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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被诅咒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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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夜,篝火旁,二三十个身影守着一口空落落的大锅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了多久,那“新任匪首”终于忍受不住站起身来。
“就这些?”
几口大箱子翻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依稀是些精巧物件,即使因为沾了泥水的缘故失去了宝光,也能看出精巧样式与真金白银的做工。只是在这深山老林里,要那好看的茶具、金炉、镶着宝石的灯盏有何用?填不了一口锅、喂不饱一张嘴,还不如一只烧鸡来得讨喜。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难看,那领头的妇人当即哭丧着脸开口道。
“当真不敢欺瞒大侠,确实都在这里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想来那船主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
怪只怪那船翻得不懂事,冲来哪只箱子不好,偏要冲来许秋迟的箱子。
那柄腰扇眼下落到她手中,秦九叶牙关咬紧、松开、又咬紧,忍了许久才没有将那扇子扔进火堆,最后只得耐下性子继续发问道。
“除了这些呢?你们这些年到底是靠什么过活的?”
那妇人显然已将秦九叶看做视察山头的“贼婆老大”,听到此处不疑有他,连忙为她讲解道。
“大侠有所不知,此处名为远枢大泽,虽然偏僻,但占得这方圆百里唯一一处风平浪静之所,至少不用受那水患山洪之苦,江河到了此处变得平缓,那些在上游遭殃的船只大都会被冲到此处,其中既有运货的商船,也有搭客的渡船,我们只需隔三差五去河湾浅滩处挑挑拣拣些值钱的东西,每月同路过此处的水匪帮交换些米面口粮,便可应付上一阵。行情不好的时候,就得花上些力气扮做山匪劫道,那些落难到此处的大都想着破财免灾、给钱也很是痛快。”
她这厢说罢,一旁的汉子连忙补充道。
“最近落难的船多了不少,只因水涨得厉害,连带着我们这里怕是都要淹了,那水匪帮的人也有月余没来了,我们总想着能再熬些时日,到时候多换些,只是眼下口粮也吃得差不多了,不知还能撑多久。”
“远枢”这个名字,秦九叶曾在风娘子的古书上看到过。
居巢古国亡国后,沣河上游的龙枢泛滥发了洪水,将整个居巢变成一片汪洋,这山坳处便被称作远枢大泽,意为离枢有些距离的大湖沼。如今不过二十余载过去就要旧事重演,从九皋一路走来所见来看,眼下郁州的情况不容乐观,那做江河生意的水匪帮早早嗅到苗头,只怕不会来这山中了。
秦九叶怎么也没想到,这年头就连山贼也这般难做,混到连饭都吃不上一口的境地,当真是比丁翁村的鸡鸭还不如。
世人都向往世外桃源,可那些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的人是否当真生活得那样惬意,倒是没人关注的。野史传说将那遗失的国度描述得那般神秘莫测,她便以为那里的人应当也是偏安一隅、与世无争的,可原来所有人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靠天吃饭、灾年只能在泥巴里挣扎。
眼见气氛变得有些沉重,秦九叶沉吟片刻,拿出几分当家掌柜的架势开口道。
“守株待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天公不作美、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且同我说说这附近山路和水路的情况。”
她循循善诱地开口,身旁那一众蔫头耷脑的山民听到此处仿佛终于寻到了主心骨,当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山路哪里走得通?在居巢山里行路,若离了水便是自寻死路,迟早要迷在这大山里……”
大汉神神叨叨还未说完,已被妇人颇有气势地一把拉开,后者抄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丫”字形,同秦九叶解说道。
“大侠请看,这进出居巢的路总共便只剩下两条,以鸭觜淀分水处为界,一条要穿行东侧竹海,一条要过西侧溟山。两条路都是水路,且东侧河道多年前便已被人卡死枯竭,算是半条死路。”她说到此处,又将手中树枝指向那“丫”字的左侧分支,“我们现下所在的地方就在这西侧分支附近,这里人烟更加稀少,前几年还曾在对面山头上望见过另外一伙人,这些年除了我们几个再没见过其他山里人家了。”
山匪自称山里人家,秦九叶嘴角忍不住有些抽搐,但她很快压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同对方探讨起来。
“既然并非与外界不通,为何不到外面寻出路?外面天大地大,总归好过在这巴掌大的泥潭里翻腾。”
妇人闻言手中树枝应声落地,人也垂下头去、唉声叹气道。
“这离开的两条路早就都被堵死了。西边这条一直有官府的人徘徊把守,听闻还和当年杀人放火的黑月军有关,若知晓我们的存在岂非要下狠手?”
