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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游鱼浸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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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北北娄门卫正潘弋寅时接的岗,此时正斜倚在自己那张布袋吊椅上、闭目拍着蚊子。
自打十年前得了这卫正的位子后,他已经很久没当过这个时辰的苦差了。若非那新来的督护打着查案的大旗将这城里闹得鸡飞狗跳,他此刻正躺在竹席子上睡得正香。
“大人,来船了。”
守卫士兵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耳边响起,潘弋眼皮子都懒得睁开,嘴皮子一阵蠕动。
“就说离开城门还有阵子,让他等着。”
透过哨所那被拆下的牗窗,守卫士兵有些为难地望了望水道。
“可说是从青雀码头出来的船……”
潘弋那双糊着眼屎的眼睛这才睁开一道缝。
九皋城青雀码头是城中最古老的码头,也是唯一只能停泊官船的码头,寻常商船都要绕着那走,省得冲撞了哪位贵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守卫士兵面露退缩之意,那潘弋却面上如常,冷哼一声从那布袋椅上站起身来。
襄梁的官可多了去了,何况九皋这样的地界,本来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大官愿意亲临,若是随便哪个芝麻小官都得让他趋步相迎,他当初要这守门的差事岂非自找罪受?
想到此处,他脚步越发懒散,边走边紧了紧方才松开的腰带,同时用余光偷瞄一眼那水门前等待放行的船只。
那是一艘龙枢一带常见的满篷梢,船身上半点装饰也无,船尾卧着头大青牛,船头立着个愣鼻子愣眼的圆脸小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乡下土气。
潘弋收回目光,打了个哈欠、背起手来,嘴上依旧客客气气。
“咱也是奉郡守府樊大人之命做事,出城船只一律严查,还请在旁边排队等一等吧。”
他话一出口,那小厮当即有些着急地出声道。
“不、不行,我家先生说了。现在就得出城去。”
潘弋搔了搔唇角冒出来的胡茬,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那船上紧闭的舱门。
“那便先查你家。”
他说罢,不等对方回应,利落递给手下一个眼色,一旁的守卫接到指示便要上前。
那立在船头的小厮垂下头去,藏在蓑衣下的手却缓缓抬了起来。
水波晃荡,涵洞中似有凉风吹过。
下一刻,那紧闭的舱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名衣衫褶皱、浑身酒气的男子钻了出来,环视一番后迅速将目光落在那领头的潘弋身上,拱了拱手、摇头晃脑地说道。
“在下司农监梁世安,奉天子之命前来龙枢堪调粮情,以备粜籴敛散之计,烦请这位军爷行个方便。”
潘弋吸了吸鼻子,草草回了个礼。
原来是个米丁,难怪这船瞧着这样破烂。瞧这醉醺醺的样子,许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花天酒地过后总算想起要回都城复命,这才换回了这艘破船,又不知从哪弄来这话都说不利落的船夫小厮,摆出这副清廉本分的样子给谁看呢?
“原来是梁大人。”潘弋垂下眼皮子,声音中透出一股为难来,“梁大人若不是今日才到九皋,便该听说了,最近这城里城外都不太平,出入都得查得紧着些。大家都是奉命办事,还请大人多担待,要么便避避风头,在城中等上几日再出城去……”
他话还未说完,那梁世安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末了左右张望一番,对他招了招手。
潘弋心中一动,心道这农监倒是上道,到底是都城来的,出手应当大方些,不动声色凑近了,却见对方掏出的并非钱袋,而是一块冷冰冰的玉佩。
梁世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根凉凉响起,哪有半分醉意。
“可瞧清楚了?”
潘弋的视线在那块螭纹鸡心佩上一扫而过、再不敢盯着看,半晌才轻声道。
“瞧、瞧清楚了。”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远在都城的几个王爷,但王族才有的山玄玉鸡心佩他不会认错,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一个坐破船的农监身上看到这种东西。
“既然瞧清楚了,便请军爷快些放行吧。”
梁世安说罢便缩了回去,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副酒徒之姿,徒留潘弋站在原地未动。
昨夜城中出了乱子,但潘弋自己压根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先前他好不容易攀上那位樊大人,承诺对方要严防死守、先邱家一步抓住贼人,这才过去几日,他也不想为一个远在都城的王爷开罪这眼皮子底下的土地爷。
两象相争,哪管脚下蚂蚁死活?他可不能犯蠢。
想到此处,潘弋抬起眼皮子,一双三角眼在身旁那名守卫面上扫过,后者当即一凛,很是知趣地退下。
余光确认这水门前只剩他与那梁世安的船只后,潘弋这才再次开口。
“都城的贵客,自然是要放行的。”他话说到此处顿住,随即又小心问道,“不过敢问梁大人,这船上装的究竟是何东西?近来城里查得严,小的也是担心这贼人会四处藏匿、借机出城,到时候若对梁大人图谋不轨岂非……”
“龙枢粮仓积米霉腐、流入市中,我奉命勘察,这船上便是各处收来的粮食。至于你说的贼人……”梁世安声音一顿,随即才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不知淫贼可算是贼?我昨日在那笋石街快活整夜,这位大人可是要拿我去官府问话?”
