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庄之路》尉迟回雪

37、心悦君兮君不知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无论是供职府衙的官人差役，还是在街边摆摊子开店的生意人，反正外出谋生计的人们都如归鸟还巢般匆匆回到家里。小门小户夫妻对坐闲聊，亲亲密密说尽闲嗑儿私话；大宅大院举家其乐融融，热热闹闹共叙人伦福乐。盛世之下，小邑富豪同享太平，各家各户安守团圆，那情景也都该是温馨而幸福的。
　　可我家现下却是一派愁云惨淡，要多辛酸有多辛酸！
　　墨雪那句“不想再见”刺得我浑身难受，因着一耽搁，等我再追出门去时，满街人来人往，早已不见了他的踪迹。
　　我和刘康、刘祝沿路四处寻找，仔细打听下得知他出门后顺着大道跑进了南市，一个卖菜的邻人仿佛看见他拐入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之后便再无消息了。
　　南市鱼龙混杂，墨雪又生的漂亮，万一被恶人盯上……
　　我心急如焚，万分后悔自己没拦住墨雪，让他独自离家。后来李恬萱也领着侍女出来寻找，奈何一直到宵禁时分，我们也没能找到墨雪，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线索。

　　强令几个孩子回房安歇，我却没心情躺下，只坐在桌旁对着油灯发呆。思及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想嚎上一声，再薅几把头发来发泄心中的悔恨。
　　门上轻敲了两下，我猜到是谁，没好气地应道：“没锁！”
　　“那我进来了……”
　　李恬萱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半晌才问了句超没营养的话：
　　“你还没睡啊？”
　　“……你说呢？”
　　“嗯……那个……你还生我的气吧……”
　　我抿了抿嘴，反复告诉自己迁怒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奈何怨气如同开了阀的煤气，噌噌往外冒，再遇到她这个明火，想不爆都难！
　　“你回去吧，我暂时不想和你说什么。”
　　李恬萱绞着手指，低着头小声说：“你要生气就骂我一顿吧，别憋坏了。”
　　“我可不敢！你后台多华丽啊——你小弟是王爷，你大哥是皇帝，要是我今儿骂你了，保不定回头就被砍了呢！”
　　“守义，你别这样……”
　　“我怎样了，啊？我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搞清状况！”我忍不住拍着桌子道：“我一介平民就该安分守己，不该攀附权贵。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郡主您还是请回吧！”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我真不是有意的。”李恬萱语渐哽咽：“你不知道，能找到你我有多开心。自打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我就一直惶恐一直害怕，怕被当成异类，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这里。无论是在道观还是在皇宫，无论吃的是粥菜还是馔馐，我始终都觉得自己是异乡人。身世过往所知所识全靠谎言编造，并且要时时小心事事仔细，就怕说错了话被别人看出端倪。是，我确实因为结识了皇族而免去了为生计漂泊吃苦，我也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但伴君如伴虎，那些皇族比起一般人更加危险，他们视人命如草芥，说翻脸就翻脸——我亲眼看到有个侍人因为一句话不讨喜就被活活打死！这里没有人权可讲，现代社会的那些规则在这里完全没用。从小到大，我头一次这么累，不是身体累，是心！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无间道，秘密只能吞下肚烂掉，因为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倾诉对象。我天天带着面具装啊装，都快憋死了！”
　　她用袖子抹了揉眼睛，继续说：“看到你，我感觉松了口气，像活过来一样，又能大笑大叫了。我开心，兴奋，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而且你周围的人都很奇特，你明明做了那么多超越时代的东西，他们却完全不怀疑你。我好羡慕，也想像你这样生活。”
　　我闻言不由一哂——亏我还羡慕她安稳平顺，以为她这几年享尽荣华，却不知原来也是暗藏苦涩。没想到她混成了郡主，最后反而羡慕起我来了。
　　“我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给你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也没脸再赖着你了。不过请你暂时让我留下，不看着墨雪平安回来，我这辈子到死都得悬着心！”

