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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郑伯克段于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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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山雾始终挥散不去。
目光所及,绿意盎然。
这四月的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山上的路并不好走,耳旁始终有着脚夫粗鄙的言语,怪老天爷耽误了他的行程。
热水沸腾,沏进碗中,潺潺入耳。
莫约七、八岁的孩童垂下眼眸,细白的双手捧着碗缘递给行医的老者。
老者皱纹布面,唯眼清澈,他缓缓道:“又下雨了。”
孩童顺着老者的目光望去,娇艳欲滴的春景柔和,与氤氲开的茶香融为一体。
他低下头,淡绿的茶水上倒映出了他平静的面孔,张口回道:“我见过一场下了三百年的大雨。”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注释1)
“你娘疼你吗?”
冷意渗透靠在朱红廊柱上单薄的身躯,王耀被问住了。
玄衣华服的少年见他不开口回答,撇了撇嘴角,似在嘲笑道:“跟我一样的,爹不疼娘不爱。”
王耀故作迟钝地点了点头。
然而真令他不好开口的,不是“疼不疼你”这个问题,而是“娘”。
“我没有娘。”王耀想了想,还是回答他。
华服少年不以为然:“任何人都有娘,就算方才被淹死的那只猫都有娘,不然你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这个问题从王耀一睁眼启,到如今,他已经整整思考了七百年。
若真有来世之说,七百年的时间足以一个魂魄转世无数次。
但对于王耀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自己可以勉强穿上人类孩子的衣服了。
华服少年见这个粉玉雕琢的孩子迟迟不肯回应,不由得烦躁地把刚摘的野花扔在地上,发泄似的用鞋底碾成脏兮兮的泥泞,融入土中。
王耀抬起头,目光沉稳而柔和:“你不该拘泥于此,就像方才被你毁坏的花一样,寤生。”
“他送给娘时,娘高兴地抱着他亲了又亲。”寤生红了眼眶,脚下发力,恨不得要将鞋面都陷入泥土:“凭什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花……”
寤生不过还是个少年。
王耀知道,自己现在跟他说再多帝王之术都是为时过早。
寤生现在不需要金枝玉叶权势滔天,他只需要母亲能从弟弟那里,平分一点爱给他。
寤生发了一通脾气,用宽大的袖子在眉眼处狠狠摩擦了两下,上面绣着的花纹将稚嫩的皮肤摩擦得通红,好像真的哭了似的。但他的脾气性格又不允许自己示弱,便仰头望天。
木桌上的茶温渐渐冷了下去,香味却依旧浓郁。
山雨已停,每个人的视网膜处都裹着一层薄膜。
王耀擦去眉睫上的水滴,却显得皮肤愈发苍白,唇齿色淡。
“茶要凉了,先生。”
扁鹊没有应声捧起碗,而是捋了把灰白的胡子道:“这位母亲,你意如何?”
年迈的医者微笑地望着眼前的孩童:“忍冬,你见识比我多,你来说。”
王耀似默许了这个名字,他撩了撩眼帘,开口道:“人心不是一杆称,即使再艳丽的两朵鲜花,总有一朵要被比下去。从形状、色泽,甚至生长的地域。两个孩子,母亲偏心也是常有之事,可是……”
他蹙了蹙眉梢,想起了那日寤生脚下已经成了一团烂泥似的花束,将剩下的话变成一声叹息,融入缥缈的山雾中。
扁鹊同样唏嘘了声,探头望着黛青色的天空,长叹不已。
“忍冬,那孩子的结局如何了?”扁鹊又重新沏了半碗热乎的茶:“世道如此,父母不疼,只希望他能想明白并不是人人都幸福的道理,然后健康成长。”
医者说话语速很慢,与茶水倒入碗底的声音撞在一起,清脆如同玉珠碰撞。
王耀方才说给他听时,特意隐去姓名,只当寻常家的孩子来说。
若是寻常家的孩子,任谁都会心疼这个叫寤生的老大,从而推测他在乱世中是否能倔强地活下去。
可是……
这桩故事却发生在了诸侯之家。
“废长立幼?荒谬!”
拳头重重地砸在案几上,把轻声细语的女人吓得肩膀一颤。
“自老祖宗的规矩,便是嫡长子继承。”郑武公冷笑一声:“平日孤知你疼爱叔段,但再疼爱也要有个限度,寤生才是郑国未来的继承人!”
武姜不死心:“可是……”
“没有可是!”郑武公干脆地回绝道:“念你我二人夫妻一场,这次不予你惩处,若再听到你敢提这件事情第二次,休怪孤无情!”
当他坐上诸侯宝座时,脸骨头都是寒冷彻骨的。
当他说出一番威胁后,武姜当真不敢再说一个字,只是低下头的面容,变得扭曲不甘。
一阵急促却不慌乱的脚步在长廊响起。
驻足后,先是轻声喊了句“太子”,得到许可后再轻手轻脚进来,跪在青年的耳畔说了几句话。
“嗯,知道了。”青年面色如常,眼睛没有从书卷上移开过。
待亲信走后,侧坐在墙壁旁的孩童慢慢放下毛笔,同样以风轻云淡的语调问:“跟您猜的,相差无几?”
堂堂储君所居寝房只有区区四十平米,却正因如此,在寒冬腊月中,点起一盏暖炉,摆放一支腊梅,温暖的同时又不失优雅。
王耀转了转脖子,四面墙壁前都被挂着红紫绒吊帘装饰,下方点缀着鹅黄色的流苏,入目便心生暖意。
而坐在两级台阶上的,便是曾经那个因为得不到母爱而哭鼻子的少年——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