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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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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葙在医馆待了七八日。
白天行医诊病,晚上辛娘为她单独收拾了一间房。
青葙摘下斗笠,揉了揉酸涩的胳膊。听到屋外辛娘正在为一家老小烧水,等水开的时间,她风风火火地整理药柜,核对帐本。
水咕噜咕噜地响起,辛娘不厌其烦给两位行动不便的老人擦拭身子,然后将药堂里外的地拖干净,最后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回屋,抱着女儿小婉睡觉。
青葙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在教辛娘医术时,她会忍不住困得打瞌睡。
有时候半夜小婉做噩梦惊醒了,辛娘就拍着女儿的背,轻声唱睡眠曲。
青葙迷迷糊糊地下床,抱着双腿蜷缩在墙角,心满意足地偷听辛娘唱的曲子。
曾经,娘也哼过这样轻软动听的曲子。
青葙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青珺祉和鹦鹉趾高气扬地喊她灾星,没有人愿意同她玩。娘好几日不分昼夜,做了只漂亮的风筝,牵着她的手,在剑阁崖边迎着风放风筝。
她梦见五岁那年,剑阁测出她毫无剑道天赋。青家长老们纷纷指责:“奇耻大辱,剑阁青家居然出了一个废人。”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这个孩子出生就天有异像,生带不详。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青葙倔强地扬着脸,一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到小屋才泪眼婆娑:“娘,我是不是个废人?”
娘将她一把抱进怀里。
娘比着手势:“胡说。娘的葙儿不是‘废人’,是娘‘非常非常喜欢的人’。”
娘给了她非常非常多的喜欢,所以小时候的剑阁,就算受尽别人的冷眼,在青葙的心中,每一天也是快乐的。
最后,她梦见了娘的样子。娘躺在床上,唇无血色,脸上长满了紫斑,一双眼睛痛苦地睁大。眼睑下方,泪痕犹在。
床边,娘垂下的双手仍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分外苍白。
娘死了。
快乐消失了。
青葙惊醒了。
太阳透过窗,照在脸上。
已经是第九日了。她揉揉眼睛,该回剑阁了。
青葙又吃了碗小葱汤面,与辛娘暂别。换回衣服,蹑手蹑脚地上了山,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暗暗祈祷没有人发现她离开过,祈祷青珺祉或是青无仞,不要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剑阁里似乎正在发生一件让青无仞焦头烂额的事情,无暇顾及其他。
有侍女们聚在一起,议论道:
“听说阁主已经请了数十位医修,那位萧殿下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二小姐眼睛都要哭干了。萧殿下晕迷之前还拉着二小姐的手,为她戴上了蝶链。萧公子深情地说,”一个侍女拉起旁边好姐妹的手,憧憬地模仿道,“蝴蝶翅膀每一次的颤动,都是我想你时,内心的海啸。”
“哇——”其他侍女们纷纷眼睛亮星星,发出阵阵羡慕声。
其实青葙还挺喜欢这群侍女姐姐们。她们多是家里吃不起饭或者爹娘不要的女孩子,送到剑阁里,练过几年剑术。
她们不会与青葙亲近,却也不像那些自恃清高的剑阁弟子们一样看不起她。对于三小姐,她们更多的是可怜。可怜她生在这样一样天赋异禀的家族,居然是个常人。
侍女们接着道:
“最后一位医修离开时,说萧殿下的毒,大概只有千机学宫的医圣能解。听说,他们明日就要动身去玄机岛了。”
有新进年纪小的侍女好奇:“千机学宫是什么?”
“千机学宫你都不知道?你听说过天虞神女吗?”
那小侍女点点头:“天虞神女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修满九境长生的人。听说她相貌清冷,不老不死,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岁,已经脱离了人的概念,所以被称为‘神女’。修真十二样术法,神女样样精通……可是,不是说,天虞神女在三十多年前的冬至陨落了。”
三十多年前。青葙想,怪不得她没听说过,这位神女在距她出生十年前就已经身死了。
“是啊,谁也不知道,已经修满长生九境的神女为何会陨落。”一个年纪大的侍女感叹。那年冬至,她还很小,只记得天底下所有的梅花都在一夜之间凋谢了。
“千机学宫便是天虞神女创建的。广收天下一切存志修真之人,学尽天下术法,容众纳贤,有教无类。”一个侍女道,“学宫中的圣人皆达七境渡劫、甚至八境合道。那位医修说,天底下,没有医圣不知道的毒。”
“天底下,没有医圣不知道的毒。”
这句话久久回荡在青葙的耳边。夜晚,她躺在床上,月光照着写着娘名字的木牌,投下长长的影子,安谧柔和。
虽然青无仞和长老们都说,娘是医修,娘是自己炼药不慎死的。然后草草地将娘火化了。
他们不在意娘死了。就像南崖山上一棵不知名的树枯了、一棵无名的草死了。
甚至有人说,娘是她这个天生灾星的女儿克死的。
只有青葙坚信,娘是中毒而死的。她翻遍了古书,也在医馆坐堂的时候有心留意相似的病症,却始终没弄明白,娘中的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毒。
千机学宫。
医圣。
会知道吗?
