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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千里月[1] ...

  •   西南联大迁校时,从长沙经湘、黔、滇往昆明的迢迢三千里路上,陆应同才发现谢云轻原来是个十分随和开朗的人,而那独一份“淡漠的关切”只是给自己的专属礼遇。

      陆应同想了想自己那位逼着谢云轻坐上老虎凳的父亲,心想,该,真他*的该!

      ·

      见到谢云轻是在民国二十七年,春日衡山的一个雨天。
      连夜赶路,又逢细雨泥泞,下车后,陆应同从南岳镇一户人家借了一匹骡子驮行李。

      付押金时,那对夫妇见陆应同穿着一身边角都磨得发白的黑色学生装,踏着一双比这一路来的车费还要便宜两块钱的皮鞋,鞋子底都快脱了胶,心里大约十分不忍,又不好拂了他一个穷酸学生的自尊心,便推说这骡子年纪小脾气大,恐怕还得陆应同将就它的腿脚,然后象征性地只收下一支旧毛笔。

      陆应同也没好意思说那其实是叶公超先生早年用过的。

      他牵着小骡子三步一停,快到山腰时,在约定的八角亭歇下。
      咽下最后半块桃酥的时候,终于在远山的隘口处望见一个执着油纸伞姗姗来迟的身影。

      谢云轻脸上带着一种淡漠的关切:“陆同学,真不好意思,每周二的早晨我都会去镇上邮局,不知道你提前到了,害你等了这么久。”
      说完,一手自然地从陆应同手中接过栓绳,另一只手上的油纸伞同时往他的方向够了够。

      踮起脚却还是差一点的样子,有点滑稽。
      也有点可爱。陆应同心里想着,唇角也随之弯起来。

      谢云轻的身量比他低上许多,自然也瘦削许多,但在女学生中足以称得上秀挺。不知为何,在这满山的雨雾中,忽然让他想起“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那句诗。

      男子汉大丈夫,手脚健全八块腹肌,当然不能劳烦一位瘦弱的女学生帮忙赶骡子。
      他忙说:“没关系,这雨不大,我也不常打伞。”

      谢云轻“哦”一声,握着拴绳的手干脆地松开,又将伞利落地挪到小骡子的头上,没再多话,慢悠悠往前去了。
      陆应同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也不知该不该找个话题聊,隐约间闻见一股姜花的淡淡甜香,似乎是从她那身合衬的天青色绸面百褶裙上一径散发出来。

      “你来的不是时候,其实最好呢,就是留在长沙跟随教授们一起行动。”
      沿山向上走了一小段,还是谢云轻先打破雨中的沉寂,“再有半个月,学校就会组织我们迁往昆明。”

      陆应同心内一窘:“我来之前并没有人通知我具体的迁校日程啊。”
      谢云轻回头,长长的眉眼间瞬间弥漫开一层朦胧的疑惑:“你不是衡之先生的侄子吗?我经常听舍弟处安提起你和有晴。”

      见对方一脸困窘,她很解人意地转头继续往上。
      或许是还下着雨的缘故,脚下仍是慢慢的,“衡之先生自去年夏天开始奔波临时大学的校务,闲时还要负责东北流亡的中学生的国文课,想必神思忙倦,没顾上提醒你。现在寒假,大家都回家了,不过你别着急,我会一直在,之后随校迁往昆明,我也会跟你一起。”

      “如此,多谢。”陆应同哽了一哽,“请问怎么称呼?”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谢云轻。
      过去在北平念书时,在叔父陆衡之教授平素治学的归园里,两人曾打过几次照面,可惜都是匆匆擦肩而过,没能说上话。

      初次正式见面,陆应同想表现得礼貌一点。

      “谢芷。”
      “有否小字?”

      甫一问出口,陆应同便知自己唐突。
      谢云轻却很大方:“云轻。”

      云轻……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陆应同将《洛神赋》的这一句放在心里重又回味了一遍。

      与此同时,听见对方友好地解释道:“云淡风轻,云轻。”
      原来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啊。

      陆应同尴尬地收起那些浪漫的思绪:“山下路远,这一趟还要多谢云轻学……云轻,我叫陆应同,行二,家中唤我仲斐。”
      曾听叔父提起,谢家的女孩启蒙早,实则年纪并不大,比自己还要小上几月,故而陆应同擅作主张略去了“学姐”的称呼。

      他等待片刻,见对方并没有提出异议,便放下心来。

      “应同,挺好听的。”谢云轻琢磨了一下,“仲斐……我从前只知陆家妹妹陆有晴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女孩儿。你家中还有一位哥哥?”
      “嗯。”陆应同没有顺着说下去,她便不再多问。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位于集贤峰一侧的南岳圣经学校。
      北大、清华和南开迁至长沙组成临时大学后,校舍不够,便将文学院设在这里。

