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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千里月[3] ...

  •   南岳镇不算发达,公路早已通达长沙,报纸却往往延后两三天才到。
      但周围奇峰环抱,烟云渺渺,又值春日,千妍竞秀,胜在一份尚未被战争惊扰的闲适自然。

      谢云轻不挑食,好脾气地陪陆应同徘徊了两条街,最终对方点定一家专做酱鸭的饭店,她也没意见,只是在进店前歪头瞅着门额上的字好一会儿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逢源居,多好的名字,你干嘛嘲笑它?”陆应同收伞进店,先要了一只酱鸭,并两样清淡的时令小菜。
      其实谢云轻说自己不爱撑伞,他未尝不是更嫌麻烦,但瞧着这雨天连绵不尽的,他想,总得有个人给对方撑伞吧。

      谢云轻摆摆手,在一个靠街的方桌前坐下,眼里还带着陆应同不习惯的融融笑意:“我是想起在北平时我们有一个外国同学,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盖逢源。”
      “他很喜欢酒,也很喜欢给我们推荐他家乡产的葡萄酒。”她说完,冲着来到桌前兜售南岳寿酒的小男孩礼貌地笑笑,却摇一摇头。

      小男孩很机灵,便转过头,冲陆应同眨了眨眼。
      陆应同只好说:“好吧,就一杯。”

      男孩眼睛一亮,立刻为他摆上这里路边常见的土陶小酒杯。
      桌子对于他来说还有些高,尤其是抱起酒坛的时候。
      他只好踮起脚,摇摇晃晃地倒上满满一杯,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到陆应同面前,满眼期待。

      “据说这是南岳山泉水酿出的酒,一杯七窍通明,两杯祛病延年,三杯……”
      陆应同举杯一饮而尽,不敢让它在嘴里多作停留,赶紧囫囵咽下肚,亦不敢回味究竟是何等的“美味”。

      谢云轻笑眯眯地问:“三杯后怎么样?”
      陆应同终于明了方才她为何对男孩微笑又摇头,忧伤地望向外面的天空:“三杯当场飞升。”

      谢云轻抚掌:“陆大才子好会找地方,南岳这方宝地儒、释、道兼有,连圣经学校都是现成的,请问你想当谁家的神仙?”
      陆应同苦笑一声,摸摸小男孩的头,亲切地问:“听说酒里有冬虫夏草,还有肉柱灵芝?”

      小男孩奋力地点头:“有虫有草,有肉有汁,哥哥,我真没骗你,这酒可是我亲手酿的。”
      陆应同含泪塞给他一张五元法币,恳切地嘱咐了句:“这行道阻且长,你好好学,一定记住,学成前要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
      “实在不行,自己先尝尝。”这句尤为语重心长。

      “好的哥哥,我记住了。”男孩重重地点一点头,低头看向手里的钞票,迟疑道,“好大的钱,我找不开。”
      陆应同刚要说不用找,只见他抱起酒坛扭头飞奔出了店门,也不知什么意思。

      陆应同和谢云轻吃完饭,又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很久,还是不见男孩踪影。
      直等到陆应同忍不住想把那副早已吃干抹净的酱鸭架子再拼完整的时候,只见那男孩双手不空,拎着两个大纸包回来了。

      “哥哥,这是我娘摘的云雾茶,喝了也能成仙的。”他将纸包塞了陆应同一满怀,又腾出手去掏短褂内里缝着的一个小兜子。
      末了,数了一手的铜板,率真地全部递给对方,“哥哥,你不要生气,我娘只找到这么多。”

      陆应同抬眼正看见谢云轻冲自己微微摇头,心下会意,于是不再推拒,自然地收下那一满手的铜板,放进裤兜里,发出琮琮琤琤的响声。
      “怎么会生气呢,我要赶紧回去烹茶成仙,高兴还来不及。”他笑答。

      ·

      要烹茶,就得置办烹茶的器具,既是喝了能成仙的茶,这器具还不能太粗糙。
      可是陆应同和谢云轻在衡山最多还能停留十天,一套茶具带在行李中稍显冗余,弃下又未免奢侈浪费。