梁世安说罢、张开双臂,一双醉眼似笑非笑地望向那潘弋的脸,而后者也正死死盯着他瞧。
两相对视,沉默无言。
片刻过后,还是那潘弋先退下阵来。
“梁大人说笑了。”
他面上堆着笑,言罢转身吆喝手下摇起铁闸,目送那艘满篷梢摇摇晃晃消失在黎明中,潘弋那张脸瞬间拉了下来。
呸。区区一个督米农监,要不是仗着背后那座靠山,他今日定要让对方脱层皮。
他在这北城门一片混了已有十数年,旁的本事没有,就这看货查船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瞥上一眼各式船只吃水的深浅,便能大致知晓那船上装的是什么。
那满篷梢瞧着不大,但吃水很深,他打眼一瞧便知道那船里装的根本不是粮食。
或者说,不全是粮食。
九皋入夏后湿热得很,漕运的船只光是防水油布便要多盖几层,过称前还要寻好日子晾晒干燥装船才算稳妥,否则待送到都城,都能闷出酸味了。那姓梁的不赶前几日天好的时候出城,偏赶在昨夜大风大雨过后运粮,若非真的没有脑子,便是压根意不在此。
听闻都城有位孝宁王很是荒唐,早年吵闹着要皈依佛门,这几年又迷上了修仙炼丹之法,成天将府里弄得乌烟瘴气。这修仙炼丹之术总要四处搜罗香料矿石,偏生襄梁现在那位皇帝是出了名的不敬鬼神,都城外的道场醮坛都数年未开,朝中对这类货物的运输把控十分严苛,特由金石司督管,各州间明面上是绝不敢流通的,但这背地里嘛,只要有钱有权,别说一点香料矿石了,便是禁药也不是全无可能。
那苏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只可惜没那个富贵命,让那新来的督护给连锅端了,也不知之后还能不能有起色,上月那苏老夫人寿宴,他可还随了份礼呢,现下想想也是有些亏得慌。
树大招风,似他这样树下乘凉的小虫倒是能活得长久。今日这事,就当是他打了个盹、没瞧见,日后就算有人纠察,只要搞定樊大人,一切便都好说。
毕竟他只混这九皋城,而谁人不知,如今这九皋城是那位樊大人说了算。
这厢拿定了主意,潘弋面上当即换上了懒散神情,背着手正要返回自己那张布袋床,冷不丁却又停住脚步。
不知是否是他起得太早有些眼花,不远处那水道两侧柳堤阴影下似乎站了个人影,在他望过去的那一刻又转进街角消失不见了。
此处接近水门守卫,寻常百姓绝不会靠近。除非……
潘弋心下飞转,很快便有了猜测。
晚上不睡、早上又起得比鸡早的,整个都水台便只有那位林放林大人了。
只是就算能坐到太舟卿的位子,为官的头脑却不甚清醒,攀谁不好偏要攀邱家那个不学无术的次子?
“大人,方才东边有人来报,说有艘船堵在城外河道里……”
水门另一边的守卫又来通报,潘弋大手一挥,瞬间变得“不拘小节”起来。
“樊大人只说要严查出城的,你一月赚几两银钱,竟还要往自己身上揽差事?凭你这点觉悟,日后可何时才能在这城里赚到半间房?”
可这出城的,也没严查啊。
那守卫心下暗自嘀咕两句,到底还是不敢当面顶撞,硬着头皮退了下去,跟着那哼小曲的潘弋重新回了哨所。
北娄门水门外,满载的满篷梢驶入清晨的河道中,犹如鱼入江湖。
河面渐渐宽阔,船尾的大青牛懒懒摇着尾巴,惬意地吹着风。
撑船的小厮望了望身后那越来越远的城门,似乎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那座城离开。
梁世安走上前,一把掀开对方身上那件蓑衣,看也没看便丢入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没了那件蓑衣的遮盖,他身上出入火场时残留的黑灰便扬了起来,整个人闻起来有股焦糊的臭味。
那梁世安见状不由得掩鼻退了三步,面上的嫌恶之情再难遮掩,但他随即想起什么,还是低声说道。
“我的人被邱二身边的人缠住了,许是回不来了。离开九皋地界前,你都得跟在我身边。如若这船上的东西出了什么差错,你家先生不会轻饶了你的。”
壬小寒终于抬起头来,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看起来莫名有些瘆人。
“我只听先生的话。就算小寒做错事,先生也很少责罚小寒。”
梁世安移开视线,脚下不由自主退开半步。
他虽不通江湖之事,但还是隐约听说过,那位丁先生身边跟着个厉害角色。而他自认油滑诡诈,能将都城里那帮老狐狸都耍得团团转,又怎会将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放在眼里?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问道。
“你家先生应当交代过你要协助我做事吧?”
