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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闯(新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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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寒缭绕的雨夜中,屋内一片死寂,耳畔仅余淅沥雨声。
少年薄唇紧抿,掌中锋利的匕首贴在沈明语颈上,一语不发。
他垂着长睫,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好整以暇,冷漠打量。
颈侧冰凉的寒意宛如毒蛇滑过,激起细密的战栗,连带着脑中混沌都震散了两分。
沈明语一颗心悬在刀尖下晃荡,不敢妄动。
她喉间发紧,急切脱口而出:“三哥,是我!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我见你没来家宴,又听闻你病了……”沈明语极力稳住声线,硬着头皮胡编,“你受罚到底因我而起,我实在过意不去,便想着亲自来送药。”
伴着刀锋冷意渗进肌肤里,沈明语只觉得脖颈都麻痹了。
早知走错祠堂,还不如和表姑娘待在一处。
可彼时二人拉扯不清,若叫人看见,表姑娘的名声定要毁了,她总不能拆穿女儿身来自证清白。
“三、三哥,其实我独自来找你,也是为了先前坠马那事。”她咽了口唾沫,努力调动思绪,艰涩开了口。
“那日众人都说是你的过错,我虽心有疑虑,却还是轻信了他人,以至误解了你……今日,我才知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一想你还要受罚,我更是愧疚……”
因着生死大权捏在他手里,她说得极其诚挚,眼眸甚至蕴起了热泪,浓密长睫颤得厉害。
沈明语耷拉着脑袋,声音越来越小,“三哥,先前我不该纵着他们冤枉你,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说到最后,嗓音越发哽咽,不自觉带了少女独有的绵软声调。
萧成钧微眯起狭长眼眸,凝视着那半截脆弱的脖颈。
锋利的匕首之下便是跳动的颈脉,只要手腕稍转刀锋,即刻就会血溅当场。
他眸光徐徐扫过,复又落在微垂的小脑袋上。
便见雪白狐毛的兜帽遮住了对方大半张脸,瞧不真切,但听颤抖的声线,就知的确是他那位刚认祖归宗的六弟。
只不过,与寻常少年郎清脆的音调不大一样,被酒浸透了似的,又软又绵。
半晌,萧成钧缓缓收回匕首,退了两步。
沈明语登时瘫软在地,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倚在墙上喘气。
她全身上下都麻了,那股子悚然仍有残余,从头皮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手指都僵得难以蜷缩。
先前因疼痛带来的清醒隐隐又要消散,沈明语指尖用力掐进掌心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那厢,萧成钧全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径自转过身,慢腾腾在蒲团跪下,闭上了眼。
沈明语勉强站稳身子,这才注意到,萧成钧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雪色衣衫侧襟略微松散,隐隐露出腰腹来。
今夜春寒料峭,他却如此贪凉,瞧着是寒邪内附发热了。沈明语幼时病得多了,略微懂些医理,再看他面色,更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她悄悄挪眼,目光复又落到他的膝盖上。
搭在膝上的手指尤为修长,骨节根根分明。他极长的手指逐渐拢紧成拳,清晰可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沈明语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从身上摸出个玉瓶,倒出几颗药丸——也是为了她自个儿,体内不知中了什么迷药,整个人仍是昏昏沉沉的。
“三哥,这药是御赐的,解热镇痛最好不过。”她伸出小手,惴着声音嗫嚅。
没有任何回应。
连半点儿眼神也没分给她。