　　李恬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倒也硬不起心再逼她走了。况且归根结底墨雪怨怼的人还是我，弄成现在的局面，我的责任是远远大过她的。
　　叹了口气，我指着桌子另一边道：“你坐吧，咱们都冷静冷静。”
　　她依言在椅子上坐下。
　　沉默了一阵子，我问：“你和墨雪究竟在搞什么？之前我看你们还不大对盘的样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好到同吃同住的份儿上了？”
　　“你情商也太低了些，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明白？”李恬萱苦笑道：“先前墨雪对我抱有敌意，完全是因为我和你言语举止间略嫌亲密。后来我跟他解释，说我们是只是同乡好友而已，彼此虽然亲，却绝没有发展的可能。我还告诉他，我知道他心中烦恼，愿意协助他达成所愿。”
　　我打断她：“你知道他心中烦恼？”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何况我看了上千部小说……”
　　“小说和现实能一样吗？！”我可真怕了她那些小说了。
　　“起码有借鉴意义吧。反正我一看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暗恋、单相思嘛——他喜欢你，却拿不准你的意思，所以心里烦恼。”李恬萱看我一眼：“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不相信你从来不曾察觉。”
　　我还是觉得不真实，呆呆地问：“他亲口对你说的？”
　　“当然了。他既对我放了心，套他两句他就说实话了。他有心和你过一辈子，但你总是暧昧不清若即若离的，他想知道你的想法，又怕万一你没那种意思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我觉得他挺不容易的，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让他装作和你亲密，然后观察我的反应？”
　　“对。”李恬萱点头承认：“人的心理很微妙，有些时候最不了解自己的反而就是本人。我看你言行间那么宝贝他，应该是对他有情的，只是你潜意识里不肯面对这种感情。所以，我就配合墨雪演了一场戏。我对他说，如果你嫉妒了就能很快发觉自己的真心。”
　　我一惊——难道我的那些焦躁、担心和郁闷都是因为嫉妒吗？
　　“可是……你们俩为了试探我就要睡到一起？”
　　“都说了是演戏的！本来我们坐在屋里说话，后来墨雪听到你跑过来，才慌忙铺开被子。你当时要是冷静点儿细心点儿就该发现，我们是过了一会儿才开门的，为的就是布置现场。如果你不来，等天黑了我就溜到客房和莺儿、雀儿她们一起睡。”
　　真相居然这样让人无力！
　　“你又不了解墨雪的脾气，乱出什么馊主意啊……”
　　“我知道我做错了。”她话锋一转：“可是你明明那么在乎墨雪，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别说是墨雪，就是我听了也要寒心的。我不懂，你承认喜欢他就那么难么？”
　　“我……我是很喜欢墨雪，但不是你想的那种……”
　　“你天天和他同卧同宿，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你不觉得太有失妥当了吗？假如换了其他人，让你这么搂着睡，你能接受吗？”
　　“我当然不能接受。可问题是墨雪不是一般的人，他原来是我的小狐狸呀！我抱着他都成了习惯了，虽说后来他变了个样子，但本质还是没变呐。”
　　“是这样吗……？”李恬萱叹气：“如果你不喜欢他，那他就太可怜了。尤守义，你知道《越人歌》吧。‘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想墨雪的心情大抵就是这样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李恬萱回去后，我熄灭灯火，一个人和衣仰卧。黑暗中，一些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情景竟纷纷跳出来，清晰地让我自己都意外：

　　初次相遇时，我打退了大蛇，墨雪用红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我的伤口……

　　青黄不接时，墨雪吃力地拖着比它自己体积还大的猎物回来，雪白的毛皮被猎物的鲜血染成红色……

　　村子遭灾时，墨雪带着我逃生，又静静陪着我在山洞口守夜，听了一整晚的雨，直到天明雨歇……

　　家里艰难时，墨雪半夜里偷偷变出人参，结果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乌黑的眼眸中带着水雾，可爱又可怜地向我撒娇……

　　变成人形时，墨雪沮丧地耷拉着耳朵，小心翼翼地问我害怕不害怕……

　　在外经商时，墨雪系着围裙，早起晚睡为我热水热饭地操劳，还把他自己最喜欢的鸡腿省下来给我吃……

　　耳边犹有那软糯的声音：“喜欢守义，比喜欢自己还喜欢……”

　　胸口倏然觉得发紧——原来墨雪早就对我表白了真心，可我居然蠢到以为那是寻常的玩笑。

　　心悦君兮君不知……

　　墨雪，你为何会喜欢让你如此难过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