官府的人?且不说居巢本就是一块被遗弃的土地,黑月二十多年前便已被遣散,官府就算暗中监管也不会打着黑月的名号吧?
秦九叶直觉这其中有些什么,但看对方提起黑月时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没有追问,只顺着又问了下去。
“那另一边呢?”
“另一边就更可怕了,说是有个江湖魔头走火入魔、潜逃至此多年,喜欢食人血肉,还专挑孩童下手,竹林尽头便是那魔头的地界。总之竹林为界,万万不可越界,否则便会被捉去敲骨吸髓,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秦九叶闻言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这些人,这才发现这些山民中确实瞧不见什么年轻人和孩童的身影,大都是些四五十岁的面孔。
食人血肉?走火入魔?这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呢?
秦九叶若有所思,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名字。不会这般巧吧?可如果竹林那边当真是传闻中的川流院,那李樵岂非很有可能……
手中新折的树枝啪地一声断了,众山民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秦九叶瞬间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言,可在这深山里讨生活也不止劫道一种法子吧?找个僻静地方自给自足地生活不好吗?”
就像丁翁村那样的小地方,虽说富是富不到哪去,但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她正要传授一番自己“落地生根”的经验,却见那妇人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这居巢附近的地里是长不了粮食的。”
“长不了粮食?”秦九叶愣了愣,显然有些没听明白,“可不是都说这里是郁州产粮最多的地界之一吗?”
“那是从前了。现在这里别说是粮食了,只要是结果子的东西几乎都种不了。”
秦九叶环顾四周,先前疑虑仍未打消。
“可这林子长得这样密,草也很茂盛,怎会单单种不活粮食?”
“不是种不活,而是难结籽、难结果。老一辈还有传言说,就算侥幸结了也不敢吃,毒得很。”
另一个妇人边说边从肩上卸下锄头,用力在脚下那暄软的土地上锄了两下,随后蹲下身,示意秦九叶凑近些瞧。
“还有这个。你瞧这土里都是这东西。”
秦九叶离近仔细一看,随即愣住。
那土里隐约有些网状的东西,棉絮一样锁住了整片土地的土壤,细细密密、交织在一起,看不到尽头。她努力分辨一番才发现,那是蜜蕈的根。蜜蕈是一种菌子,凡是长过这种菌子的地方本就不易生长其他植物,种起粮食自然更加艰难。
秦九叶沉吟片刻,继续追问道。
“一直都是如此吗?”
“听闻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的。郁州曾经最大的两处米乡就是雩县和我们溟山一带了,说是粮仓也不为过啊。”
二十多年前……那约莫就是居巢一战前后,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这里的林木作物应当还是正常的。是什么原因或什么东西使得这里的土地变成这样了吗?这一切同李青刀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地方有关吗?
