘子,眼睛里的池塘震颤着,脚抬起来却迟迟不敢下。
他来大夏以后,就没有出过华景。
他的记忆里只有皇宫,袁府,只有袁意平,那说话尖酸的太子,有好些人,却没有这处林子。
陌生的恐惧围绕着他,离开袁意平的事实第一次有了实感,重重敲击着心房。
可是他把话说得那么重,把事做得那么绝,连袁意平都说他狠。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没法恢复如初。
他这次走了,就知道自己再没法回去。
庄弦琰闭上眼睛,一个小厮迎上来,扶他下了马车。
“五皇子,火堆生好了,随身带的吃食也备好了。”
小厮领庄弦琰到一个火堆旁边坐下,火堆旁边拿一块油纸垫着,放了一块饼。
“到哪了。”
庄弦琰拿起饼,落寞地盯着。
“到洛州的地界了,还有五六天便能到幽通,再之后就出大夏的地界了。”
洛州…
手指收紧,喉咙也不知怎么的痒起来。
少年连咳几声,硬生生憋住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他飞快用手背擦掉,眼泪却又冒头,擦都擦不尽。
“你去看他们喂马吧,我走走。”
猛地放下饼,还未待这小厮回答他就落荒而逃,像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脆弱。
他们都不是袁意平。
从现在起,他凡事只能靠自己。
少年踩在枯叶上,前面是数不尽的树,层层叠叠。
他想起走的那天,他上山看见庙里也种了好多菩提。
他跪在软垫上,磕了三个头。第三个头磕下去以后,好久直不起身来。
别人许三个愿,他只许了一个。
那就是袁意平忘掉他,又不能真的忘了他。
他要袁意平成家立业,和现在一样万人景仰,也要袁意平看见那条红布的时候想起他在的这个冬天,大夏的雪和纸伞。
伞下的人曾靠在西安门上吻到昏天黑地,曾在醉琼楼的暗室赤诚相对,也曾靠着肩膀看除夕的烟花。
袁意平之前从没说过爱他。
直到他走之前,他们站在台阶上,他听着袁意平哭着说他的痛苦,忍着没有回头。
少年抬头,看着被千万片树叶切得细碎的阳光,突然扬起嘴角,却不是在笑。
袁意平没说过爱,却说过为了他不娶任何人。
袁意平爱他爱得轰轰烈烈,他何尝不知道。
可是他太怕了,怕这份爱到了最后什么都不剩。
怕他一直缠在袁意平身边,这男人终有一天会烦他。
他宁愿在袁意平最爱他的时候生生切断这份感情,也要这痛苦中催生的花在大夏永存。
少年突然走不动了,猛地蹲下身开始嚎啕大哭。
抱着膝盖,手却紧紧抓着腰间那个苏合香的香包。
袁意平的痛苦在他们分离那天淋漓尽致,可他的痛苦一直忍到现在才爆发。
他必须做那个狠心的人,可他根本没有那么坚强。
延迟的罪,降下来的时候更掐着脖子索命。
一只手抚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的嘶吼才断开。
空气安静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喉咙哑了。
少年往后一倒,两只手颓然撑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戴面具的人。
“康…康有宁…”
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一直流。
面具人伸出手,直直望着他。
少年抓住他的手,紧紧咬着下唇,哽咽还是从他的嘴里漏出来。
他的生活里康有宁失而复得。
而他的袁意平再也回不来了。
命运总是拿一个人换另一个人。
殊不知,失了哪一个都痛心剜骨。
———————
马车经过了一个不知名的镇子。
庄弦琰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头有气无力靠在面具人肩膀上。
他不敢掀开帘子,怕自己打开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华景街道。
他没那么快走出来,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从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怀念那个地方。
马车停了下来,窗帘被猛地撩起,日光砸在少年略显苍白的脸上。
“五皇子,到镇上了,下来吃点东西吧。”
庄弦琰坐直,眼睛不像以前那么清澈了,眼眶也红得很。
“我不下车了,你去买点什么过来。”
那小厮点点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把窗帘挂了起来,
“奴才看五皇子脸色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在车里憋坏了,透透气吧。”
庄弦琰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嗓子还哑着,话也不想多说了,于是就这么看着那小厮消失在车窗后面。
街上的人一个一个路过马车,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清楚看见对面那家蒸包子店。
他想起那夜他在华景街上走得开心,而袁意平跟在后面,离他不远不近,却无端纵容。
就在这时,一个卖糖葫芦的男人过来,举着一串糖葫芦问他,
“小少爷,吃串糖葫芦吗?”
庄弦琰的视线被打断,看着红彤彤的颜色,就像他走的那天交给袁意平的红布。
他一声不吭,却从袖子里掏出钱袋,给了那男人几块铜板。
男人笑眯眯给他一串糖葫芦,顺嘴问了一句,
“小少爷这是要去哪儿?”
“郦国。”
庄弦琰捏着糖葫芦,随口答。
“郦国?”男人神色大变,略带惊恐地看着他,“可是要经过玉龙关?”
“怎么了。”庄弦琰微微抬起疲惫的眼睛,对上男人的眼睛。
“小少爷,那地方可走不得啊…玉龙关一带在打仗呢!”
“什么….”
糖葫芦没拿稳掉在地上,手指突然空空如也,却抖得厉害。
“是啊,契国发兵,郦国估计悬了…这会子谁还往那去啊!小少爷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男人惋惜地看了一眼掉在车里的糖葫芦,又看一眼呆住的少年,摇摇头走了。
“契国…契…”
庄弦琰的胸膛猛地起伏两下,而后他猛地起身,面具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冲下了车。
面具人连忙起身跟着,只见那少年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几步,六神无主转着圈,看着形形色色路过的人,嘴里念叨着,
“去哪了,快回来,不吃了,我不吃了….”
“我要回郦国,我母妃还病着,我父皇….”
面具人跑过去,手指一触到那少年的肩膀,少年便往马车跑回去,猛地揪住另一个小厮的衣领,
“走!快走!!等不及了!!!”
“现在就走!”
那小厮看起来很为难,吞吞吐吐说,
“五皇子也听到了,玉龙关在打仗呢…五皇子还是掉头回大夏吧。”
“大夏….大夏!”这少年撕心裂肺喊一句,眼泪流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若是回得去,我又何必走啊!!”
“你不敢去玉龙关是不是?”他的手指收紧,那小厮的脸都涨红了,“你们都不去那我就自己去!”
“我就是走…我也要回去!”
他转身脱缰野马一样又往前跑,面具人二话没说把他死死箍住,任凭这少年在他怀里嘶吼着挣扎也没松手。
“甘如乐…甘如乐———!!”
少年突然双腿一软倒在地上,眼睛却着了火一样通红瞪着前方,嘴里喊着那契国太子的名字咬牙切齿,然后话说不清楚开始痛哭。
面具人跪在地上抱着他,一如那天滂沱大雨下的袁意平,全盘接住他的痛苦。
少年哭得歇斯底里,转过头,却没看到袁意平的脸。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什么都没了。
他离开他最爱的人,眼下只能看着自己的母国沉沦。
他抓住面具人的衣袖,嘴唇疯狂颤抖着,眼里的血丝都快溢出来,
“康有宁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你不是康有宁对不对,所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对不对….!”
少年看不见他面具底下的眼泪,用最后的力气一遍遍锤着他的肩膀,眼见着力气越来越小,眼睛也快闭上了。
“我要回去…我要回…”
直到少年闭上眼睛,也没说出他要回哪里。
面具人把他打横抱起来走向马车。
郦国保不住了。
要回只能回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