青葙睡不着了。她起身点烛,开始描摹娘的字帖。描到第二十八遍的时候,烛花噼啪响了一声。
字帖前的少女已经不见。
*
剑阁的风很大,树影摇曳。
泰忠闭眸,盘坐在屋顶。
殿下一到剑阁,只来得及见了青家二小姐一面,就晕迷不醒。青无仞凭他的人脉和威信,确实请了不少医修前来,可惜都束手无策。
只能寄希望于千机学宫了。无论如何,太子殿下不能出事。
泰忠睁开眼睛。
有声音。窸窸窣窣的。
他的视线很快找到声音的来源,落到庭院外的高树上。
树叶笼罩中,有人抱着粗大的枝干,奋力地爬到枝头。然后探出脚尖够到墙头,准备顺势爬下来。
她的动作这样娴熟,看来没少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
泰忠掌心刚刚运起的炁又收了回去。因为他发现那是个女孩,一个毫无修为的女孩。
清光剑阁连侍女至少都能够引气入体。
泰忠想到一个人。青无仞的小女儿。
他虽从未曾见过,但陪伴太子殿下长期居住在剑阁,也略有所耳闻。听说青无仞的小女儿是个天生的灾星废物,既无半点天赋,也无法修炼。
若在剑阁出手伤了他们的三小姐,多少有些不妥。泰忠因此住了手。而且,他有些好奇,这个废物想要干什么?
一切很顺利。青葙从高墙上滑下来,来不及抖落到身上沾到的树叶和墙灰,她猫着身子钻进萧霁所在的房间。
轻推开门,屋里黑灯瞎火的。青葙摸到床边,手搭在床上男子的脉搏上,顺带羡慕了一下萧霁盖的被子都是温软香香的,不像她的,又冷又硬。
萧霁的脉象如潮水般汹涌澎湃,脉势宏大,力度强劲。脉搏的频率显著快于常人,好似急促的战鼓。
这是火毒炽盛,气血上涌的明显征兆。
青葙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出所料全是热汗。她想也没想,从胸口拿出银针包。正欲下手行针时,明月移到床头,银针反射出一道亮光。
下一刻,青葙的手腕像是被人狠狠地锁住,停滞在半空之中,半点动弹不了。
紧接着,一股极强的威压从身后排山倒海般袭来,叫人难以呼吸,心跳如鼓。青葙全身骨骼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迫,几乎要寸寸断裂。那威压将她原本挺直的身躯一点一点压低,直至膝盖在颤抖中缓缓弯曲,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
泰忠缓步走到月光下:“小丫头,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的双膝深深陷入地面,瞬间流淌出鲜血,而她无法挪动分毫。他若要杀她,真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力量的巨大悬殊,甚至让泰忠觉得有些无趣。
下一刻,他却有半分微愣。
小姑娘在盯着他。
她应该感到害怕绝望,应该感到自己如沧海一粟在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渺小而无力,绝望。
可小姑娘没有。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退缩。体内骨骼的挤迫使她的牙齿不住地打颤,她却开口,一字一字说道:
“萧殿下中的是火蛊毒。”
“火蛊毒炽,当以金水相济,调和阴阳,封其源,导其势。所以……所以要用银针封住殿下的命门、膻中、内关、太溪穴。”
青葙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前方高大的身影,如同屹立于天地之间的神祇,逼迫着人仰视,敬畏。
她继续自顾自地说:“命门关乎元阳,膻中乃气海所在,内关可调心气,太溪滋肾水以制火。四穴封住,便好似关上四座城门,能够抵挡火蛊毒液侵袭殿下的心脉……”
“……就算你们要带殿下去千机学宫,如果不阻止火毒攻心,路上多日奔波,恐怕到时候到的也只是具尸体。”
话音落下,身上的威压松开。
屋内的烛火在刹那间被点燃,照着泰忠凶狠的刀疤脸:“小姑娘,你说的没错。不过,之前那些医修也是这么说的,而且已经为殿下行过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