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狸书》醋意桃桃

1、第一章

　　“神之国商队要到咱们虚迹山来了！”

　　就在前几日，一只青鸟衔着桃枝上了虚迹山，那是东边神之国拜访时特有的礼节。而青鸟上山不过半个时辰，虚迹山门的六位堂主便风风火火地下来采买。

　　一问才知，虚迹山主贺一航未来的道侣、神之国的小殿下尹湖，并着神之国遗脉已经在来虚迹山的路上了。

　　“遗脉？怎么说？”

　　“那神之国几年前就灭国了，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神之国灭国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对于灭国的原因流传有各个版本，有说是因为皇族几个皇子相争国力内耗太大，以致无法抵御外敌的；有说是皇族本身就腐朽衰败，底下人早已经不服的；更玄乎些，还有说是被邪魔夺了神之国的国运，这才没的。

　　但不论如何，这最后的结果啊，都是小殿下尹湖力挽狂澜。

　　话本里将小殿下写得如同神女降世，以一己之力守住了神之国最后的根基。决战那夜刀剑之声持续了一整晚，直杀得群星陨落，好不吓人！

　　将近天明之时，有人看见一团金光在皇宫遗处爆起直冲天际，大家都猜那是小殿下救国有功，得道成神了。

　　“这也不奇怪，尹湖本就是神之国倾一国之力供养出来的神修，咱们前山主和神之国国主不就是为了维系仙、神同盟才定下的这亲事吗。”

　　“不过现下神之国没了，也不知道这婚约还能不能成。咱们贺山主仁厚，该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悔婚，将那些孤老小儿弃之不顾的吧……”

　　“神之国虽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可是渺泊界最古老的国家！传承下来的财富可不是小数，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造起这样强大的一支商队来，哪里会如你们说的那般可怜。”

　　话题转了好几个弯，实在是那神之国太过神秘，叫人一说起就滔滔不绝。

　　日头打在茶棚上在地面投出一点点影子，“算算时辰，他们现下就快到了吧？也不知咱们有没有福气见见那天仙一般的人物。”

　　传说神之国的国人都是神之后裔，即使是寻常百姓也都个个貌若天人，更不用说那从金银珠宝、鲜花美玉中供奉出来的神女殿下……

　　一众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虚迹山方向——

　　云雾缭绕的虚迹峰顶，杪冬殿阶下等候迎接神之国的各弟子亦是翘首以盼，这距离拜帖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却还未见神之国的人到达。

　　不少人小声抱怨起来，但看看杪冬殿门口站着的山主以及各个堂主，也还是默默把话声咽下。

　　贺一航正理着宽大的衣袖，几道流光闪过，是前去探查的武堂弟子回来禀报，“神之国被大批妖修拦在了半路！”

　　神之国虽称之为国，实际上也就是一座城的大小，人口不过十六万，卫国之战就打掉了一半。而且除了皇族，其余人大多是普通凡人，对上妖物根本毫无胜算。

　　武堂堂主大怒，“我分明带人清扫了虚迹山方圆十里！”

　　“在……十一里外，已经不属于山门辖区。”

　　贺一航压住武堂主，“他们觊觎神之国宝藏，不论赶多远都会找机会回来的。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武堂弟子，随我等前去迎接贵客。”

　　武堂齐声应答，一众人瞬极化作白日流星蹿入空中，踏风而去。

　　落处是一处荒废的村庄，群妖包裹之中，矗立着数个巨型的圆堡，不论围攻者如何施为，圆堡都不动不摇，还有道道精妙禁制予以反击。

　　除此之外另有几道身影与妖物战作一团，其中一处刀法凛然华丽，刀罡破开妖物围堵，在烟尘中显露出挺拔身形与一张秀丽面容。

　　他看了一眼虚迹山门众人方向，微皱了一下眉，又转身投入另一处战斗之中。

　　“那便是小殿下了吧！”武堂主手中大锤一显，“殿下莫怕，山主带我们来救你们了！”

