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晦今冬朔》越祀兮

1、一

　　从踏入七中的那一天起，我就隐隐预料到，这段境遇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
　　都是那该死的直觉。可是，从头到尾，我却无力抵抗，只能任由生命一步步走向那抵死纠缠的未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将是一个掺杂了爱与恨，人性之丑陋与美好，将一切都剥到淋漓尽致的蜕变。也许可以用凤凰涅槃来形容。
　　不过，濒死的凤凰如果涅槃失败，也许将和任何普通禽类一般，在熊熊烈火中化作灰烬。
　　因为记忆中残存的那些温暖，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我仍旧不后悔来过这里。

　　七中全名临南市第七高级中学。由名字自然可以联想到这所中学的所在地。
　　小城临南。
　　临南没有什么发光点，唯一值得骄傲的，也许便是那冬天偶尔会栖息的天鹅群。以及，七中。
　　七中师资力量雄厚，七中学习环境优美，七中重点线一本线二本线的学生其多无比……这是本省西南部绝大部分中学老师的共同教诲，以至于应届生被念到麻木不仁一听到七中就头昏。
　　七中很牛，这是无可厚非的。
　　但奇怪的就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七中为什么这么牛。
　　明明地理位置也不好，也没听说后台多么硬，究竟是怎么建起来这么大一所学校？究竟是怎么一手造就了七中的考学神话？

　　我还想知道呢。

　　心中默默地总结了一通我对七中的印象，然后无语地得出结论。
　　而我，顾瑾，有幸便是本学年七中的一员新生。
　　“工作忙”的爸爸只在开学前回来了一次，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后匆匆离去。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其实我还以为对他而言，上了高中便要学会独自自主勤工俭学，顺便可以和他一拍两散了。
　　从小和我形影不离的边途紫虽然成绩实在掉渣，但人家底盘硬，老爸托了托关系，硬是把这位大少爷用金钱砸进了七中。
　　没错，边途紫，性别男，名字人妖。外号是“兔子”，虽然他本人竭力反抗了十多年，最后终于习惯成自然绝口不再提改名。
　　可惜的是，大少爷整日没有一点有钱人架子，开学前在网吧连泡了三日夜，最后被他老子亲自逮回去，至今仍在家面壁思过。他老子恶狠狠地扬言为避免这小子再中途跑路，开学那天亲自开车送人。
　　于是，我只好孤家寡人地踏上经过临南的火车。

　　车轮与铁轨急速碰撞产生的“咣啷”声拉回了我的思绪。车速慢慢减缓，直到一声长长鸣笛，停了下来。
　　苏方站。已经到了临市苏方市了。
　　视线从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上拉回，我轻轻扣开手中可乐的拉环，手一松，拉环掉进了褐色液体中。我知道把暴露在外的拉环丢进液体里十分不卫生，但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是改也改不掉的。
　　就比方说兔子喝瓶装饮料时旋回瓶盖后，总喜欢头朝下地晃晃一样。据他本人说是因为小学时喝饮料瓶盖没拧紧，然后横着放在抽屉里——下课才发现水漫金山，损失惨重。这件事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导致他下意识用这样的方法检查瓶盖是否拧紧。
　　不过我至今仍没记起来我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易拉罐还没有送到嘴边，视线却再次不受控制地转移了。因为耳中捕捉到的吸气和惊叹声。
　　我握着易拉罐侧脸，看向车厢后方。

　　然后我也在心中惊呼了一声。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见到这个少年的人，没有一个会否认我所下的评价。
　　他穿着宽大的T恤，只衬得他身形更加单薄。裸露的皮肤白皙但不病态，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特别是眼睛。瞳眸漆黑如夜，但仔细看去，却给人一种金光潋滟的错觉。乌黑的发丝柔顺地贴在额前和耳侧。
　　但是他的个头实在是不高……
　　除了身高遗憾外，只有一点让我不满。他肩头背着的包，品牌名为阿迪达斯。
　　讨厌阿迪达斯，和它本身产品无关，只是某次去阿迪达斯的店时受了一脸欲求不满的恐龙店员的气，从此恨屋及乌而已。
　　少年略隐澄澈的目光扫了扫车厢内，然后施施然地走到我对面坐下。

