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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课堂:普鲁斯特 ...

  •   就像是夏目清所说的那样,他们的课很快就由别的老师暂代了。不过较为幸运的一点是,他们并没有沦落到上网课的地步,新的老师特意从英国赶了过来——虽然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也没有那么刻意,他早就想在佛罗伦萨逛逛了——为他们上完这学期最后的几节课。

      和以往一样,这位新来的教师没有交代他的姓氏,只是给出了一个大众过分的名字:威廉。北原诗织听到的时候眨了眨眼睛,回忆起夏目清给他讲过的故事,戏剧性地想到了威廉·莎士比亚。

      “但和莎士比亚先生在历史书上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对吧?”她对夏目清说。

      夏目清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知道为什么地显得很开心,笑着弯了弯眼睛。

      “是的。”她说,“完全不一样。”

      学校里的人只知道他来自英国,有着和乔万尼教授相似的白色头发与慵懒轻盈的语调。漫不经心的从容与带有表演色彩的矜持优雅矛盾地结合在身上,就像是一位随时准备登上舞台的歌剧演员。只要有他经过,周围的人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以一种不知为何而生的敬畏态度对这位先生行注目礼。

      就像是现在。

      所有的学生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看着对方慢悠悠地在讲台上翻着自己的课件,把内容投影在屏幕上。

      “今天要讲的是普鲁斯特,对吧?”
      威廉教授抬起头看着投影,以一种十分微妙的态度挑了下眉,似乎正在回忆:“说实在的,我其实对他不是很熟悉……”

      这里的不熟悉是指当初没有在战场上面对面地正式打架过。不过他对这位超越者还留有了那么点印象——这种印象来源于巴黎公社的其他人员:

      “马赛尔?”雨果以一种忧心忡忡的态度说道,“哦,他当然没来。他的病症最近变得更加严重了,在战场上他会首先死于哮喘的。”

      “是啊,哮喘。”
      路过的罗曼·罗兰忍不住吐槽道:“就在战争开始之前,他还在各种酒宴上和男男女女花天酒地呢。那些小姐的香水味都把我冲昏了,他竟然还能忍得下去。”

      “不管怎么说,现在巴黎的漂亮女孩只能全部交给他了。”波德莱尔摇了摇头,一脸忧郁地眺望着远方,“哦,甜蜜的负担……”

      莎士比亚还记得当时自己对此缓缓地“?”了一下,还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自己到底要不要学着对方朝钟塔侍从请个病假。

      再然后就是北原和枫向他提起自己的这些朋友,以及出门去参加什么异能者还是作家联谊会的时候了。

      在他们的那个时代过去后,他倒是读了一遍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是与戏剧截然相反的另一种风格,但倒很像是诗。

      “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开始讲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普鲁斯特的生平我想就不用过多去赘述了,你们应该在网上都能够查得到。我们主要讲他和北原和枫之间的故事。”

      “对于普鲁斯特来说,他和北原和枫的第一次相遇并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奥地利。当时他正在弗洛伊德那里进行精神治疗——为了缓解他已经影响到生活的焦虑和紧张。”

      莎士比亚用手指的关节轻轻地敲了敲讲座:
      “可想而知,这段并不算太长的经历给普鲁斯特造成了相当深远的影响。甚至他在后来写作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的部分痕迹。也是在那里,他知道了与北原和枫有关的故事。”

      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北原和枫是他所见过的一个罕见而又奇特的素材或者标本。按照他的说法,“他的过去就像是活在另一个被水淹没的幻想世界里,直到最近才被打捞出来”。

      旅行家毫无疑问是真实的,甚至在很多细节上让人觉得过于真实,但他存在的形式总给人一种恍惚和不确定的感觉。

      就像是小说篇章里突然出现的精灵,对过往和身份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了神仙教母一样的角色。在灰姑娘灰扑扑的生活变得光辉灿烂后,他就理所应当地从这一个故事里退场了,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场梦。

      “这种说法理所应当地引起了普鲁斯特的兴趣。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活在一场由自己构筑的回忆里。”

      “当时自异能大战开始的那一年起,一直到生命的终点,普鲁斯特的哮喘症发展成了某种严重到前所未有的症状,不得不闭门在家,阻隔一切与外界的关系。就算是出门,他也必须待在密闭的空间。在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断绝后,回忆的世界就变成了他真正生活的地方。”