沉默在夜晚的林间蔓延开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火堆的方向缩了缩。
突然,其中一个山民开了口,低落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是仍在为往事颤抖。
“我听外婆说起过,这事不是没有来由的。是当时城中的祭司亵渎了神明,山神一怒之下才降下灾祸。这就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莫说长不出粮食,只要进了那大山深处便会被勾了魂魄,沦为恶鬼牙下的祭品。”
他话音落地,身旁其他人也都低声附和起来,神情中透出一种无所依从的惧怕。
居巢一战幸存者本就寥寥,其中又有大半没能逃过之后的饥荒和乱局,最终能够活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其间经历的磨难非常人能够想象,老一辈就算提起当年应当也是讳莫如深,一些口口相传的事难免变了味道,所以秦九叶并不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
但传说往往出自一些真实发生的事,被情绪渲染夸大后才成了如今的模样。若想探明几分真假、几分虚实,只有深入其中亲眼所见才能判断。
一股焦糊气味飘出,秦九叶连忙将火堆里埋着的山芋分给众人,又将自己那份全部塞进嘴里,随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望向夜色中的大山深处。
“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做不成。事到如今,倒不如赌上一把、搏上一搏,待我去一探究竟,看看是否真有恶鬼坐镇其中。”
众人被她这番“豪言壮语”惊得说不出话,旁边一直沉默的姜辛儿却在此时开口道。
“深山密林不比其他,就算你侥幸避开那些凶险,没有地图方向的指引,只会无头苍蝇般乱撞。”
秦九叶闻言低头将手伸到衣襟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布来。
“倒也不算没有指引。”
仿佛冥冥中有种会发生什么的预感,临出发前,她私下依照李青刀留下的地图又原样复制了两份,原本由邱陵保管,复制的一份交给陆子参保管,另一份留在自己手中贴身携带。
事实证明,她向来坎坷的命运从未改变,这份复制的地图终于派上了用场。
秦九叶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将那片地图摊开来,众人见状便都围了上来,可一看她要去的地方后又纷纷缩了回去。
“大侠,且不说山那边可怕得紧,你要去的的地方,我们也没去过啊。”
秦九叶有些纳闷。
“你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居巢人吗?”
吃着芋头的大汉同身边的人小声确认着。
“那是城里的方向吧?”
另一人点点头,同秦九叶低声解释着。
“居巢很大咧,城里一个世界,城外一个世界。城里是黄金屋,城外却是泥巴地。我们祖上都是种地的,就算是几十年前也没有进那城里看过啊。”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有些沉默,就在此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盖过所有人的议论声响起。
“我去。”
秦九叶转头看了看,半晌才注意到那个比桌台高不了多少的身影。
那是个小胖妞,皮肤黑黑的,油亮的头发编成个长辫,用跟简单的红绳捆了垂在脑袋后,抿嘴时脸颊上瞬间挤出两个窝。
在吃食如此匮乏的地方能长成这样也是有些天赋,秦九叶心下有些感叹,清了清嗓子道。
“你不怕吗?还是在说大话?”
胖妞被质疑,当下拍着胸脯道。
“你跟我走一趟不就知道了?但我时间也很宝贵的,你得付我带路费。”
秦九叶乐了,突然觉得这矮墩墩的胖妞有点意思,当下抱臂道。
“你要多少路费?”
那胖妞沉思片刻,斩钉截铁地举起五根手指。
“少说也得五个山芋头。”
对方话一出口,周围那些妇人和汉子终于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秦九叶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笑不出。
她想起了那个当初跟着师父在深山里埋头苦修的自己,又想到那个三车馒头的承诺。五个山芋头说来穷酸,可又何尝不是这小胖妞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呢?不走出这大山,一生可能也就如此了。
心底某个角落一动,秦九叶不由得环顾四周,视线从那一张张很久没有过笑容的脸上一扫而过。
一群五大三粗的山匪加在一起还没有个小姑娘胆子大,又或者是那山神的阴影投射在了这些人心中,使得他们的勇气一并消散,至今都走不出这座大山。
“这一趟我是非走不可的,只是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她说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其实是“能不能出来”的问题。那领头的妇人当下颤巍巍地望过来。
“大侠……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秦九叶叹口气,抬手为那火堆又添几把柴。
“我有我的路要赶,你们有你们的路要走。困在一处不是办法,走出去才是硬道理。我们从上游河道走来一直在山中穿行,其实山路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可怕,只需时刻辨明方向,留意天气变化即可,所谓毒瘴毒虫,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秦九叶说罢,抬手撕下一截衣摆,又从火堆中挑出一根烧得发黑的树枝当做炭笔,飞快在布上写下几个方子。
她有些庆幸自己在南下的船上没有偷懒,将柳裁梧交给自己的诊录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相比问诊之事,许青蓝显然对药草更感兴趣,除了记录了几种在居巢地区常见的热症与疫疾外,还列举描述了许多当地特有的药草,并在一旁细心作画标示。步入居巢地界后,一路上她只要见到特别的草木都会尽可能收集些,并与记忆中许青蓝的笔记做些对照,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收获,眼下也算现学现用了。
方子写好,她又拉着众人在附近草丛树下寻了几种草药当下解说道。
“这些药草在山里都能寻得到,你们按我的方子采好,有些内服可驱疫避邪,有些外敷能解毒止血。再过几日正式入秋,天气转冷后就是好时机,等到冬天的时候你们应当已经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短短五个字,好似给了人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柴堆中的火光第一次映亮了所有人的脸。
“你说的是真的吗?”