      陆应同一脸愁云惨雾,将两个大纸包并做一摞拎上,往谢云轻执着的油伞底下凑了凑,忍不住想仰天长啸。

      “你喝多了。”谢云轻离陆应同远了一些,伞却凑近了一些。
      “是吗?我才喝了一杯。”陆应同直直地看她。

      “你的脸很红。”谢云轻又远了一些。
      “哦。”陆应同一把握住她执伞的那只手,往怀侧里猛地拉过来,呼吸只在咫尺。
      对方的声音传到她耳边,嗡嗡的,叫人心乱,“举高一点,你太矮了,伞沿都挡住我眼睛了。”

      陆应同迷迷糊糊的,瞧见谢云轻的脸、耳朵、脖子瞬间升腾起一层绯色,仿佛染了一簇初开的芙蓉。
      是我看岔了么,他揉揉眼,可那一抹红,分明清晰无比。

      ·

      之后回学校的一路上,陆应同都只能望见谢云轻的背影。

      其实以往他们同行,常常也是谢云轻走在前面,陆应同跟在后面,但时不时地,谢云轻还会回头看看他,说上几句,或者答上几句。

      这回对方一声没吭,闷头直往山上冲。
      陆应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心里燃起一股无措的焦急。

      谢云轻在重庆的时候,父亲用过怎样的审讯手段对待她,陆应同并不十分清楚,但想来以中统的习惯,架上老虎凳吓唬吓唬是免不了的。
      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也发现了,谢云轻除了发现新奇的植物会稍微加快点步伐以外,从来都是慢慢地走,他也就慢慢地跟。

      “你慢一点,你的……”他想要提醒谢云轻小心脚下,旋即意识到这是她的伤疤,只好哽了一哽,咽下不说。

      望见校舍门前那条河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能够稍稍放下一些:总算她能歇着了。
      可是打架的野鸭子不见了,心又不免一下提到嗓子眼:难道刚刚吃的酱鸭是它们中的一个吗?

      呜呼哀哉,谢云轻怕是真的要被他气死了。

      一跨进合院的门洞,陆应同从未如此锐利过的目光立刻追上了那些正在廊下扑棱翅膀的鸭子们。
      它们倒是胆大心粗,见有人靠近也不生怯。

      陆应同一时玩心大发,悄么声摸到廊柱后,然后乘不注意哇啦啦大笑着一下跳出来。
      鸭子土著们立刻纷纷四散惊逃,等跑远了回过神,又气势汹汹地整队杀回,追在陆应同身后嘎嘎大叫。

      见谢云轻没兴趣来看热闹,而是一径上了楼,陆应同赶紧舍下鸭子大军追上,结果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敲门,终觉不妥,又侧耳细听,屋内悄无声息,像是睡了,只好又拎着大纸包灰溜溜地来到伙房,舀了一瓢泉水到大锅里,然后杵在原地,揣起手发愁。
      不如去劝劝小骡子吃茶叶好了,他琢磨着,总不至于浪费。

      “别浪费水,我有小火炉和陶壶。”谢云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伙房门外,扔下一句话又飘走了。
      陆应同长舒一口气,抱起茶叶跟上,回忆起方才对方的神色,心想,看起来,她也没有那么生气?
      可是她究竟在生什么气?哎,女孩子的心思到底难猜……
      他只恨自己于此无甚天赋,平常又不加以勤习苦练,此刻就如忽然被通知大考的学生,连佛脚在哪儿都不知道。

      ·

      合院中央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整套煮茶的用具。
      炭火闪烁,水渐有声,陆应同一时好奇:“你平常爱喝茶吗?怎么这些时日未曾见过?”

      谢云轻接过茶叶先放在一边,俯身细致地调整火候,头也不抬地回答:“算不上,只是我一个……”
      “只是你一个朋友喜欢,对不对?”陆应同接口道,“这一回是奚玉成还是程近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朋友?”

      谢云轻停下手中的动作,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
      她扭头看向对方,眼中多了一层自初见那天之后久违的淡漠:“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陆应同自知失言,心中痛骂自己,仲斐啊仲斐,你酒品果真极差,怎么净会往人伤口上撞?