      莎士比亚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向学生:“他带着这份好奇回到了法国,并且在那里真正遇到了北原和枫。对他来说,旅行家扮演的是一个能够理解他的、类似于‘母亲’的角色。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的一生都处于某种被母亲抛下的恐慌中。”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们有时候把这种心理称为离开母亲羊水后的后遗症。每一个出生后的人都在潜意识中想念这段被温暖的液体包裹的时光,并因此爱上了拥抱,尤其是与母亲的拥抱。我们渴望在爱中沐浴。”

      普鲁斯特一直在追求母亲的爱,他那过于爱他的母亲离开后,他就在自己的人生中徒劳地寻找起类似的替代品,甚至是有些过分地寻求。

      他喜欢雨果出现在他那与世隔绝的城堡里,他喜欢长久地注视着北原和枫,他渴望母亲一样带着温柔和纵容意味的吻,他恋慕的爱人永远都能像母亲一样照顾他。

      他把自己埋在回忆里,拼尽全力地去抓取每一个有关于这份爱的细节,同时把更多的记忆收拢入怀中。他封闭的房间就是埋葬狼最在乎的珍宝的巢穴。

      “完全可以理解。”
      北原诗织对夏目清小声地嘟囔着:“北原完全就像是妈妈……温柔耐心包容,而且永远都知道怎么照顾你。”

      夏目清撑着自己的下巴,琥珀色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谢谢,但我不会对这个评价感到高兴的。”她这么说。

      少女还是宁愿自己的哥哥不那么照顾别人,甚至希望他和别人的关系不那么亲密……

      很多人都喜欢把情绪发泄在自己更在乎的人身上,却对不怎么熟悉的人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友好和克制。如果可以的话,夏目清更希望北原和枫能够保持在“朋友”的限度上,这样他受到的伤害会少非常、非常多。

      而这个“很多人”里也包括了普鲁斯特。

      因为格外靠近死亡而变得敏感的小狼崽,喜欢逃避绝望又喜欢反刍痛苦的小狼。

      他对外人偶然一点的善意乖巧得就像是温顺无害的小狗,友善——甚至是以有些恐慌的谄媚拼命摇着尾巴。可他的尖牙永远都是在惶然无措地时候对准最靠近自己的人的。

      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他则会选择对准自己。

      “而对于北原和枫来说,普鲁斯特也更像是一个把自己困在回忆里的孩子。他接纳了普鲁斯特在亲近的人面前表现出的敏感、神经质与惶恐怀疑,并且抱住了他。在那本近乎于自传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回忆了那段日子:”

      “那时的我靠在墙边,脑海里也在想昨晚的雨有没有把窗户上眼睛一样的斑纹洗掉。然后那串敲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就像是啄木鸟在从容地笃笃深秋的树桩。声音因为我在门缝边塞的软木塞而柔和了,我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一时间以为唱片机里刚放完的马勒的交响曲还没有结束,这位天才非凡的音乐家还在最终章里加入了天使的敲门声。”

      “紧接着我慢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故意不发出响动,然后靠在门上,并没有打开的意思。我从声音里听出了这是来自东方旅人的声音,但出于某种当时还算开心的心态,并不打算让他知道。”

      “于是我问:‘你是谁啊?’旅行家就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肯定也是贴在门上的,因为那个声音那么近,简直把当时的我吓了一跳。我几乎有点想要缩回去,但我没有,我把脸颊靠在上面,感受着木头的纹理压上我的脸颊,一种冰凉而又光滑的质感让我的脸发生了变形。从木头的毛孔,我好像听见了一种云朵般的呼吸。”

      “他问我最近怎么样了,然后又紧接着和我说起了我那些朋友的事情。他的语调很慢,但是我的回应还要更慢一点,往往要隔上一会儿,在我觉得不得不发表言论的时刻才会开口。因为我一想到这些事情一旦被聊完,他就将从这扇紧闭的门前离开,我就觉得我的心难过得要命。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够停留在这一刻呀!”

