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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世事愚人 疑虑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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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冬时,冀北使者终于抵达陵国,送来了冀北王亲拟的国书。天下两大强国正式停战,约定四年内互不侵犯,恢复一切行商往来。
深冬十二月,为奉祺办了十三岁的生辰过后,锦之便开始觉得身体不耐冷了。在外头时畏冷,在屋内身上也不暖和。除去上朝,他几乎都窝在银炭烘着的御书房里。
“王叔,暖炉凉了,换一个吧。”
锦之从折子中抬起头来,看着奉祺递过来的暖炉,才发觉自己左手握着的这个早已没有了温度,怪不得双手都有些僵硬了。
“多谢皇上。”
换过了炉子,锦之又提笔开始作批复。
今年的陵国似乎不大被老天爷眷顾,新皇登基的第一个冬天,便破天荒地下了几场大雪,冻死不少人,也阻断了不少地方的正常通行,偏僻的地方更是粮油不济。
虽然陵锦时在位时一向俭省,但因着与冀北的几场仗耗损了不少人力财力,现在天灾泛滥,国库吃紧,还有灾民趁乱闹事。
“皇上,此事你认为该如何做?”
陵奉祺看过折子,拧了拧眉,“是否先派发粮食。”
锦之点了点头,“嗯,但如今国库存粮不大盈余,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救灾一事或许得发动民间的富商和粮商一同行事。”
“那可以先从国库中调用一些应急,再由户部大臣主持联络那些人。灾情较为严重的地方,让兵部调配一些人手开路,粮米随行。闹事的人便交给各地官府镇压吧。”
“是,臣这就去办。”
才站起身来,锦之忽觉一阵心悸,即刻弯下身用右手按压着心脏,大口地呼吸。
“王叔,怎么了!”
陵奉祺一惊,急忙过去扶他。
“没事,皇上。不必担心。”
这样的心绞痛,之前也曾有过几次,不过都是缓个一刻钟便又没有感觉,锦之并没有当一回事。可这次,似乎更凶猛些,痛觉神经无比敏感,直让他冰凉的身子都开始冒冷汗。
“王叔,是哪里难受?”
“快!快叫太医!”
心口像是被一点点啃噬,细碎却密集的疼痛全部涌入脑中,头晕得难以支撑,锦之却还费力地朝奉祺安慰地一笑,“没事的,皇上,我……”
一张脸顿时毫无血色,整个人倒在了陵奉祺的细瘦的臂弯里。
“王叔!王叔!太医怎么还不来!”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受,身体僵硬着,意识却很清醒,痛感已经消失了,眼睛却始终睁不开。
“王叔到底怎样了?”
锦之几乎听到奉祺拽着太医的衣袖的声音。
“皇上,王爷的脉象有些虚弱,可能是劳累所致,但并没有其他的病。”
“没有病怎么会疼得厉害?方才王叔一直捂着胸口,会不会是有隐疾你们查不出来?”
陵奉祺几乎想要发怒,他们当真把他当做孩子,这样明显的病症,身为太医院之首却瞧不出来。
“皇上恕罪,微臣无能。”
锦之听着奉祺在一旁愤懑地喘气,心里却明白得透彻。王太医虽是周卓两位太医被流放后擢升上来的,但医术不至平庸至此。
看来,他的病情已到了不可坦言的地步。
直到午后,锦之才感觉到身体的脉动,才睁开眼,就看见一双红肿的眼睛。奉祺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知太医走后他偷偷哭过几次。
“王叔,您醒了?可有觉得哪里难受?”
锦之伸手去,摸摸他的脸颊,安慰地笑了笑,“王叔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太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柔,陵奉祺握着那修长的手指,上面骨节分明,连一点肉都没有。他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快些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
“王叔,对不起,若是奉祺能早点担事,王叔就不会这么劳累了。”
“皇上已经能独立处理很多事,王叔很高兴。雪灾的事……”
看着锦之的苍白的笑脸,陵奉祺擦了擦眼角的濡湿,将握着的手放进被里。
“王叔,您别操心了,奉祺不会让您失望的。”
奉祺走后,锦之面上的笑容渐渐萧索下去,候在偏房的王太医才进来复禀。
“说吧。”
王太医神情萧肃,斟酌半晌,才郑重开口:“请王爷速将周卓两位太医召回罢!”
锦之眼中一凝,“是峫虫?”
王太医摇了摇头,“王爷体内并无峫虫肆虐的迹象。”
“那为何?”
“卓太医走前曾留下一本峫虫脉案,微臣拜读过。王爷此番出现中毒之像,微臣以为,可能是因玄香所致。”
“玄香?当日卓太医不是说玄香会顺时排出,怎么……”
王太医跪下地去,“王爷恕罪,微臣对峫虫与玄香的研究尚浅。还请王爷为陵国大局着想,将两位太医召回来吧!”
锦之拧眉,一时难以做决断。
陵锦时被峫虫反噬身亡过后,他秘密处置了几乎所有知情的人,两位失职太医本应赴死,锦之却将他们流放了。只因想着在这世代,好的医者难得,终究有用。
未曾想,世事因果,都自有天意。
七天后,周卓两位太医便已秘密跪候在阐明居偏殿。
锦之看着他们,心中不知该如何作想。当日若不是他们大意与自己的冒进,陵锦时或许还能挨些时候。可现在,他的命却也只能寄托在他们身上。
这回取了血,两位太医慎之又慎,直隔了五日才来回复。
“如何?”