迟疑的声音响起,而这其实是一个现下无法给出确切答案的问题,但秦九叶知道,此时她必须点头。
“是真的。不然咱们怎么能相遇呢?”
山民们一愣,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纷纷点头,有些仍有些担忧。
“可山神会不会惩罚我们……”
“别这么想。”秦九叶上前牵起了那胖妞的小手,郑重对所有人道,“是保佑。山神会保佑你们的。”
这世间什么东西能比肩五个山芋头、三大车馒头、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力量?
是希望。
那些曾经被剥夺走的东西,应当由那山神亲自归还。
众人在火堆旁依偎着过了一晚,许是因为报团取暖是人深埋在天性中的本能,这一晚秦九叶竟睡得格外安稳,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那些山民的带领下去了附近那传闻中的“藏宝滩”。
浅滩上七零八落地散着些破碎船体,木板和箱子碎片堆成了小山。秦九叶翻遍了整个浅滩,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箱子,而许青蓝的诊录就在她的箱子里。好消息是,她在来的路上已经点灯熬油地将那本诊录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其中细节记得大差不差。坏消息是,之后她回九皋只怕无法同那位柳管事解释这一切。
一想到当初对方将东西交给自己时的神色,秦九叶就不由得面露苦笑。
她是个做事有规划的人,从果然居的银子到账本,处处透着精打细算。为了南下居巢,她可谓做了完全的准备,几乎掏空了果然居的宝贝,还咬牙买了不少可能会用到的家伙什,特意分了三个箱子去装、以防天有不测,谁知这贼老天就是不想让她好过,竟连一只箱子都不给她留。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没有准备地踏上旅程才是常态。
想通了这一点,秦九叶反而不再纠结消沉。她将箱子外还算结实的绳索拆下来备用,又砍了几只竹筒将先前收集的药草一一封存进去,随后牢牢绑在身上,最后拆了几只长而结实的箱板捆在一起,一并打入随身行囊之中。
姜辛儿见状满脸写着拒绝二字,反复强调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赶,说不定要翻几座山,两人都要轻装上阵,带足干粮和水才是重点。对此秦九叶没有解释太多,此去确实是自己一意孤行,便同对方说,若是不想同去,可以留下等她。
不知是不是为了许秋迟的那柄腰扇,姜辛儿最终还是跟着秦九叶一起上路了,那些山民都难掩失望之情,对错过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山匪头子感到遗憾,目送着她们踏上那条通往旧日都城的险峻之路。
启程后不到半天时间,大雾便从这无边无际的绿色深处钻出来,瞬间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和角落,视野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纱,瞧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时间久了会令人生出眼睛出了问题的错觉,听闻曾有困在山里的人因此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但渐渐地,四周开始寸草不生,绿色被焦黑的土地取而代之,在绵延起伏的山脉间蔓延。
古时山川图鉴上描绘的居巢古国有着赤色水、黛色山、蜜色云。
其中赤色水是指渂江,这条江曾是沣河支流,因为两岸特殊的山石土壤而成奇异的赭红色。黛色山则指溟山中一望不可见尽头的密林,因为连年阴雨、不见日光的缘故,不似寻常山脉青翠,反而呈现出一种发黑的黛色。至于蜜色云……
秦九叶环顾四周那一株株漆黑的枯木,山火将它们烧得面目全非,但她依然能从裸露在地面的部分分辨出一二。这里应当曾有一片漫山遍野的竹林。溟山一带特有的一种竹子名叫海云竹,竹叶上覆着一层浅金色的薄霜,阳光下浅黄带白,聚集在山腰时似是新染的蜜合色纱料般挂满山间,是为“蜜色云”。
只是如今的渂江早已因洪水改道,海云竹也化作焦土,原本的三色国度只剩下黑白两色,变成了只有灰烬和大雾的世界。
秦九叶气喘吁吁俯下身去,轻轻拨开半截黑色枯竹根部的土。
竹子的生命力最是强悍旺盛,火烧可以摧毁绝大多数山林,却难轻易毁灭一整片竹林,因为竹根深埋地下、节节相连,只要根部还在,一个春秋过去笋尖便会破土而出。为何这里的竹林过去二十多年仍未能复原呢?是因为那些在土中疯长的蜜蕈吗?