      一条从山上迤逦而下的小河从门前流经,因为连日春雨不歇而显得湍急。
      进入合院,山光树色,白墙绿瓦,确实是一处清幽的读书地。

      陆应同将小骡子牵到伙房后的空地上,寻了些干草与它。
      这小骡子一点都不娇气,甚至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回到宿舍,谢云轻已经帮他收拾出一张素朴的书案。
      桌椅都已斑驳,但她在案上铺上白纸,一角置上喝完的白酒小瓷瓶,盛上门前小河的水,插上三两松枝,一梢斜斜倚着碧青的窗纱,又是一屋生机盎然。

      陆应同心中蓦地涌出一种有着有落的自在,也上前去,从箱子里取出纸笔和书本一项项摆上。
      谢云轻猛然一怔,目光锁在他手里的一令信纸上:“你,你是从重庆来的?”

      陆应同手上拿着的信纸,正是西南有名的嘉乐纸。
      自南京国民政府迁至重庆后,报章出版、学校教科书的用纸一日紧似一日,用峨嵋林木、岷江水制成的嘉乐纸一时风行,在重庆行销大盛,到后来甚至需要凭证申购。

      “我竟忘了,原曾听过衡之先生夸奖家中侄儿以联考第一名的成绩被中央大学录取。”
      谢云轻搁下笔洗的双手全无血色,触目冰凉。
      声音也是冷冷的,连先前那一点淡漠的关切都消失了,“阁下前途大好,为何不留在重庆,何苦远道来此。”

      窗外,满目参天巨木,枝叶扶疏。
      雨后润青的角落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哞哞的叫唤。

      魁梧的蓑衣人靠在满长青苔的墙围旁,斗笠下黑白分明的眼总是有意无意朝着这边射来鹰一般的光。

      “我这里不缺眼线。”
      谢云轻的指尖离开那方青玉雕秋桐叶的笔洗时,带着仿佛再不愿与对方多说一个字的决绝。

      那一瞬间,陆应同感到自己心头刚攒起的一口温热,也随之抽离了。

      “我父亲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没有资格替他向你道歉。”
      他尽力保持平静的神色,放下信纸,只是茫无目的地整理书本,“但我来这里借读,并不是为了监视谁,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父亲……”谢云轻的背脊瞬间一僵,“你父亲,是……”

      陆应同不忍心窥见她眼中那些累累的伤痕,喉间咽了咽,微微点头:“你知道的是他另一个名字。”

      他的父亲,是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一处的副处长,也是储奇门药材工会大楼甲字部的主人。
      那是一间谢云轻待了整整六十三天的审讯室。

      去年平津沦陷后,就在陆应同伴同婶母和小堂妹有晴从北平南下后的一天,谢云轻和好友西出妙峰山,一路从中|共在晋察冀的边区穿过,又途径豫鄂皖苏区,最后抵达汉口,登上溯江而上的货船。

      身为中央官员之女,毫不避讳地在苏区停留多日,更严重的是,还将另一位更要紧的大员之子奚玉成给弄丢在流亡的路上,中统势必要对她进行“必要且紧要”的调查。更不用提,在她受讯期间,从北平还传出了程近书出任日伪政府教育局要职一事。

      程近书、奚玉成,加上她,这三个人,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十年知交,关系亲厚。
      任谁看来,或者说,至少在重庆看来,这六十三天的苦,并不白冤枉。

      “临时大学目前只有四名借读生——除了你我,还有你作为生物系学生却一直留在文学院校舍等待的奚玉成,以及你也许还希望能等到的程近书。”
      “我承认,我的出现对你来说很巧。”
      陆应同也承认,直面对方,讲出这一桩桩事实很残忍。

      “我从重庆来并不奇怪。陆家,确切地说,是我叔父家,和程家是通家之好,程近书的选择当然免不了影响我叔父的选择。叔父让我送有晴去张伯苓先生在重庆筹办的南开学校念书,这跟令尊将令弟留在重庆的意思,本质上说,是一样的。”

      乱世尘烟里,谁甘愿当人质,与至亲分离?都身不由己罢了。

      “程家……”谢云轻一向沉静的脸上隐隐浮起一丝涩然的微笑,“程近书,你认识他么?”

      陆应同犹豫了一下,点头说:“算是认识吧,和有晴在学校里见过两次,他……”
      说到这里,突兀地停顿下来,此刻直面对方对那个人的关切之情,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泛起些酸意,半晌,才继续说,“他,待人很亲切。”

      窗外雨声负暄,屋内在这一刻却安静得异常。

      “谢谢你这样说。”良久,谢云轻温和地对陆应同笑了一下,“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 作者有话要说:  又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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