　　背阿迪达斯的美貌正太。

　　作出如下评价后，我几口喝净可乐，双手叠在脑后闭目养神。
　　手机铃声在裤兜中响起，我不爽地拿出来，上面跳动的名字是“齐游”。

　　齐游是我和兔子初三时的同学。
　　刚刚认识时她就给了兔子一个下马威。因为长相漂亮，兔子就毅然决然地发挥色\狼潜质去勾搭，结果自我介绍后，齐游将“边途紫”三字重复了一遍，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兔子也没往心里去，大大咧咧地说：“其实我长的一点都不像小白兔，我比较大灰狼。”齐游疑惑地说：“小白兔？我想的是和尚啊。”
　　是秃子……
　　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我一下子就笑喷了。看着铩羽而归加一脸郁闷的兔子，幸灾乐祸地想为什么一起混了这么多年，我就没想到呢？
　　熟悉了之后，齐游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厮混。骇人听闻的是，初三结束时，她和兔子居然真的交往了。

　　我摁下接听键，齐游随性的声音传来：“顾瑾，你也坐这趟车？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你也是？”我愣了一下，无奈地说，“这句话同样奉还给你。这几天你手机一直打不通，我怎么联系你啊？早知道你也坐这趟车，我也不会寂寞地一人出行了。”
　　“手机啊？前几天跟一姐妹吵架时摔坏了，我才换了台诺基亚。”她的语气一下转变为不怀好意，“瑾啊……你对面的美少年是谁啊？”
　　“你是FBI吗？”我夹着手机在周围打量一番，“你到底在哪儿？我怎么觉得被监视了一样？”
　　“我在你的背后……”齐游阴森森地说。
　　我无动于衷：“你大可以再阴森一点，不过现在的地理位置是火车，时间是上午。”
　　“好啦好啦，那美少年到底是谁？”绕了一下，齐游不死心地又问。
　　我抬眼看了对面的少年一眼，他耳朵里塞着耳机，耳机线延伸到背包中，正闭着眼睛听什么。
　　收回视线，我严肃地说：“老实交代你的信息来源，否则做梦。”
　　齐游轻声笑了一下，说：“这么紧张干嘛，难道你BL啊……”
　　“最后一次，说不说？”
　　“我的一个姐妹和你一个车厢！”齐游连忙说道。
　　我再次睁开眼巡视。
　　“如果你是在找的话大可不必了，她现在在我这儿呢。”齐游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补上。
　　被猜中了，我这才回到：“你所谓的美少年，我不认识。还有，我警告你别乱给兔子扣绿帽子，我会泄密的。”
　　“哎呀哎呀，纯属欣赏而已啦。不过你不认识还跟我套这么半天。”齐游失望地说。
　　“……我说我认识了吗？”
　　齐游沉默了一下，然后又斗志昂扬地说：“拍张照片过来吧，帅哥。”
　　“我不介意把我的照片给你。”我懒洋洋地不接招。
　　“你的我早就有了，本小姐爱好收集美男图……”

　　不等她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然后举起手机调整角度，将对面少年那惊为天人的面容摄入镜头。
　　将手机拿得更近一些，连我也忍不住再次怔住了。
　　前几年我疯狂地研究摄影，也算是小有心得。现在看看手机里的照片，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有些人天生就很上相，无论再杂乱的背景，无论再槽糕的取光，无论再差劲的角度……你就是把他拍不丑。
　　虽然我承认，这个少年的确有一副好皮囊，可是我没想到，即使用拍摄效果明显逊于相机的手机，也能拍出此般效果。当然，特别变态的手机除外。
　　手机中，恍若脱离尘世的干净少年阖上眼帘，静静地倾听着音乐，车厢背景只空营造出乱世净莲的意境。
　　这张照片几乎给我一种错觉，这个少年，本就不应属于这个人世间。

　　微咬了一下舌尖，恢复理智，我应诺将这张相片发给了齐游。
　　我这么一个男人中的男人都被错乱了心神，真不知道齐游看见这张照片是否会当场昏厥。
　　等了好几分钟，齐游的短信才姗姗来迟：这孩子是神吧？极品啊极品，我要去你那个车厢看，记得接应我。
　　看了短信，我苦笑一下，似乎弄巧成拙了。没想到美少年给齐游的刺激这么大，这个美人狂热者居然要亲自上阵。
　　奇怪的是，一直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看到齐游的影子。齐游向来是，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的人。的确反常，我不相信她的车厢远到十几分钟都过不来。我不放心地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却没有回复。
　　又按捺了五分钟，终于，我猛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对面的少年早已收起耳机，先我一步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车厢的一头。我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
　　少年走到车厢连接处，提腿踢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好听的声音从他嘴中传出：“出来，我早看见你们了。”
　　你们？
　　卫生间内毫无反应，我奇怪地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他也侧过脸注视着我，继而不动声色地扭过去继续踢门。
　　反正与我无关。
　　我转过身，进入隔壁车厢，然后顺着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找下去。

