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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爹庄与儿庄 ...

  •   吃完晚饭,严格按要求服下两粒土制胶囊,滚完两个烫人的热鸡蛋并吃下之后,桂卿在母亲大人的要求下踱着被某种神秘事物抽去了大部分精气神的脚步,去村子东边奶奶家玩了。
      因为他们姐弟从小就爱往奶奶家去,所以这回母亲希望他能去那里散散心,省得老是在家里窝着,她看着都难受。
      北樱,这个美丽淳朴、宁静自然、浑然天成的小山村依山面水而建,一年四季都有迷人的风景可看,其清秀婉约、韵味悠长的灵动气质贯穿了它的全部历史和每一个部位。
      它北面的山坡上长有许许多多的樱桃树,另外还有少部分的山楂、核桃、板栗、花椒等果木间或生长在其中,剩余的地盘则被不计其数的酸枣树、荆条等灌木牢牢地占据了。
      村前的水库常年碧波荡漾、温润如玉,默默地洗涤着小山村清幽飘逸的灵魂,滋润着小山村淡雅别致的灵气。
      整个村庄东西狭长,南北短促,所有的住房全都依山而建,顺势修成,不占用一点能长庄稼的好地。
      因为村子东边青石垒起来的旧房子里住的人多以老头老妈妈为主,而村子西边砖瓦盖的新房子里住的人则以年轻家庭为主,所以东半个庄子就被叫做“爹庄”,西半个庄子自然就是“儿庄”了。
      桂卿的家正处在“爹庄”和“儿庄”的中间位置,且靠近村南唯一的大路。
      再往北不远,就在村子的中间位置,是他家的老宅子,大概已经有四五年不住人了,仿佛已经成了珍贵的古董可以供人凭吊、把玩。
      奶奶已经七十多了,是个典型的小脚老妈妈,好似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古迹,此刻她正在门口那棵大核桃树下和一帮子老邻居纳凉,聊天。
      一只老态龙钟、雍容浮肿、性情懒惰的大黄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她的小脚边,半天想起来就打一两下呼噜,轻蔑地看看周围,表示一下它的存在,生怕别人在夜幕里因为看不见它而踩它一脚。
      奶奶家附近几乎全是漫不经心垒砌的老式样的石头房子,只是有的是草屋顶,有的是石板屋顶。
      只要不怕被屋里偶尔杀出的蝎子蜇着,其实夏天住在这种房子里面也并不是太热,并不比新房子差多少。
      桂卿因为小时候也没少在里面跟着爷爷奶奶住过,所以他对这种石头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
      奶奶的一只眼睛是瞎的。
      当年桂卿的四叔张道才应招去当兵,并且在1979年春天奉调去和越军作战,作为一名奋战在前线的通讯兵,他后来光荣牺牲在了遥远的南疆,当时老张家的这个四小子才刚刚20岁。
      她老人家知道消息后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最后硬生生地哭瞎了一只眼睛,也没能见到她最小最疼爱的儿子一面,“小四孩”年轻稚嫩的脸庞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不敢轻易翻腾出来。
      往事并不因为已经成了过往,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大规模的战事结束后许多年轻的士兵都复员回家了。
      在村前樱峪水库大坝南头有一个自然村叫南樱村,那里也有一名参战士兵,叫田福安,他是家里的老三,外号“小匪”。
      小匪的运气好,命也大,最后竟然带着不小的军功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乡。
      据说他是特务连的,当时和张道才编在一个大部队里。
      虽然他们俩不在一个小分队,但是互相之间都非常了解,而且关系处得也很好,因为南樱村和北樱村之间仅仅隔着一个六十年代修建的樱峪水库,可谓是一步两个庄,谁都知道谁。
      田福安这个海西汉子的本事好生了得,他一个人光在战场上徒手生擒的越南士兵就有三个,被他开枪击毙的那就更多了,而据说这些越南士兵虽然看起来像丛林里的猴子一样,其实一个个都非常狡诈、凶猛,很不好对付,他能有这样的战绩,任何时候说起来也是很厉害的。
      身材高大魁梧十分健硕的田福安复员后,最初被分配在了北沟乡工作,也算是端起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乡里的负责人一开始居然安排他这个大个子英雄去干被称为天下第一难的工作。
      这位功劳不小的战斗英雄扛起枪杆子打仗,撸起袖子来玩擒拿格斗,那是一点都不带含糊的,就是在农村地里抡起镰刀割麦子,扬起撅头刨棒子,那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可是让他搞这种矛盾重重的基层工作,确实有点太难为他了。
      一个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本身就有抵触情绪,不太想干这行,再加上家里人和亲朋好友普遍都认为干这行也不是什么太好的营生,很容易得罪亲戚邻居,一不小心就会落下一辈子的骂名,都怕他那冒死得来的好名声葬送在这样的工作中。
      于是,在硬着头皮犟捏着鼻子勉强干了几个月之后,他就给一把手提出想换换岗位,干干民政或者治安之类的工作。
      他满以为他的这个要求很合情合理,一把手肯定会同意的,没想到人家不仅不同意给他调换岗位,而且还狠狠地批评了一番他的工作态度问题,指责了一通他的业务能力问题。
      他是个天生的直性子,而且文化水平十分有限,玩心眼子熬耐心肯定不行,那个时候当然也不懂什么变通和迂回,于是当场就和人家拍了桌子骂了娘。
      这下他可捅了大马蜂窝了,什么目无尊长、作风野蛮、工作消极、挑肥拣瘦的帽子很快就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其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因为一时冲动或者受刺激而任性发怒本来是一种结果,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原因,成了田福安表现不好的主要原因。
      一个农村的耿直青年想和乡里的实力派掰手腕子较量一番,那绝对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举动。
      不久之后,随着头上那圈可浓可淡、可明可亮的战斗英雄光环的逐渐淡化和退却,他就被合理合法地给边缘化了,继而这位曾经红极一时、人见人爱的人物不由得爱上了喝酒。
      参军前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家里穷,吃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让他打酒喝。
      打仗之前作动员的时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喝酒,那是喝的壮行酒,喝了之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复员后喝的酒那是工作酒,大家普遍都是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情猛喝,他当然也是毫不留情地猛喝。
