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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姜宁的心思 ...

  •   在最炎热的夏天里,姜宁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
      现在,她家周围田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到接近一人高了,并且到了该人工上化肥的时候了。
      一株一株紧挨着的玉米身上那些宽宽长长的叶子碧绿碧绿的,十分惹人喜爱,给人以足够多的希望。
      这片黄土地上的玉米稠密得似乎能够遮掩起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懈怠和疲惫,肮脏和丑陋,满意和不满意。
      她知道,现在这个时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上地里去干活就和进燃烧着烈火的地狱差不多,那些玉米叶子的边缘又像锯齿一样会拉得人胳膊腿生疼。
      她是从来都不愿意干各种农活的,并且十分坚定地认为世界上就没有人天生喜欢干农活,谁要是装模作样地说自己喜欢干农活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脑子坏掉了,就像她那个傻妹妹一样。
      望着老家周围密不透风的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很多过往发生的杂七杂八的事情便又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一景接着一景,连绵不绝、拖拖不断,让她难以平静下来。
      “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那年春节前世林开车拉着桂芹,带着钱和礼品到姜宁的老家河崖镇岁河村,去看望她的父母和她妹妹姜静的时候,姜静当时就是这样喊的。
      这是姜静欢迎客人的一种方式。
      姜静从在大门外边偶然看见桂芹等人,一直到随着大家走到阴暗狭小的屋里,都始终保持这那种手舞足蹈、又蹦又跳的样子,快活得像个真正的傻子,而且还是那种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农村女傻子。
      桂芹就像春天上午挂在天空中的温暖而明亮的太阳,走到哪里都能给哪里带来无限的光明和欢乐,那次来访自然也不例外。
      她那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当然也感染和影响了姜宁,使得本来很讨厌妹妹的她竟然也有点觉得妹妹是个相当可爱的女孩了,只是除了有点傻之外。
      姜宁的家就在一条南北方向的县际道路西边二里地远的一大片麦地里,那是用水泥块马马虎虎圈起来的一个孤零零的个大院子,离南边人烟繁盛的村子还有些距离。
      她家的大门虽然是铁制的,还东施效颦般地刷着劣质的红油漆,但是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上面又是窟窿又是洞的,不少地方还是用生锈了的铁条勉强捆着才不至于散了架的。
      大门两侧斜放着几块破破烂烂的石棉瓦,石棉瓦下面堆放着一些灰红色的棒子芯和暗黄色的麦穰,几只都快走不动路的老母鸡在里面懒洋洋地蹲着,也不知道在干嘛,反正不是在下蛋。
      院子的东边是平坦的麦地,院子的西边是一片暗灰色的杨树林,院子的前边有一条东西方向的蚰蜒小路,路两边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棒子秸和枯杨树枝子,乱得让人不忍直视。
      她一家人住的两间小屋就在院子南边大门里旁边偏东一点的位置,是用水泥块和石棉瓦简单搭建的,里面搁了许多布满灰尘的破破烂烂的东西。屋子南边放了一个油迹斑斑的灰白色的铁皮子文件柜,看样子应该是哪个公家单位免费赠送的。
      文件柜东边放着一张简陋的单人床,外边罩着红色的蚊帐,蚊帐边挂着一个圆圆的小镜子,镜子还镶着粉红色的塑料边,那应该是姜静平时睡觉的小床。
      小床北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带三个抽屉的办公桌,暗红色的油漆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
      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摆着一个十分老旧的稳压器,还有竹筐、篦子、筛子等零零碎碎东西,无一例外全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桌子底下堆满了形式各样的蛇皮口袋、杀虫剂瓶子、烂纸箱子等物品,外加一个灰白色的蓄电池。这个蓄电池足有水泥块那么大,角上还有两根弯弯曲曲的电线连接着上边的稳压器。
      桌子北边是一架老式的竹条,竹条上摆着一个微波炉,微波炉后边同样有两根电线连着旁边的稳压器。
      竹条下边是一个吃饭用的小方桌,桌子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照例是脏兮兮油腻腻的,看着就让人难受。
      饭桌北边靠墙的位置便是一张老两口睡觉的床了,比刚才那个单人床略微大一些,上面堆满了烂七八糟的衣服和各种奇奇怪怪的杂物,铺面也高高低低的极不平整,想来睡在上面也很不舒服。
      屋子西边的窗户底下,也就是屋门的南边也放着一张床,不过床上放的全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不能用来睡觉。
      在这张当货架子用的小床的北边,即靠近屋门口的位置有一个油漆桶一样的小炉子,上面搁着一个大大的钢精锅,那个锅已经碰得坑坑洼洼了,像是多处都受了伤的老兵。
      这个炉子看样既能烧煤球又能烧柴火,因此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一般人肯定不会用它。
      出了小屋往北边看,或者一进大门就往北边看,院子里面零零散散地放养着几只羊,里面有山羊,有绵羊,或者还有几只呆头呆脑的鸭子和鹅什么的。
      毫无疑问,那些永远也不知道主人的喜怒哀乐的禽畜们,肯定就是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样的家,姜宁怎么愿意回来呢?