沈明语微微抬高手臂,僵硬着低声道:“你若不放心,我先用一颗。”
说罢,她抖着手倒出颗药丸,毫不犹豫吞了下去。
眼前人仍是毫无反应。
沈明语自知和萧成钧素来不亲近,更别提两人先前还闹了龃龉,他不理会自己也情有可原。
但直至此时,他甚至没开口说过半个字。
显然,萧成钧压根不愿意和她说话。
沈明语犹豫再三,将要转身时,忽听见一声极浅的闷哼。
满屋静谧之中,那点儿动静如蜻蜓点水而过,隐忍细微,几不可闻。
凉风拂得烛火晃动,那道颀长身影似乎也随之晃了晃。
萧成钧眉心越蹙越紧,面色渐渐惨白,连鬓角都渗出了冷汗。
沈明语心绪有点复杂,知道他远不如表面那般云淡风轻,若置之不管,只怕很快就会昏厥。
许是药效起了作用,脑中清醒不少,她想起话本里折辱他的荒诞行径,心底隐隐愧疚作祟。
她鬼使神差地将玉瓶再度递过去,声音又放软了些,“三哥,你本就受了伤,别再惹了寒,早些回去罢。”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杂乱雨声,和帷幔轻飘的悉索声。
殿外灯火从镂窗中洒进来,落在少年冷冽的面容上。
萧成钧终于淡淡掀起眼皮,睨了过来。
四目相接不过短暂一瞬,沈明语却觉得倍感煎熬,脖颈伤处隐隐作痛。
他的目光实在算不得和善。
沈明语握紧了玉瓶,指节捏得泛白。
萧成钧轻抿着薄唇,看她的目光愈发幽深。
他始终一言不发,白玉无瑕的面容陷在阴影里,辨不出半分情绪。
但,二人靠得未免有些太近了。
沈明语下意识抬手拢了拢外氅。
咫尺间,她几乎能看清他鸦羽般浓密的长睫,随着他眼尾弯起,微微颤动了一下。
若不去细究那覆雪含霜的眼神,那双眼眸实则生得极其漂亮,缓缓抬眸时,眼尾犹如笔墨勾勒洇开的一笔。
殿内一时过分安静,雨夜风过,窗外枝桠噼啪轻响,再远处,隐隐传来几句怒喝,约莫是有人往这过来了。
沈明语如坐针毡,不得不又低声唤了句:“三哥?”
身前突然响起细微的声响,吓得她一跳。
萧成钧拿匕首刀尖轻叩了叩玉瓶,示意她松手。
沈明语忙摊开掌心,由着他取走了药。
长廊上,杂乱的脚步声愈发逼近,远处又是一阵嘈杂,几盏灯笼随之而来,划破漆黑雨夜。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高喝,犹如惊雷炸响。
“偷奸耍滑的东西,怎么当的差!竟敢在老祖宗眼皮子下躲懒!”
祠堂小院内噤若寒蝉,仆从皆立在廊下,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府上出了乱子,世子和表姑娘一个不见踪影,一个昏迷不醒,老夫人急得不行,萧大爷只得一面安抚着,一面又道不可声张,命侍卫嬷嬷们速速暗中寻人。
谁知崔嬷嬷率人搜到祠堂,见院里守卫竟如此松懈,当即好一番训斥。
“若寻不着人,你们有几个脑袋掉!”崔嬷嬷目光犀利环顾了一圈,愠怒道:“还不快去找!”
众人忙四散开来,兵荒马乱的搜寻声撞进静谧的屋内,显得分外刺耳。
沈明语零星听了几句,辨不大清楚,只知外面是在搜人。
她现下这般模样,不便出现在众人面前,正琢磨着如何避开,整个人倏地一僵。
束胸不知何时已彻底散开,收身的衣衫紧贴着胸口,即便烛光微弱,也隐约可见她胸前起伏轮廓。
沈明语不敢往下细想,将自己裹得越发严实,攥着外氅的手愈紧。
进退维谷之际,她小心掀开点兜帽,余光瞥向萧成钧。
与其当众暴露身份,不如赌一回。
赌她今夜示好,能起丁点儿作用。
沈明语朝他轻唤,不由得呼吸都紧了几分。
“三哥,我是瞒着祖母过来的,且衣裳湿透了,很是狼狈……若叫人看到难免惹是非,能否让我躲片刻?”
话刚落音,便撞上他看向自己的幽暗眼神。
深不可测,却又平静无澜。
他有些探究地盯着她,压得她呼吸几近停滞。
灯火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小少年俊秀面容上,似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只小雪兔。
而后,那可怜的雪团子颤巍巍伸出小爪子,攥住了一点他的袖摆,来回轻拽了下。
她唇瓣微张,声音带着几分哀求,“哥……”
萧成钧半垂着眼,一动不动。
浓稠夜色中,他身量投落的的阴影恰好覆在她足尖上,也挡住了外面的光。
又一阵踹门声传进来。
沈明语顾不得许多,不再多话,急忙绕开他,朝角落里奔去。
……
小院已是一片嘈杂,崔嬷嬷正要命人撞开正殿。
倏地,厚重的木门突然开了。
灯火倾泻而入,照亮了颀长挺拔的身影。
萧成钧斜靠着门框,双手抱胸,几缕墨发垂落肩侧,睨了过来。
“……吵死了。”
他嗓音本就偏冷,掺着极淡的倦意,倒显得阴恻恻的。
廊下动静随之一滞。
崔嬷嬷愣了下,诧异问道:“三少爷,你怎的来祠堂了?”
