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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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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路总是泥泞,天气也没有回暖,凉风冷不丁吹过来,韩望之刚踏上韩府门前的台阶就一个哆嗦。
身后有一辆马车停下,他听得很清楚。
周身有股莫名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转身花了很久很久,却在转过身之后猛地看到康有宁的脸。
到了开花的时节,他冻了好久的心也骤然绽开了。
“康..康兄弟!”
他忘了自己还在台阶上,脚抬起来就踏空,整个人趴在地上沾了一身泥,却很快爬起来,没头没脑就往马车那边跑。
康有宁刚拴好马就被他扑了一身,自己身上也染了春泥,他不恼,面对这个眼里蹦出欣喜的人扬起嘴角。
韩望之松开他,两只手抓着他胳膊,视线却落在车帘上。
里面的人是他吗。
他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说没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回答,
“说了会回来就会回来。”
车帘被猛地掀开,那少年的脸跃进眼底,心上那朵花于是香味扑鼻,彻底融进了春天。
刚刚还哆嗦,现在却是一点都不冷了。
“亦...五皇子!”
韩望之脚跟一垫,差点欢欣到跳起来,一只手往前伸才看到满手的泥,又猛缩了回去。
庄弦琰却搭上他那只手跳下车,用掌心感受属于契国的春天。
而后一个小孩跑了出来,他刚侧过脸就与那小孩对上眼神。
小孩愣住了一瞬,再反应过来就消失在视线里。
庄弦琰知道,他这是去找袁意平了。
那个从鬼门关被他扯回来的袁意平。
不再是相府少爷,却能真真切切只属于他一个人。
先前的那么多烦恼和牵绊,袁意平自己斩得断的斩了,斩不断的也有人替他斩了。
袁意平和他一样,都是没有根在这世间飘零的人了。
庄弦琰眼眶开始酸涩,韩府的大门越来越近,他踩过被韩望之扑出来的小坑,踏上台阶的那一瞬,他的公子猝不及防走进他的眼睛。
这次他们之间没有大牢的木桩,只有几步台阶。
公子拄着拐杖,他却只能看到那张脸。
虽然瘦了些,俊朗却一如从前。
就像他还站在那片大雪里给他撑伞,倚着红梅。
是这世间叫他一眼心动,深陷其中,甘愿沉沦一生的容颜。
失而复得的庆幸打湿眼眶,而他每抬一次脚往上,回忆就提醒他走到这里有多难。
也提醒他终于可以放下那些强硬的伪装,任由这个人接住他的脆弱。
所以在他说出什么话之前,一声呜咽率先砸在袁意平身上。
少年飞快上前,整个人扑在袁意平怀里。
袁意平于是扔了拐杖,双手接住他,接住他们之间难熬的思念和痛苦。
连着心脏的丝线终于重合。
少年的哭声却震荡。
他们就这样站在台阶尽头,袁意明抓着袁意平的衣角,看着在哭,哭声却被少年完完全全盖了过去。
韩望之和康有宁并肩站在下面,韩望之已经变成个泪人,用难得干净的手背擦着脸。
而康有宁会心地笑了一下。
这情景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韩望之的奶娘出来看到韩望之满身泥站在台阶下面,大叫一句,
“哎哟我的少爷!”
众人才从这梦中猛然惊醒。
韩望之明明是对着那奶娘,嘴里却冒出一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奶娘看着他不知所措,台阶尽头抱着少年的公子却应一声,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少年松开他,流着眼泪笑一下。
回来就好,无论他是庄弦琰还是亦厘,无论袁意平是相府少爷还是籍籍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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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五皇子回来了。”
阿平一脸平静走进来,一脸平静弯腰,就像平日里提醒他该用膳了。
太平静了,甘如乐一下子没听懂,直到“五皇子”这个字眼在心间疯狂打转,触到一根神经,他才不敢置信地侧过头,
“你说什么?”
“回陛下,五皇子....”
阿平一脸平静地复述,衣领却猛地给那皇帝揪起来。
“你没心没肺?!平时这副模样就算了!”
阿平从一脸平静变成一脸无辜。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也必须跟着高兴。
甘如乐把他一扔,两步绕过书桌往外走。
“此事先别和笙妃娘娘说。待朕迎他回宫。”
不用想都知道那少年在韩府。
不用想都知道那少年和袁意平已然重逢。
这皇帝正欲跨过门槛的脚抬起来一滞,突然思考他在那两人面前算什么。
还有他到底能不能把那少年迎回宫。
落脚的时候呼吸一重,吩咐一声,
“去请笙娘娘过来。”
——————
大部队杀过来的时候,庄弦琰还把头枕在袁意平的胸膛上睡大觉。
“五皇子!五皇子....哎呀!”
韩望之在外面敲门,急得很,影子在纸门和纸窗上来回晃悠,
“快醒醒,皇..皇上来了!”
可庄弦琰沾了袁意平就和吃了迷魂药似的,拖着中毒的身子一路奔波也累着,硬是一个字没听到。
这话却一字不落进了袁意平耳朵。
皇上。呵。
这小心眼公子本性又暴露,非但没动,还把一只手搭在这少年背上。
“还有..还有笙妃娘娘!”
笙妃?