“我总算明白那小鬼为何答应得那样痛快了。她是算准了这雾气一时半刻不会散去,就算领着我们乱走也瞧不出什么来。”
姜辛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秦九叶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对方那张写满不痛快的脸,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
“很多大山都是这般变幻莫测,进山需得掌握好节气和时机,有时候一年到头能进山的日子也就那么几日。你可以理解为那山神奶奶也是有脾气的,你得挑她脾气好的时候去拜访,否则便会受迁怒。”
又或者,这溟山的山神本身脾气就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脸色。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烧林走得令人绝望,漆黑枯败的竹根犹如尖矛密布的陷阱,不断勾住衣裳、划破腿脚,仿佛地狱中伸出的鬼手阻挠她们前进的脚步。那领路的胖妞虽胖,但在恶劣环境中讨生活久了,身手不是一般的灵活,而且仗着身量矮小,穿行其间更是得心应手。相比之下,秦九叶与姜辛儿就显得狼狈许多,明明几个时辰前便远远望见了山头,可大半日过去就是到不了,着实令人恼火。
翻过一个山包仍未见终点,姜辛儿终于沉不住气,唰地一声抽出刀来,转头却被秦九叶按住。
“都吃不上饭了还一身的牛劲。省着些力气吧,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姜辛儿瞪她一眼,最终还是将刀收了回去,边走边低声抱怨着。
“这里如此潮湿多雨,怎还会有走不到尽头的火烧林?”
秦九叶跟在对方身后,抬手帮她将裤腿和衣袖绑牢。
“这不是普通山火留下的痕迹,应当同当年居巢一战有关。”
二十二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没有丝毫生灵复苏的迹象。灰蒙蒙一片中,唯有那个矮胖身影扎在发尾的红色头绳在前方跳跃着,对方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番,瞧见她们两个狼狈的样子便笑上几声,末了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快了,就快到了。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了。”
一模一样的话听了七八遍,“最后一个山头”翻了七八个,秦九叶终于望见了那个夹在两面峭壁之间的垭口。
风从垭口的方向奔涌而下,短暂吹散了雾气,高耸的断崖漆黑肃穆,好似两座通天的石碑立在山口之上。
越往垭口上攀爬,四周林木越发稀少,巨大的碎石坡望不到尽头,只有孤零零的三个影子在那陡坡上挣扎。云层在头顶上空涌动,像一张不断变幻的巨大面孔,俯视着胆敢闯入禁地的凡间蝼蚁。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胖妞终于在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旁停下脚步,随后指了指身后只有百步之遥的山口小声道。
“我娘不允许我过去那边,我只能带你们走到这里了。”
秦九叶气喘吁吁抬头望去,陡坡挡住了视线,令她一时间无法确认垭口那边的情况,刚想开口询问,便被那胖妞一把拉过,对方随后在她耳朵边神秘兮兮说道。
“小声些,山那边就是山神住的地方了。山神的眼睛镜子一般,又有一双顺风耳,若是不小心被发现就完蛋了。”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认真的小脸,自知也不能同一个半大孩子讲理,当下没再多说什么,按照约定将五个胖乎乎的山芋给了对方,又将身上仅剩的一点薄荷膏分了一点给对方。
小胖妞接过东西后想了想,郑重从身上解下一样东西递给了慢一步爬上来的姜辛儿。
“别怕,这个给你。”
姜辛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面上有几分无奈。