      “我的意思是,你记得太多关于朋友的事,但是,但是好像很少在乎自己。”他只得尽力往回找补,“我曾听人说,记得越多,越会成痴,知道越多,越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细若蚊蝇。
      谢云轻反而气笑了:“知道越多,越会变傻,是不是?你是想说,我记得太多,马上就要成痴了,还是你知道我的事太多,就快要变傻了?”

      老天爷啊,如果重来一次,陆应同发誓,他一定不会喝下那杯酒!
      他识趣地闭嘴,不再多言,默默靠倒在一旁的老榕树上。

      默默地接过一杯又一杯对方递来的热茶汤。
      默默地一口又一口吞下那些芳冽的滋味。

      据说南岳衡山的云雾茶,终年生长在云雾缭绕处,所得灵炁蒸蔚,充盈强大。
      这里的夏天不太热,冬天不太冷,气候相比北平,尤其温煦宜人。
      唐代茶圣陆羽在著作中曾写道,“茶出山南者,生衡山县山谷”,想来也就是此情此味了。

      谢云轻还在拨弄小火炉,红光闪烁,炭气漂浮,裹挟着水汽蒸腾而起,在她沉静的目色中又渐渐飘散开去。
      雨后一弯莹润的月亮垂在树梢,陆应同从未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起,月亮竟离自己这样近。

      真是令人为之,心旌神摇。

      幼时,同龄的小孩畏惧陆家父亲,都说黑洞洞的枪管之后必然藏着一张恶魔的脸庞,皆不敢与陆应同交好。
      后来见他不受父亲宠爱,父子分隔两地竟无音信往来,便又欺他身边没有娘亲照拂。

      有一回,听说东城胡同的小店门口流行起一种木马样式的摇椅,用蒸汽机驱动,可以上下摇摆,十分好玩。
      又有去过的小孩回来兴奋地聊起,有发明家由此创造出可以在圆形台子上旋转飞驰的玩具,坐上去,等启动按钮按下,便上下驰转起来,如同策马乘风在广阔的原野上一般自在有趣。

      去东城的电车,两个小孩只需要一分钱。
      陆应同不是舍不得那一分钱,只是,他哪里有同行的小伙伴呢。

      秋天来时,西山的枫叶染红了半山云色。
      陆应同在西山脚下的永定河边一个人折柳枝玩。
      河面上起了风,渐渐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回头,看见一个抱着一大包糖炒栗子的小女孩。

      在滚烫的赤砂之中翻炒上百遍,浅褐色的栗子壳噼里啪啦爆开,露出灿黄的栗子肉,热腾腾的香味弥漫在这清冷的季节里,登时就有了温柔的烟火气。
      “我有一分钱,你要跟我一起去东城胡同玩旋转木马么?”小女孩甩着羊角辫脆声问道。
      远处,有两个身高已经开始冒尖儿的男孩正朝这边热情地挥手。
      “我……”陆应同却迟疑了,“抱歉,我还有功课要做。”

      一次退缩,就是数年的错过。
      这世上的道理从来如此,蛮横得不容人反驳。

      常听叔父夸赞谢家的女孩聪慧,小小年纪,做起学问来却通达且细致。
      曾经在北平时,功课繁忙,又兼暗职,虽然一得空便往叔父的归园跑,知她常在那里读书,却总也难见上一面。
      偶尔擦身而过,也只是克制而礼貌地点一点头,呼吸都为那翩然远去的背影停留。
      那时候,他不知道有多羡慕程近书和奚玉成。

      若是能长留山中,此情此景,此星此月,夫复何求。
      可是,他及时止住翻涌的情绪,用力地在心中告诫自己,陆应同,别想倚着酒气发疯,清醒一点,你不是自由的,她也不是。

      “我不矮,中学毕业时我就有一百六十八公分了。”回房前谢云轻忽然郑重其事地说。
      “嗯。”陆应同立刻认真地低头看向她眼眸,酒气纠缠着茶香,赞许道,“嗯,你不矮,你一百六十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传下去,谢云轻一百六十八!”

      朦胧间,他看见,谢云轻的神情在柔和的月色下又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云轻(168)
    陆应同(186,老婆168)
    谢云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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