　　他叫咂起来，带着武堂弟子冲入战场。

　　“这个老牛！人家分明是个男子。”叶澜寻扶额，随即祭出紫绫法宝，“大胆妖物，竟敢在本姑娘眼皮底下对如此美男动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贺一航无奈保持笑容。都是自己门下的人，还能怎么办呢。

　　一道暴虐的心声传入耳中，他的眼神穿过战局看向对面的树林，飘然动身。

　　周围的景物已经因为他的高速移动只剩下模糊残影，等到躲藏于树后的妖物首领眼中映出他的身形之时，自己的头颅已经被人拎在手里，与身体分了家。

　　贺一航把下巴上的血珠一抹，弹向从妖物身体中脱出的元神，毫无阻碍地将其洞穿。至此，这具妖物身体便是彻底断了生息。

　　他踏出树林，周身杀意外放，瞬间冻结了战场中所有人的动作。

　　妖物们看着那笑意盈盈的男子手中拎着的正是自家首领的脑袋，即刻吓得三魂升天，作鸟兽散了。

　　“一个不留。”贺一航吩咐道。

　　他将手中已经化作原型的妖兽头颅交给灵侍，又施了清尘咒将沾染上的灰尘除去，才缓步走到汇集在一座圆堡前的一众人面前，“失礼了。在下虚迹山门贺一航，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此处根本就没有进入虚迹山范围内，尹羲自然不会真的把妖物的问题扣在虚迹山门头上。四兄弟将手中兵刃一收，拇指相扣，余下八指指尖相对，行了神之国的见礼，“在下尹羲。”

　　“尹檀。”

　　“尹悠。”

　　“尹昭。”

　　“见过虚迹山主——”

　　原来是神之国的四位皇子。贺一航了然，也将己方介绍了一番。

　　“都结束了。”尹昭敲了敲身后玄银甲所成的圆堡，“二姐，茶茶，虚迹山门的人来了。”

　　随着他的话声，银甲收缩化作三头巨大的银色机关兽，后方巨大的铜车也得以显出真身。

　　那是比贺一航从前见过最大的还要大上十倍的铜车，说是一座小楼都不为过，更不要说那充当伞盖的遮天巨树。七辆铜车，辆辆各不同，枫、梨、桃、绒、桂、梅、银杏，不同时节的树种却都奇异地在此刻一同开着繁茂的花。

　　而眼前这辆“银杏铜车”显然就是车队之首。

　　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粉黄襦裙的美丽女子，桃粉蒸就的面容怯怯，显然是被刚才的袭击吓得不轻。她怀中抱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娃娃，莲步款款，来到大家面前，“尹舞，见过各位。”

　　贺一航回礼，又等了片刻，却是再无身影出现，他只好询问道，“不知……小殿下可还安好？”

　　“……”尹家四兄弟对视一眼，尹舞苦涩一笑，将怀中的小娃娃唤醒。

　　小娃娃揉了揉眼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乌溜的眼珠被泪水泡得水汪汪的，身量被娇养得又软又小，软嘟嘟像极了一只大号的糯米团子，眨巴着眼睛看着贺一航。

　　尹舞说道，“这就是茶茶了。”

　　贺一航：……

　　(⊙▽⊙)？

　　***

　　七辆铜车在街市穿过，引来无数人围看。

　　各色花瓣从两侧的楼上洒落，还有瓜果宝珠往铜车上投，这镇中百姓自发举行的欢迎仪式可比虚迹山门安排的要热闹多了。

　　贺一航笑着与相熟的百姓们一一打过招呼，一路下来手上也塞满了他们给的“贺礼”。

　　商队停在虚迹山下，七辆铜车头朝外尾朝内组成一个圆环，车与车之间以廊桥相连，银甲兽再化作围墙兜住外围，整个过程花费不到片刻，一座小型城池就这么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贺一航细抿着茶水，看着庭中由两个兄长陪着嬉戏的“小”殿下，只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他分明记得尹湖比叶澜寻还要大上几岁，细细算来也该二十有一了才对，可如今……