“我不是怕,我只是……”
小胖妞压根不想听她辩解,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到她手中。
“收下吧,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你去到那边,它会保佑你的。”
姜辛儿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一个青蓝两色的香囊,没绣什么纹样、皱皱巴巴的一小团。
下一刻,小胖妞又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一旁秦九叶见状不由得开口道。
“你就收下吧。神会不会保佑你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真心想要保护你。”
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向来强悍,进入邱府后,也一直是她保护少爷。这是第一次有人想要保护她,而对方竟还是个孩子。姜辛儿抿了抿嘴唇,半晌才将那只香囊收起,对着那胖妞郑重行了个江湖礼,目送着对方蹦蹦跳跳下山去了。
最后百步远的距离,秦九叶和姜辛儿走得格外沉默。
那是疲惫之后的沉默,也是预感即将接近某种可怕真相的沉默。
将将要跨过山口最后一块石头前一刻,秦九叶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万重山已被远远落在身后,那胖妞的身影也已变得模糊,没两下便隐入了那片火烧林中。
姜辛儿飞快伸手轻轻拉住了她,随即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当真想好了?就算真找到了那地方又能如何?”
“也不能如何。但难不成你还要走回去吗?”
她话一出口,姜辛儿果然不说话了。
跋山涉水的艰难远比任何豪言壮语更能说服人心,现下就算那垭口另一边是深渊地狱、刀山火海,她们也不得不往前走了。
姜辛儿松了手,秦九叶毫不犹豫地迈过最后一块碎石。
“到了。”
连续攀爬之后的急促心跳被迎面而来的风声吞没,两个渺小的人影终于踏上山口的最高处。
在前朝遗留的山河图志描述中,整个居巢所在之地与其他山脉不同,这里曾被冰川雪线覆盖,而后一场气候突变在短时间内席卷整个大洲,使得这里的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冰川与积雪消融,露出了被侵蚀而成的天坑。
眼下这座山谷便是这片天坑中最隐蔽的一个。
秦九叶觉得,先前柳裁梧所说的“三面环山”实在是隐晦客气的说法了,因为此刻她目之所及的三面俱是峭壁,光秃秃的山岩直上直下,三面合围的峭壁包裹出漏斗状的山谷,密不透风的桫椤密林从山腰一直延伸进谷底巨大的黑色湖水中,整个山谷形似一把巨匙,而眼下她们所站的垭口犹如匙柄,便是进出这山谷的唯一山路。
不知是否是因为地势太过奇诡,山崖间连鸟兽飞虫也不见一只,谷底那片黑水更是死寂一片。秦九叶怔怔望着那些瘦高树影和树影下平静如镜子一般的黑水,心底某个角落突然一动。
“我好像……来过这。”
许是在梦中,又许是在遥远记忆的深处。
她分不清这种熟悉感究竟是因为她先前确实来过这里,还是在柳裁梧那里听过秦三友过往后,她已在心底给了自己某种暗示。
寂静的黑水仿若神明冰冷漆黑的眼眸,姜辛儿极目远眺、试图看清尽头究竟有些什么,但最终却一无所获。
“那小鬼不会真的骗了我们吧?那居巢城池望都望不见,只怕还要走上两三日……”
喘息还未平复,秦九叶从身上取出那张复制过的地图,再三比对周围地势后,缓缓抬手指向下方的黑水。
“就在那下面。”
“下面?我怎地没看到……”
姜辛儿又望向水面,疑惑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终于明白秦九叶说的“下面”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兴盛数百年、却在一夕之间消亡的古国近在咫尺,就在那片神秘黑水之下。
而她们要去的地方,或许就在这黑色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