      “可我又担心因为我回答得太慢了,他又会在某个时刻不做声地离开,就像是我不做声地来到门面前一样。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想打开门去确认他的存在。”

      “但我一直不敢,当时的我才在不久前哮喘症发作的时候咬了他,我害怕看到他缠着绷带的样子。那时我简直焦虑紧张到不可思议,下一秒仿佛就要死亡的恐惧以如此有力的姿态抓着我的心,让我就像是一条得了狂犬病的狗。于是我只好靠在门上,让这隔绝了我与世界的牢笼继续隔绝着这一切。而他的手碰碰门,就像是想要摸摸我那样。”

      讲台上的威廉教授念出这一段,他翠绿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学生们,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紧接着,手臂连同手指轻轻地往上一抬,就像是一位交响乐对的指挥家或者戏剧演出者,而两条线索将在下一刻于艺术的创作中形成互相呼应的高.潮。

      “有趣的是,北原在《手札》的结尾也给出了一段类似的描写:”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里,有时我会把窗户关上,让房间陷入一种完全隔绝的状态。这段时间我便会想到马赛尔。只要他在卧室里,就不会让我进门去看他,我们隔着一扇门谈话,隔着触摸不到彼此体温的距离。就像是在死亡到来之前,病症就已经将他和生者所拥有的世界隔离开来。”

      “我们就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交流。有时我觉得他简直是蜷缩在门边上的,而我伸出手想要安慰他的时候,只能徒劳地碰到一面墙。他低声地对我说着他在房间里感觉到的最为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他问我现在的巴黎变成了什么模样。然后又自己反驳了自己,开始说它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已经保存下来了一个永恒的巴黎。’他以一种哀伤的幸福朝我轻声地说,‘你们也在这座城市里面,我也会来到里面。我已经在故事中为自己提前安排了一个位置。’我静静地听他说话——他故事里,巴黎满是山楂树,地面上开满了蓝雪花,如此胆怯地蓝着。而我的窗户前他送我的种子也已经开出了花。”

      “马赛尔一直是如此地渴望从向前的时间中脱身而出,再次回到母亲的怀抱里。现在他的确已经为自己重新创造出了一个子宫,他还会畏惧死亡和虚无,但已经有了归处。在我离开这座城市时,他打开窗户看着我,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狼,或者天鹅。我回过头,看到巴黎坐在窗前,轻轻地亲吻着这个最留念她的孩子。他抖抖身子,然后笑了。”

      北原诗织轻轻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一切的回忆都是现在。而《追忆似水年华》是普鲁斯特与这个世界一个永恒的秘密。如此漫长,如此渺小。

      小得如同母亲落在额上的一吻。一切的谜底就在那里。

      “有一个观点:只有意识到自己总是在遗忘的人,只有他们才会尝试用文字抓取过往的回忆,以此来达成某种永恒。”

      说到这里时,莎士比亚轻轻地笑了,眼中闪烁着名为回忆的色彩,就像是这句话描述的对象不仅仅是普鲁斯特,还有更多更多的人。

      也许也包括了他自己。

      “普鲁斯特总是在遗忘。他的病症和神经衰弱折磨着他的记忆。所以他一遍遍地在空空如也地房间里回忆过往,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在小说里把所有的细节记录下来,让记忆变得绵长,就像是这样能够真的停下时光,让永恒来到这个世界上。”

      窗外的北原和枫拖着下巴,和所有的学生那样安安静静地听着。阳光穿过幽灵,在地面上留下树叶摇晃的影子。安静得就像是某种永恒的雕塑。

      他想起普鲁斯特。他的去世也很早,几乎就在他之后的几年。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告诉他关于任何死亡的事情——所有普鲁斯特的老熟人都明白他在失去母亲时的崩溃,并且期望着将所有死亡的故事都推得离他远一点。

      在普鲁斯特还活着的时候,每年万圣节的晚上,旅行家都会在路过巴黎的时候去敲一敲他家的门,轻声地和他聊上一会儿。普鲁斯特也会惯常似的,小声而又缓慢地回答。

      有一天,他这么问:“明年的万圣节你还会来吗,北原?”

      北原轻缓地“嗯”了一声。然后这位超越者便发出那种好像很高兴的笑声,把脸靠在了门上。

      他去世在第二年的十一月。万圣节后的第十七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课堂: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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