　　不过这还不是现下最重要的，他细细斟酌着，把刚才分析出来的话再作求证，“诸位的意思是，希望我与小殿下解除婚约？”

　　“是。”尹羲正色道，“茶茶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我们放不下心把她交给任何人，也不觉得除了我们之外有任何人能照顾得了她。”

　　哪有什么力挽狂澜，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

　　所幸最后时刻倒真如坊间所传，天神感怀降下恩德，尹湖也因此才保住一条命。但那场血仗造成的伤害还是太大了，以至于尹湖不得不封印部分神魂，再将形体退化成小孩模样来减少消耗，就连神位的继承也得等到神魂复原后。

　　而商队此次来虚迹山门也只是路过，主要是为了到即将开启的摩诃秘境中寻找修复伤害的琉璃草，顺道来商量一下婚约之事。

　　尹舞担心贺一航觉得他们是因为尹湖得了神位才急着退婚，解释道，“琉璃草只是传说之物，能否寻得还是未知数，茶茶她若是……只怕耽误仙君姻缘。”

　　“……”贺一航放下茶杯。他的观心术可谓登峰造极，任何小心思在他这里都是一览无余，自然能看得出来这几位殿下并无异心。

　　神之国出事时，他的师尊也就是虚迹山门的前山主在与魔尊约架，引得仙道与魔界双方也一同发生了好长时间的混乱。

　　贺一航料理这烂摊子都是分身乏术，对于神之国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更不要说帮忙了。

　　“我与小殿下的婚约乃是家师与国主所定，若是可以，我是想要遵从他老人家的心愿的。”贺一航摸着手上的掌门权戒，“并且我与小殿下所定乃合心契，需要小殿下与我一同施法逆转契书方可解，而小殿下如今神魂有损，恐怕……”

　　贺一航看看院中已经开始和叶澜寻玩翻花绳的尹湖，“冒昧问一句，婚约之事，是小殿下提出要解除的吗？”

　　“她不曾说过，只是我们觉得此时形式，婚约对双方都有负累。神、仙两道合盟之利我们都很清楚，也必将尽力促成，又何须再牺牲你们的终生幸福呢。”

　　“话虽如此，但定时由父亲，解时由兄长，这对小殿下本人也是很不公平的。”贺一航放下茶杯，轻轻地摇了摇头，“琉璃草，我们虚迹山门会帮忙，一切等小殿下恢复再做定论吧。到时若是小殿下也有意解除婚约，我绝无推脱的。”

　　他这话说得情深意切又滴水不漏，尹羲一时竟也找不到话语回绝。

　　贺一航也不再说话，只是温温和和地笑着，抬眼看向庭中嬉闹欢乐的场景。视线落在尹湖身上时，那双乌黑的瞳竟也朝他投来，不知是故意或是无心，却直直与贺一航对视到一处。

　　就在与那双眼相接的一瞬间，贺一航突然陷入一段混沌的记忆之中。

　　视线之内红海翻滚，好似天地都被血墨浸染。

　　粗重的喘息从鼻子和喉中发出，他感觉自己正在一段扭曲的阶梯上奔跑，好像要去见一个必须要见的人。可那阶梯实在是太长了，仿佛怎么也到不了尽头，他拼尽全力，只能看着遥远的峰顶之上有一道身影直直下坠，落入那无尽的黑色深渊之中！

　　记忆到此一下子散去，贺一航回归如今，尹湖也早已移开视线与其他人玩闹作一处。他面上笑容不减，只是缓缓将郁结在心口的浊气呼出。

　　这已经不是贺一航第一次见着这场景了。

　　自接了青鸟的桃枝以来，他夜夜大梦，循环在那段阶梯之上，看着那人坠落却无能为力。而每次梦醒，那股难以言喻的绞痛之感都直击整颗心脏，叫他连呼吸都快要被窒住。

　　那是从未有过的、脱离了他掌控的事。

　　原先他以为是自己中了哪位大能的幻术，直到刚才……贺一航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您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呢，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