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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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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风,就快下雪了。”
“给你做件袍子,喜欢什么样的?”
季秋了,槛云台的风很大,那太子解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少年肩膀上。
少年看着下面的华景街道,没说话也没转身。
一个小太监跑上来,说,
“太子殿下,罗公公来了。”
庄弦琰听到这个名字方才转身,袍子尾端轻轻扬起,那头发花白的公公微微弯腰,胳膊里夹着那个刺眼的拂尘。
叫他一下想起那个雨天刺骨的冷,想起袁意平无助的伞柄,离袁意平越来越远那时撕心裂肺的疼。
“袁大人绝无可能加害太子!伍玉阶以项上人头担保啊!皇上!!”
“替罪臣求情,在这宫门口乱棍打死吧。”
少年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装着一个修罗场。
他和这头发花白的公公站着,他抓起不知谁的大刀就朝那公公冲过去。
可是劈下去的那一刻,他醒了。
他看着那太子走过去,罗祥手里的拂尘一扬,身后的太监就递上来一个碗。
少年衣袖里的拳死死攥着,怨恨涌上心头,他有多想上去杀了那公公,就有多知道自己杀不得。
那太子端着碗喝着补汤,罗祥笑一笑说,
“天气渐凉,殿下多穿些衣裳保重身体才是。”
而后那双沧桑的眼睛转过来,正正对上庄弦琰的眼睛。
庄弦琰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华贵的袍子,仇恨积在脑子里,嘴角却扬了起来。
罗祥恨他,厌他,他却可以靠罗祥出宫。
罗祥明显感受到他的挑衅,嘴角抽一下,笑容开始牵强。
“嗯。”那太子随意答应一声,把碗放回盘子里。
罗祥张嘴又想说什么,却看见那书童径直走向太子的书桌,一手拿起笔蘸了墨。
“太子的东西岂容你乱动。”罗祥脸黑下来,拂尘也甩出愤怒的弧度。
哪成想那太子手一抬,在他面前是无法抵抗的严肃和命令,脸和身子转过去对着那书童却写了笑颜。
罗祥不再说话,看着他,这个用自己的命去重视的大夏血脉,走到那书童身后看他写字。
可那书童落笔以后,那太子的笑容僵住了。
像是什么东西扼着咽喉。
“为何写这两个字。”
庄弦琰想拿起纸,那太子却猛地按住,像是在防什么人的目光。
庄弦琰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故意抬起眼睛去看罗祥,带着恨意的目光招惹是非,
“不过突然想起了在鸿蒙阁的旧事,便写了‘鸿蒙’。”
“那时殿下的书房里挂了一幅字,我还记得是‘他年若我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庄弦琰的鼻尖很酸,望着罗祥的目光却坚硬得可以杀人,
“那时还不明白,现下却明白了。”
那太子的呼吸紧了,一把掐住他的手,视线锋利地往后,不用想也知道是朝着谁,
“你们先下去。”
“老奴遵命。”
罗祥向来是恭敬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可那太子明白这公公的手段,是怎样在杀人不见血的宫里活了一辈子。
所以他开始害怕了,将那少年的手一甩,又抓住少年的肩膀,
“你是故意的?”
“你明知道这事在这里不能提,尤其是在他面前!”
庄弦琰的目光还落在那公公方才站在的地方,通红的血迹飞快爬上眼眶,痛苦难忍,亦难掩,
“你让我如何不提...”
少年微微昂首,对上那太子的眼,大火就着伍玉阶的声音直直砸向那太子的心,
“鸿蒙阁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我同他们上课,看他们在行宫湖里笑闹,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太子殿下。我和你们不一样。”
眼泪各一滴悬在眼眶迟迟不落,庄弦琰后退一步甩开那太子抓着他肩膀的手,
“我有心。”
“你叫我如何不恨?”