周卓二人对视一眼,未敢冒然开口。
锦之心底一沉,“尽管说吧,本王已有准备,不会怪罪你们的。”
两人犹豫,终究还是卓太医开了口。
“启禀王爷,王爷的确中了玄香之毒。”
锦之神色一凛,“你们不是曾说玄香无毒。”
卓太医额上冷汗涔涔,“当时确实如此,罪臣最初自王爷体内取血而验时,玄香的确并未展露任何毒性。所以才敢提出,换血之法。”
“你的意思是……”
锦之拧眉看着他。“这东西是会变化的?它到底是什么?”
“罪臣二人回来后几乎找遍所有药材,最后得王太医提醒,发现玄香中,含有禁药封蓟草的芽粉。”
“封蓟草。本王记得,封蓟草乃是我国禁种的药材。”
周太医接话道,“王爷所言极是,所以臣等最初并未敢做此设想。但此物虽是草本,却可如虫蛰伏,以血滋养,且形微难现。恐怕封蓟草已在王爷体内裂孢释毒,浸走心脉,所以才会心绞昏厥。”
“那本王……”锦之顿了顿,手指抚上抽动的额头。
“以后会如何?”
“这封蓟草是毒中圣品,至今无人能解。除非换心换血,否则,封蓟草会慢慢吞噬王爷心脉,直至……”话没说完,锦之已明白。
陵夙云的报复,从来就没有因他的死亡而结束。
这个圈套,一早便设好的。即便躲过了峫虫,陵锦之与陵锦时,也照旧落不下。
“还剩多少时日?”
“微臣不敢断言,但我陵朝草药众多,能压制其毒性的必有一二。但也请王爷切莫过分劳累,亦不可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多多保养为宜,目前看来,至少三年内不会有差池。”
三年……
“三年不够。”
“王爷,微臣听闻民间有一位名医柳先生,对治疗心脉内伤颇有见解。但柳先生年事已高,又久居在西南边境,恐怕受不了舟车劳顿,所以微臣想前去拜访讨教,或许他能有些办法。”
锦之乏力地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去吧,别惊动任何人。此事需得保密,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微臣明白。”
陵国的深冬寂夜,细碎的雪花飘落了一地。锦之站在檐下,伸出手去,手心中除了莹莹的水光,什么也没有。
若是笙娘在,定会责怪他不爱惜身子,连披风都不穿。伶语会拖着他一起到雪地踏两个圈。烈焱,烈焱……
“王爷,天太冷了,回房暖和一下吧。”
锦之回头来,是一张稚嫩却不苟言笑的脸,手捧着一件厚裘,正打算为锦之披上。
“没关系,我不觉得冷。”
厚裘披风还是落在锦之肩头,远书后退一步,安静地站在锦之身后陪着他。
“去歇息吧远书,不用伺候了。”
“王爷,远书不冷。”
锦之笑笑,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跟伶语差不多的年纪,却比伶语沉稳太多。奉祺想他身边人少,本打算挑几个侍卫侍女过来,锦之不愿院中再多陌生的面孔,索性从纪城手下挑了这个还未出师的孩子贴身伺候。
原想着孩子单纯,若是如伶语般顽皮,也能叫这死气沉沉的禅明居多些闹腾。谁想,这孩子比他更耐得住静。做事不紊,性格老成,简直像纪城的孩子。
“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那远书先退下了。”
稀稀落落的雪下了几乎一夜,锦之一直站到黎明,才拖着已经冻得僵硬的身子回房,搬出木柜底下雕花木盒,将这些年收到的信件一封一封抽出。
伶语的字依旧丑态歪斜,说的大都是告烈风麟的状。笙娘来信不多,也时常是寞鹰代笔,言辞仍然关切叮嘱,总觉得她不在身边伺候,锦之便会过得糟蹋了似的。
而烈焱,每一封都仅寥寥数语,没有署名,也没有绵情话语,却每一字都能让他回味良久。
若是烈焱知道了病情,必然会毫无顾忌地将他带走。即便他狠下心,不管奉祺,不管陵国,不管雪灾了。三年后,烈焱仍然落得一场空。
这样,又何必呢?
……
翌年四月,卓太医带回了一瓶药,却没能带回神医柳先生。
锦之摩挲着手中的小瓷瓶,相较刚知道中毒之时,已没有太多感受了。这一世,生死徘徊多少次,总有一次是躲不过的。
“柳先生的医术难得不可埋没,心脉隐疾多不甚数,本王特许你与周太医一起,专设心脉院,你们可自行选一些有潜力的医者一同研究。”
卓太医一听,激动不已,这几月他与柳先生作伴,颇有心得,更有今后专攻心脉方面的想法,没想到一回来,王爷就给了他天大的惊喜。
“王爷慈心,多谢王爷!”
虽然有了缓解的药,锦之还是渐渐开始感觉力不从心。
“王爷切勿过度疲累,情绪亦不可大起大幅。”
每一次把脉,总少不了被叮嘱一番。到如今,锦之已明显感觉到了那些并不是医者多虑。
如若劳累,就会像一个先天心脏病人一样虚弱不堪,如若思虑过甚,心口便会痛不欲生。他想歇息,却无法停下来。
奉祺不知情却也顺意的不深究,只时常送补品过来,陪他聊到深夜,不愿回去。
锦之看着镜中的人,脸廓分明,唇色苍白,眼中尽是血丝,本就痩削的身形更被消噬得连朝服都快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