袁意平这些日子听说庄弦琰生母被甘如乐收留在宫中,眼睛这才骤然睁大。
他猛地把手往回缩,又怕惊醒这少年,慌慌张张小心翼翼坐起身的模样滑稽极了。
“啊,臣参见皇上!”
“五五五五五...”韩望之害怕起来竟然结巴,跪在地上连个字都说不清,看到那皇帝的手要去推门却一溜烟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皇子还在休息不便见陛下!”
“他还在睡?”甘如乐笑笑,“无妨,朕进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笙娘娘很焦急的模样上前,韩望之的脸色铁青得生出锈来。
他跪着转身,那皇帝已经把门推开了。
他闭上眼睛,视线往下垂都能感觉到那皇帝僵住了。
而后笙娘娘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韩大人,这是谁啊?”
韩望之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然后把自己埋起来。
—————
“韩大人,这不是琰儿...”
笙娘娘的声音明显带了焦急,直勾勾盯着袁意平。
甘如乐却径直越过袁意平,落在他身后装着一个人的被单上。
他缓缓往床边靠近,
“笙娘娘,五皇子在这里。”
袁意平坐着没有动,眼睛却抬起来瞧笙娘娘那张和庄弦琰有几分相似的脸。
就像一个孩子望着母亲。
他和庄弦琰早就共享人生,庄弦琰的母亲就是他的母亲。
被他看着的女人跟着皇帝靠近,看到他身后熟睡的少年脸上出现喜色,两行眼泪也滑下来。
目光分明热切,却只能站在那皇帝后面,脚在原地抬起来又放。
袁意平颤两下瞳孔,收回目光转而和那皇帝一起去看少年。
少年还躺着,似乎被他们的声音吵醒了,一只手伸出来往他旁边空空如也的床铺上划拉两下,嘴里含糊不清念着“袁意平”。
甘如乐眼神微变,伸向少年被单的手凝在原地,而少年浑然不觉,还重复着袁意平的名字,手也猛地攥紧。
“袁意平!”
少年的声音骤然放大,整个人也倏地坐起来,睁开通红的眼睛。
视线率先落在甘如乐脸上,跳过。
落在笙娘娘脸上,颤两下,再越过。
停在袁意平脸上的时候,眼里的红色才褪去。
因为他害怕昨天的一切都是梦。
怕他没有真的见到袁意平,怕他们的爱真的万劫不复。
他松口气笑一笑,目光这才回来,落在甘如乐身上。
“参见陛下。”
”你可好?怎么瘦了?”
甘如乐在床边坐下来,与他隔着的袁意平于是站起了身。
因为甘如乐是契国皇帝。
他再纵容,也单单纵容少年罢了。
“琰儿...”笙娘娘终于忍不住向前,弯腰去摸少年了脸,哭得说不出话。
袁意平往后退一步,看着他们三个人,忽然觉得他们在团圆,而自己是外人。
往前看不能称为少年的家人,往后退亦不再有袁府。
从前那少年是浮萍,现在他是。
睫毛颤两下,连笙娘娘的哭声都听不太清了。
直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他才回过神。
“琰儿,袁意平是谁?”
笙娘娘抓着少年的手问。
少年的脸被他们挡了个严实,袁意平看不见,只得握紧拳。
直到一只手从两人中间伸出来,朝向他,笙娘娘才移开,转过身看他。
袁意平有些迟钝地抬眼,对上少年的眼睛。
“娘,他就是袁意平。”
“袁意平是儿子此生,唯一心属之人。”
这两句话说出来,一句比一句扎进肉里,扎得更深。
痛苦却没有翻涌,翻出来的全是温泉。
他看着少年的手,不知怎的想起自己从前一遍遍抓住少年的手。
两只手冥冥之中重合,他才意识到,原先少年是浮萍,他抓住他,现在换成少年捞起他。
眼眶通红,鼻尖酸涩。
“你在说什么...陛下!”
笙娘娘突然跪在地上,目光带着不知名的情绪扫过他,
“琰儿定是路途颠簸糊涂了!”
她又转过去对着少年,
“庄弦琰,这可是皇上,你忘了你们的婚约,忘了陛下对你的恩情吗!”
少年没有看她,那股桀骜又回来,让他们一下子回到去年的大夏,
“娘,我早就不是五皇子了。”
“如果没有袁意平,我死了一千遍了。”
“倒是契国皇帝...”他抬眼,有些锋利地刺向甘如乐,
“若我说陛下对我的的恩情胜过袁意平对我的恩情,陛下敢认吗?”
甘如乐放在被单上的手猛地缩回去。
不知道多痛苦才挤出一个字。
“朕...”
他还没说完,就大袖一甩出了门。
笙娘娘一脸惊恐,一滴眼泪悬在眼眶就是掉不下来,她扶着床沿站起身,踉踉跄跄要去追那皇帝。
走之前还是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了少年一眼,抖着嘴唇苦口婆心,
“琰儿,你我得陛下眷顾才得以在契国安身立命...你....”
眼泪终于滑下来,她痛心地转过头。
这娘娘往门边走两步,那少年却坐在床榻上说,
“娘。”
“我们承不起这皇帝的恩,因为我们还不起。”
那娘娘低下头,手指紧紧扣着门框,最后还是没回头跨了出去。
“娘只知道你我活到现在,都是因为皇上。”
那是你知道的太少了。
少年看着她出去,黯黯垂下视线,却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