那太子的睫毛抖一下,终于看见那两颗泪沿着脸颊滑下来。
他抬手,闭上眼睛,还是替少年擦掉了。
“我不该怪你。”
“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他垂下手之时小心翼翼地睁眼,又捏住那少年的肩膀,把他牵着离他近一步,
“我想保护你,是我用错方式了。”
“我该替你挡下所有明枪暗箭,而不是让你别去招惹他们。”
——————
袁意平踏出房间的那一刻,外面都白了。
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雪花,恍然听到远处不知哪个佛寺的木鱼怔怔响,这才意识到冬天早就到了。
他好容易可以站起身,好容易出了这间房,外面却没有那小皇子踏雪朝他跑过来。
他缺一把纸伞,也缺来自那小皇子的温热。
面容苍白的公子低头,用睫毛写尽寂寞。
扶着他胳膊的孩子伸出手接雪,脸上是笑容。
“哥哥,要不要去玩雪?”
袁意平侧过脸看他,把手从他胳膊里抽出来摸他的头,再往他背上轻轻一推,
“你去罢。”
小孩儿眼巴巴看他,委屈地噘嘴,
“哥哥腿还没好,是明儿任性了。”
“明儿不去了。”
袁意平替他整理一下鬓发,再把他往前推推,那孩子的头上霎时就沾了好些雪花,
“玩雪而已,算什么任性。”
苦涩涌上来,他却用扬起的嘴角盖住,
“你去吧,我看着你。”
那小孩儿用力点头,像是知道这个朴素的愿望于他们而言很重要,抬脚就冲进院子厚厚的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坑。
突然,那孩子往下一跌跤,袁意平跟着周身一颤,就看到那孩子面前站了一个人。
孩子抬起头又猛地低下,屈服于这人身份的威压。
“参见陛下。”
袁意明稚嫩的声音传过来,站在房门口的人却愣了。
甘如乐久违的面容就着熟悉的雪,带起回忆在胸腔疯狂翻涌,硬是一句话都不能说。
可他们不在大夏皇宫,他们中间牵着的那个皇子也不见,独剩了他们二人面对面,在这间落雪的小院。
甘如乐也看着他,似乎也被回忆的暗涌戳到痛处,眼眶似红非红,最后竟率先垂下了略带怨恨的目光。
这皇帝弯腰扶起地上的小孩,还顺手拍掉了小孩衣服上的雪,
“大雪天出来干什么?”
“韩望之没给你们烧炭,屋里不暖和?”
袁意明站直身子,睁着晶亮的眼睛认真回答,
“回陛下,屋里烧了炭,暖和得很。”
“是大夫说哥哥可以下床走走,我们才出来的。”
甘如乐点头,小孩也回头看,可那房门口哪还有人影,早就空落落,只剩一大一小的脚印。
“诶?哥哥方才还说想出来透口气,怎么又回去了。”
袁意明自言自语,甘如乐却盯着那微敞的房门不说话。
好一阵,都没有移开视线。
他能读懂袁意平的逃避,他想。
袁意平之所以不敢见他,是因为他用自己存在逼他想起那小皇子初到大夏时多么肆意张扬。
如今却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这无形的鞭子抽在身上得多疼啊。
一片雪花落在鼻尖,早就冻红的手也颤一下。
甘如乐收回神,两只手搭在小孩肩膀上,
“你想玩雪吗?朕陪你。”
“好啊。”
小孩的惧怕到底还是没能压过幼稚的渴望,很快就抓着这皇帝的手在院子里笑闹起来。
袁意平在房里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压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能读懂甘如乐的纵容,他想。
甘如乐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怕忘了。
怕忘了一切和那少年有关的人和事。
怕忘了少年的音容笑貌。
才要一遍遍看着他们,哪怕痛苦,也要记得。
不然这日夜思念的日子如何熬得过去。
摇摇欲坠的丝线连着难以成就的彼此相依,每一片雪花落下的瞬间都要生疼。
——————
袁意平。
窗外的雪吹进来,打湿了纸上的字。
也送进来了两个太监的声音。
“小坛子给皇上赏了可多东西了,选对师父可太走运了。”
“就他那傻样,不知道罗公公怎的就看上他了。”
“你还真别说,人傻才忠心啊...你看,接了个活儿出宫两个月,回来就成我们高攀不起的人咯。”
太监们的闲言碎语飘远了,窗边软榻上坐着的少年却收了笔。
出宫两个月,回来还得赏了。
必是和原来那太子殿下有关。
庄弦琰气定神闲洗了笔挂回架子上,用半边脸接着窗外吹进来的雪花。
“小坛子...”