      这次她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前一阵子桂芹和她对象周政在晚上散步的时候竟然双双出车祸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很惨,惨到当时几乎没有人敢走上去看第二眼的地步。
      那个血腥的场面就像两个含水量很低的巨大西红柿被当街摔碎了一样,或者又像两头刚刚被南方偏僻山村里非专业的屠夫宰杀过的家猪一样。
      地上那些已然破碎离析了的每一个人体部位,几乎都能和一种很好吃的食品联系上。
      比如说脑浆,大概就像豆浆,然后加了很多的辣椒酱;暗红色的肉,包着折断了的骨头茬子,连着一层一层的明黄色的肥油,就像抹着果酱的面包,夹了一些仿制的小骨头,一种小孩子特别爱吃的点心,闻起来甜甜的咸咸的;有些部位是白白的,嫩嫩的,冷冷的,侥幸完好无损的,就像冬天的池塘里被人遗弃的藕,只是被洗干净了,也相对好看多了,因为去掉了黑黑的污泥;黑色的头发已然乱了,有的拧在一起了,就像垃圾箱里不知道被谁扔掉的洋娃娃的头发,脏兮兮的。
      人既然已经死了,那自然就不需要再分什么男和女,反正那个样子都差不多,更何况他们又是夫妻,特别恩爱的一对后续的夫妻,两人远隔千山万水的,后来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起。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宁只是不断地凭空想象着那个骇人的场景而已,她并没有亲自看见什么。
      当然了,即使当时有条件去看,她肯定也是不敢去看的,她特别害怕面对那个曾经无私地帮助过的女老乡,尤其是当这个女老乡死了之后,她更是不敢了。
      而对于周政这个人她则认为,人活着的时候即使表面上再轰轰烈烈、风风光光,平日里即使混得再好,究竟实又能怎样呢?
      阎王爷来了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挡不住吗?
      人在死亡面前说到底和猪狗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当时的情况是,桂芹在忙活完饭店的生意之后,和开车过来接他的周政一块回到了所住的小区,并且按照惯例打算上楼休息的。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忽然心血来潮地一商量,决定暂时不上去了,而是到小区附近转一转,散散心,聊聊天。
      后来的情况是,就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一条马路的路边,他们被从后面冲过来的一辆无牌无证的农用三轮车给撞飞了。
      交警事后查明,开三轮车的人是附近郊区的一个中年农民,这家伙不仅家里穷得叮当响,差不多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其最重要的家产就是这辆借钱买来的二手农用三轮车,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像样的赔偿能力,而且更为悲催的是,他这辆农用三轮什么保险都没有,机动性能也不好……
      桂芹和周政两人除了撇下一对同父异母的女儿周茜和不满周岁的儿子周弦歌之外,给亲人们留下的便是一大滩子烂七八糟的事情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连死者的近亲属都处理得毫无章法,乱得要命,姜宁这样一个外人就更不了解内情了。
      她现在唯一所拥有的就只是对桂芹姐无限的怀念和无尽的愧疚了,并且她还理所当然地陷入了一种沉重的悲痛和万分的压抑之中。
      桂芹的突然离世如果没有深深地触动她内心的话,那么她就真的是毫无人性了。
      不过幸运的是,她多少还是有些良心的,还不至于对此事无动于衷,她选择回家一趟,就是尚且具备良心的重要表现之一。
      老家,这个依然破败不堪的地方,这个曾经让她心生厌倦的地方,此时却是她唯一可以好好地祭奠和怀念桂芹姐的地方。
      最痛苦的泪水从坟墓里流出,为了还没有说出的话和还没有做过的事。这句话她虽然还无从知晓究竟出自哪里,或者即便是知晓了也无法进行准确的解读,但是却和她现在的心情十分贴切。