没有回应。
崔嬷嬷懒得多话,提高音调,道:“三少爷,烦请让开,咱们要进屋搜查。”
说着,人暗暗垫脚朝里望了两眼。
幽暗祠堂内一片静默,烛火晃动不止,四处影影绰绰。
崔嬷嬷收回目光,见萧成钧仍站在门前无动于衷,径直就要往里走。
就在她将踏过门槛时,眼前人忽然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一双冷冽的长眸。
墨玉般润泽的眸子,眼底升起几分厌烦,细长的眼尾轻挑,又添了些许邪气。
这刹那,崔嬷嬷只觉得遍体寒意泛起,猛地收住了脚。
她几乎快忘了,眼前这位,原本才是公府顺理成章的继承人。
当年,老夫人迟迟未生育,老国公遂决定过继两子到她膝下,便是如今的大房二房。
然天意弄人,不久后老夫人竟有了身孕,生下萧三爷。老国公有意让萧三爷继承家业,可惜他英年早逝,只留下唯一一个儿子。
正是眼前这位三郎,萧成钧。
依着大梁宗祧规矩,萧三爷过世后,偌大的公府本该交到他儿子手里的。
只是后来萧成钧无缘继承家业,这才让大房袭了爵位。
春寒夜雨中,门下之人目光凛冽。
崔嬷嬷被盯得莫名不安,语气较之前恭敬不少,道:“今夜出了点乱子,老奴也是一时心急,望您谅解。”
萧成钧缓声开口,问:“究竟出了何事?”
崔嬷嬷犹豫片刻,令身侧人退下,才低声道:“府上出了贼人,还伤了表姑娘,老夫人命我等仔细搜查,不知您是否看到可疑之人?”
这也是萧大爷的意思,对外只说捉贼,不敢轻易透露沈明语失踪的消息。
门外对话声不大,却全然传进了沈明语耳中。
她躲在香案旁的帷幔后,紧贴着梁柱,尽量往角落里缩了缩。
半晌没听见萧成钧出声,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
可紧接着,便听他说道:“是有人来过。”
沈明语心脏怦怦乱跳,指甲一下掐进了抵着的梁柱。
雨声淅沥,门外却再没动静。
沈明语煎熬了片刻,冷风倒灌进屋里,激得她后背一阵发凉。
这时,又听萧成钧漫不经心道:“六弟……遣人来给我送药。”
躲在帷幔后的沈明语已逐渐听不清声音,她用力掐着掌心伤处,思绪仍然一点点陷入泥潭,只剩下昏沉的困倦。
廊下,崔嬷嬷不免诧异,狐疑道:“世子殿下在里面?”
萧成钧并不回答,稍侧了侧身,好让她看清殿内。
崔嬷嬷探头看了两眼,却见屋内并无异样,心想世子约莫是顺路来了一趟。再说,送药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躲躲藏藏。
崔嬷嬷打消了疑虑,忙道:“那老奴先告退了。”
说着转过身,抬手吩咐:“去东边继续搜!”
众人遵命,忙大步跟上。原本拥挤在小院的人群,顷刻间如潮水褪去。
屋内重归宁静,微凉雨气随风飘进,惹得灯火摇曳。
沈明语踉跄站起来,思绪开始涣散,已经压不住那昏沉的困倦。
她浑身越发无力,双腿软得几乎快撑不住身子。
她微垂的眼眸稍稍抬起,便撞见一双漆黑墨眸。
宛若烁烁星辰,远在天际又刺目明亮。
少年身上浅淡的苏合香气飘入她鼻息,她恍惚中摸到一片冰凉的衣角,顺着前倾的身子直接撞向了对方。
纤薄的人儿栽进怀里,萧成钧正欲推开她的手微顿,几不可见地皱眉。
他好不容易缓解的头疾,因她身上热意刺激,卷土重来。
脑中袭来钉锤斧凿般的剧痛,他鬓发瞬间被冷汗濡湿,不得不用力摁住抽搐的额角。
就在他晃神的刹那,怀中人许是想借他的力,攀住了他的脖颈。
柔软手臂如缠绕上身的丝帛,不知是否错觉,六弟的身段……似乎与一般男子截然不同。
萧成钧面色倏地凝滞,浓密眼睫轻抖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