　　一踏入第五个车厢，我便看到了站在过道一侧的齐游。目光扫到她对面的人，先是惊讶，再观察到那明显不愉快的气氛，我的脸色立即沉下。
　　那人一头猖狂挑染成红色的乱发，身形高而不纤弱，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中央是一个灰白的单词——King。相貌霸气而英挺，但是浑身都散发着危险和玩世不恭的气质。
　　乔东。
　　好歹也在自家的清野市混搭混搭了这么多年，不良少年见的太多。但是不良少年还背景如此之骇人听闻的，我只认识乔东一个。我完全不明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社会上厮混。
　　乔东并非真名，他的大名很秀气，乔诺书。不过，还记得这个名字的人，排除他的家人，两只手便可数的过来。现在，所有人都叫他乔东。
　　我曾经问他，缘何用“东”字代名。记得当时的他轻轻笑了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完全和乔诺书这个人绝缘的悲哀轻笑，然后淡如清风地说：“我爱的那个人，去了东方。”
　　我爱的那个人。东方。
　　我立即否定掉了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人，那个传说中灿若骄阳的女生，她是绝不可能去什么所谓的东方的。
　　然后，我又想到了一个人，但是我从未向乔东或她证实过那个我不愿也不敢往下的猜想。我宁可，我从未听过他说的话。因为那个事实，不是我可以承受的。我只默默地把这归咎于巧合，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乔东。”我缓缓走过去，将正在和他僵持的齐游拉到身后，皱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瑾？”乔东微眯了一下细长的丹凤眼，邪气一笑，无所谓地说，“我和齐游有点事，追上车来了。你和她是朋友？”
　　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耸了一下肩：“你应该不是一个会和女生计较的人。”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我不管乔东和齐游有什么私人纠纷，现在的状况下，乔东难不保一生气干出什么惊骇的事情。我了解他的为人。但齐游是我的朋友，我即使和乔东撕破脸，也一定要保护她。
　　“呵，你太抬举我了。”乔东不屑地说，“那得看是什么事了。”然后他双手插兜后退了一步：“不过对我来说，的确也没什么大事。”
　　周围的人都不明所以地好奇探头，恐怕在他们的遐想里，这架势意味着一段爱恨交织的三角关系。遗憾的是，我们三个人中的每一个人都很清白。
　　“你在这里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就算是我卖你一个人情，这事先搁一搁。”乔东显然也不想多纠缠下去，转身从我身边经过，笑着拍拍我的肩。
　　我不动声色地说：“谢了。”
　　乔东吹了一声口哨，车厢另一头连接处几个混混打扮的少年疾步奔过来，跟着他离开车厢。
　　我回头看了一眼乔东的背影。
　　其实我们也算是哥们了。可每次和他见面，都要这样勾心斗角地打太极拳。对于这样的状况，我是真的真的很无奈。

　　“他之前没怎么你吧？”我看着面色苍白的齐游，关怀地问。
　　“没。”齐游无力地坐下，头也不抬，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眸，“你不问是怎么回事？”
　　我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道：“我尊重你的隐私。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无权问。再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奇心，你也知道。只要不危及我在意的事情，那就无所谓。”
　　齐游勉强笑了笑：“我就知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格。”
　　良久，她自言自语一样地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追上车……真的……”然后顿了一顿，她微抬起头看着我：“这件事，你先忘记吧。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我没再说话，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临南快到了，准备收拾东西下车吧。”
　　齐游“嗯”了一声，我转身走出车厢。

　　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少年正坐在座位上看着一本硬皮厚书。
　　轻轻坐下，他被惊动，抬眸看看我。
　　我对上他清澈的黑眸，心脏不受控制的狠狠悸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移到纤细手腕上的表，然后两只手同时用力，“啪”的合上书，拉开背包拉链装了进去。心率不齐加对方速度太快，我只看清书名是英文。
　　这个妖精！居然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沉寂多年的心跳又加快了一次。好好一个男生，长的这么勾魂夺魄当饭吃么？
　　亏我还以自己的长相从小到大沾沾自喜，可我怎么没勾引住哪个男生？

　　顾瑾，你淡定。身为男性同胞中的一员，不要拿长相当饭吃……不要拿长相和别人攀比……男人嘛，行走社会靠的是实力……
　　我伸手勾过自己的背包单肩背上。
　　车速慢慢匀下，汽笛再次一声长鸣。我起身向车厢尽头走去。与此同时，大量顶着学生面孔的人都在向出口挤。
　　临南到了。
　　莘莘学子等待着的临南七中，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