      在乡里被有意无意地排挤了之后,他喝的是郁闷酒,是糟心酒,因此这酒就越喝酒越稠,越喝话越粘,越喝越喝不明白,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惹人喜欢了。
      他不是济公,没有人家的悟性,喝再多的酒也成不了活佛,吃狗肉就更不顶用了,虽然他也像济公那样爱吃狗肉。
      不过,在不太招人待见之前,小匪同志倒是顺理成章地,当然也有些出人意外地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娶了桂卿的二姑张秀珍当老婆,开启了他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也是张秀珍人生的又一段航程。
      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在一条狭窄河道里拥挤碰撞着费力前行的两艘航船,而且还是用铁链子前后拴在一起的那种。
      当时,小匪同志年轻力壮、身板硬朗,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旧军装显得很是英俊潇洒,干练异常,给人一种后生可畏、不可等闲视之的感觉。他经常来北樱村看望牺牲战友张道才的父母,说他就是真正的英雄张道才的亲兄弟,让二位老人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
      年轻多情的张秀珍在悲伤和感动之余,时间长了也逐渐喜欢上了她四哥的这位生死之交。
      她愿意听田福安讲述四哥牺牲时的情况,愿意听他回忆战场和部队上的那些事情,仿佛她四哥并没有真正走远,随时都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坐着火车胸戴大红花回来,正如他以前参军走的时候那样。
      四哥如果能回来,也一定会给他的亲妹妹带来一个海南岛的椰子,因为他开赴战场前就在美丽的海南岛当兵,他曾经来信说过,一定要让自己的爷娘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尝一尝那这个稀奇东西……
      正是有了张秀珍温顺柔和的驾驭、扶持和规劝,田福安才不至于在和上级日渐分崩离析的关系问题上越搞越糟,进而走到无可挽回、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最坏的结果在最初几年并没出现。
      田福安慢慢地学会了在工作中去当一个狗熊或草包,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内心愿意不愿意都一定要去当英雄,仿佛不第一个往前冲就对不住自己那块英雄的牌子,正如喝酒的人因为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拼了老命也要喝下去一样,尽管自己心里未必就多么想喝。
      奶奶正在和大家讲“九斤的猫能降千斤的鼠”的故事,尽管很早以前桂卿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奶奶每次讲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引人入胜,所以这次他还是老实地坐在旁边一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长条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听起来。
      他始终都觉得奶奶口里讲的各种各样的小故事并不比大作家莫言脑子里想的那些带有强烈魔幻主义色彩的东西逊色多少。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一定忘不了这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仿佛那是他身体里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取出来的巨型肿瘤一样,就是这个肿瘤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毅然要了他的老命。
      奶奶笑眯眯地说:“俺家的劳动力也来听故事了。”
      老味浓厚的故事中讲到,在古时候人活到六十岁是要被活埋的。对此,老邻居们不免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说要真按照古时候的规矩,他们这些老家伙早就该活埋了,现在能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满足了。
      大家头上的核桃树叶子不时摇动几下,以示支持老人们的意见,并认为老年人比树上结的核桃还珍贵,不该被活埋。
      桂卿不禁想,倘若六十活埋,那他的人生岂不是已经活了三分之一还拐弯了,而且这二十多年他也没什么成就,只是刚刚从一所普通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毕业而已,也没能耐找到个像样的工作,更没本事找个像样的媳妇,真是愧对奶奶送给他的“劳动力”称号。
      在他眼中“劳动力”是顶天立地的大概念,要能进得了园、上得了地、做得了饭、赶得了集、顾得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才能称得上“劳动力”。
      而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大学没上出啥名堂来不说,就连司空见惯的农活也没学到手几样,除了大概知道小麦、玉米这两样大路边农作物的收种日期外,其他的小杂粮和园里的各种蔬菜,他连最基本的播期都搞不懂,撑破天了也就是能帮着家里放放羊或者喂喂驴和兔子,以及在农忙时打个下手而已。即便当个普通的山区农民,他都是极不合格的,他深知这一点。
      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毕业的事情,所以在帮奶奶把她蚊帐里面的蚊子赶走之后,稍微又在奶奶那里歇了一会后就回家了,全然不像四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来给奶奶报喜时的高兴劲头。
      那年夏天,天依然极为闷热,但却不让人感觉压抑。奶奶在她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正和一帮老妈妈推牌九呢,在得知他考上了大学之后显得非常镇静,但是这镇静里面已经浸润满了浓浓的自豪和喜庆,仿佛她的孙子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也理所当然地高兴。
      她像吸烟一样,把这个消息吸进了自己的肺里,然后又通过血液运送到全身各处,要所有的器官都来分享这份快乐。
      她年纪太大了,自然能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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