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神轻蔑地往窗外一瞟,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初到大夏时闹腾耍脾气的少年不见了,他安静地坐着看书写字,折起被雪打湿的纸,俨然换了个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他没有被困在东宫这个牢笼,早就随风去了远方。
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直到几天以后罗祥身边那个叫小坛子的太监送补汤来,那太子刚好不在。
“殿下,殿下。”
小坛子在启明殿外敲门。
庄弦琰睁开眼,一头伺机而动的老虎坐起身却从容。
他开门,那太监看到他有些鄙夷,也不弯腰了,
“殿下呢?”
“殿下在我房间午睡,你随我来吧。”
庄弦琰径直跨过门槛,双手合上殿门,步伐匆匆,一点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小坛子没办法只能跟上去,哪成想进了房间床铺上空空如也,当即把盘子磕在桌上,回头那少年正好把门合上。
“太子呢?太子怎么不在?”
“太子当然不在,去听学了。”
庄弦琰面无表情坐下,抬手示意对面的位置。
小坛子哪里肯坐,指着他鼻子就骂道,
“你怎么骗人!你以为你是谁啊!”
庄弦琰干笑一声,抬起视线仿佛在审视一个无知的可怜人,又像在嫉妒,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他曾经的影子。
“我是谁?”
“我在太子旁边说两句话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坐吧。”
小坛子愣住了,盯着他气喘吁吁,明明满脸不服却没法反抗,还是坐下了。
“你找我?”
“对,找你。”庄弦琰收起笑容看着他,身姿还是优雅,属于皇子的气派依旧高高在上,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小坛子气到笑一声,斜他一眼,
“我凭什么帮你?你别以为你不得了,我师父有的是法子治你。”
庄弦琰似乎对他提到罗祥这个人很满意,眼里充满报复意味的晶莹更盛。
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发簪,放在桌子上推到对面。
“这是什么?”
“这是殿下特意为我找匠人打造的簪子,送给你。”
小坛子一脸不解,眉头都皱在一起了,搞不懂这漂亮少年的心思,
“给我这个干什么?你想贿赂我?”
庄弦琰又扬起一个笑容,看似和善,深意却借着目光递出来,
“我给你这个是因为,这簪子是银做的。”
“回去验验你的吃食,你会回来找我的。”
小坛子一拳砸在桌面,表情也凶狠,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师父会害我吗!”
簪子被他砸得往上一弹,尖尖划到少年的手背,少年却纹丝不动,
“你一下就说出这话,证明你也不是没想过。”
“罗祥那种人,鸿蒙阁的事情他会放心让你知道吗。”
“他就是死,也要拉你和这件事一起埋在土里。”
“鸿蒙阁那么多人都杀了,还差你一个吗。”
小坛子又一愣,瞳孔开始疯狂颤动了。
庄弦琰见他没开口,便把那簪子往前推推,
“回去验验吧。”
“他如今给我下的什么毒,给你就是什么毒。”
“你只需帮我递消息出去,我便帮你杀罗祥。”
“他死了,你依旧是他的徒弟,依旧得皇帝器重,在这宫里顺风顺水。”
小坛子的手开始颤抖,指着他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
“你疯了!你让我杀我师父!”
庄弦琰站起身,猛地抓住那根簪子,反过来用钝的那面扎向小坛子的胸口,猝不及防,
“只准他杀你就不准你杀他吗!”
少年的眼睛里颤动着比他还汹涌的情绪,小坛子看了腿都发抖。
“放心...太子知道我恨他,他死了我替你担着,尽管往我身上推。”
“小坛子。”少年顶着一张和他年纪相仿的脸,说话却干脆利落有底气,
“人善被人欺。”
“你不杀他就是你死。”
“只要我能出去,我就能在出去的时候替你带走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