      她就是这样以为桂芹姐的,只是思维的方式具有她自己的特色罢了。
      努力地想象着桂芹姐究竟想要干什么事情,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是她眼下急需弄清楚的事情,否则她将会寝食难安,痛不欲生。
      如果挖掉自己的一只眼睛或者砍掉自己的一只胳膊,就能让桂芹姐的灵魂得到安息的话,那么她是愿意这样做的。
      她平生第一次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看待自己,便毫不费力地得到了这样一种印象:这个在桂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曾经变得光彩照人、风流灵动的来自小县城农村的女孩子,又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的庸俗不堪,并且令人感觉极其厌恶,甚至是应该被众人唾弃的呢?她的五官、身材、皮肤、头发等等都没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有些地方甚至变得比原来还好了,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从天上到地下,整整地翻了一个,她早就不是原来的她了。
      她深深地感觉到,严格来讲她以前还不能算是一个十分完整的真正的人,因为她活得毫无做人的尊严,而在认识桂芹之后她才开始变得像个人了,但是后来她又慢慢地变得不像个人了,缺少了应有的人性。
      这个粗浅的认识,或者说这个简单的想法,她也是在难熬的痛苦中一点一点地悟出来的。
      对她而言这已经是相当不简单的事情了,若不是有桂芹曾经给她打的底子放在那里,恐怕她连这个认识都不会有。
      她幡然悔悟了,为时还不算晚。
      反省到最后,她决心采取必要的行动去狠狠地报复一番桂芹姐的仇人刘获和曹召兰,至于具体的报复办法她虽然一时还没想好,但是她却固执地相信最终她一定会圆满实现自己想法的,因为永远可亲可敬而又可怜的桂芹姐一定会在冥冥之中保护她,指引她,并且为她以后的复仇行动赋予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力量的,她必须怀有这种信念才能很好地活下去。
      后来她又记起那次桂芹姐到她家的时候,妹妹姜静趁人不注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副带着两个假珍珠的耳坠子,非要亲手戴到桂芹姐的耳朵上不可的事,她对这个事的印象一直都很深刻。
      “姐姐,你千万别动,我来给你把这个耳坠子戴上吧!”那个头上包着个大红色围巾的傻子嘴上这样说着,两只手用力地拉扯着一直在不停地笑的桂芹的右耳朵,想要把其中一个耳坠子给戴上去不可,而全然不顾桂芹的耳垂上已经有了黄金的耳坠子。
      “你戴上之后可漂亮了,”她笑呵呵地说道,心里一定充满了耀眼的阳光,“然后你就能嫁给宝玉了,你不是最喜欢宝玉吗?”
      “好妹妹,让姐姐自己戴,好不好啊?”桂芹当时笑靥如花地柔声劝道,一脸天真可爱的和善表情,同时想轻轻地把姜静手里的耳坠子拿下来,免得眼前的这个傻女孩子再干出别动举动,“或者姐姐先收着,放好了,等姐姐回家了再好好地戴上,你看好不好呀?”
      “好吧,姐姐,我听你的!”傻子终于肯听话了,也不再任性地胡闹了,屋外的人当然也不知道屋里发生的事情。
      “不过呢,姐姐,”傻子又非常不放心地安排道,“你可一定要嫁给宝玉啊,他也是最喜欢你的,我知道。”
      “我和宝哥哥虽不是一个娘的,”她若有所思地解释了一下原因,让桂芹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但却是一个爹的,所以我不能嫁给他,只有你能嫁给他。”
      “你可一定要对他好啊,他看着也怪可怜的,他以后也会对你好的,因为我给他说过,他也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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