壬小寒沉默下来,似是在仔细回想,半晌才纠正道。
“先生只说,要护送船上的东西。”
梁世安点点头,又循循善诱地继续说道。
“这便是了。我为孝宁王府做事,你为你家先生做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皆大欢喜。”
壬小寒没说话。
他不喜欢眼前这个人说话时的神态。在遇见先生之前,他总在身边人的脸上瞥见这种神态。他们惧怕他又厌恶他,以为说话轻声细语便能骗过他。
壬小寒收回目光,兀自解下腰间布袋,透过布袋口数了数那袋子里剩下的东西,末了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小块米锅巴放进嘴里,一边咔吧咔吧地嚼着,一边沉默地撑起船来。
梁世安瞥一眼那奇怪的刀客,也懒得再费唇舌,转身回了船舱中。
小船逆流而上,向着九皋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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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在风浪中一颠,许秋迟的身形也跟着一晃,手中茶盏歪向一旁,还未入口的热茶洒了一半。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直到那绿衣女子又递给他一杯新的。
“二少爷如此心不在焉,莫非还在为那滕狐的事忧思?”
暖炉中生着炭火,将两人的湿衣慢慢烘烤干燥。
柳裁梧静坐在暖炉前,神色如常地备着茶,许秋迟将茶水饮尽,目光从对方那件渐渐褪去水渍的衣裙上一扫而过,突然不答反问道。
“方才你去了哪里?”
手上动作一顿,柳裁梧随即回道。
“婢子在洞窟中等得不耐烦,便去湖边闲逛了,逛着逛着便忘了时辰。二少爷若有不满,责罚便是。”
许秋迟撇撇嘴,故作夸张地摇摇头。
“柳管事怎地学了和辛儿一样的毛病?动不动便要来我这讨罚,我岂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你若有苦衷……”
“没有。”
他话还未说完,便教对方出声打断了。但他并不气恼,反而因此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你去找朱覆雪了?”
这一回,美人那张俏脸上最后一丝柔情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备茶的手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柳裁梧将茶盏哐当一声撂在了茶案上。
“二少爷既然知晓又何必再问?”
“你既然有此心,又为何没有继续寻她、反而折回来找我?”
“许是因为我未来得及走脱。”柳裁梧淡淡开口,随即再次反问道,“二少爷方才遭遇那天下第一庄弟子的时候,又为何不将我的身份和盘托出?”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以他的手腕和她的武功,不论是想要走脱还是想要追踪,实则都并非难事。
半晌,许秋迟叹口气,踮起身子自己动手沏上一杯热茶。
“许是因为我知晓,柳管事并不喜欢那个身份。”
柳裁梧死死盯着许秋迟。九皋水土养出的男子声音轻柔、眉眼含情,唯独那张唇红齿白的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眼前之人何时在意过她的感受?
他若是在意,便不会成天举着那把腰扇在她面前晃悠了。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夫人,同二少爷没有关系。你不用觉得亏欠于我,我亦不会感激于你。你我互不亏欠。”
“好一个互不亏欠。柳管事眼下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遵守和母亲的约定,还是为了自己那点不值钱的良心呢?”
柳裁梧闻言冷笑。
“二少爷将我带来琼壶岛,让姜姑娘去跟梁世安,明面上是为了送我这个顺水人情,实则不过是不想让姜姑娘再次踏足天下第一庄的地盘,顺带要将她从整件事中摘出去,难道不是吗?”
许秋迟面露惊讶,似笑非笑地看向对方。
“柳管事何出此言?难道不是你先前抱怨那梁世安太过难缠,我这才调了辛儿去替你吗?”
“二少爷何时将我的抱怨放在心上过?”柳裁梧垂下视线,多一刻也不想看见对方那张虚伪的脸,“你我主仆一场,我好心提醒二少爷:梁世安到底是都城来的,或许并非看上去那样不中用,姜姑娘纵有一身好功夫,也未必敌得过一颗豺狼之心。”
许秋迟也移开了目光,摆弄茶盏的手随之停了下来。
“梁世安与我不过泛泛之交,就算真与此事有关,也不会将把柄递到我手中。辛儿前去只是陪他做戏罢了,并不会真的触及根本,那梁世安只会继续粉饰太平。”
“你只想到那梁世安未至穷途末路便不会撕破脸,却没想过姜姑娘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从来将你的话当做圣旨来听,若真发现了什么,只怕会一条道走到黑。”
笑容终于从许秋迟的脸上淡去了。
这个夏日清晨无限冰冷,空荡荡的船舱里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人情味,气氛压抑犹如堪比昨夜风暴来临前的一刻,令身处其中之人想要逃走。
下一刻,船头驶出峭壁相夹的最后一道石门,晨光中广阔无边的璃心湖在眼前迅速展开。
各门派的船只来岛有先后,离岛却是一同而出。百余艘大小船只犹如破网之鱼、密密麻麻涌入湖心,一出峡湾便纷纷提速、满帆前行,离开得一个比一个匆忙。
湖面上横浪叠起,船身也跟着起伏晃荡,许秋迟按住桌上茶盏、缓缓开口道。
“不等滕狐的船了,先回黄泥湾码头。”
柳裁梧双掌不由得收紧,漆过桐油的木头在她掌下吱嘎作响。
这是过去二十年来,她离朱覆雪最近的一次。
若想有所了结,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可对方竟在此时改变主意。那黄泥湾码头在九皋城的方向,等她护送这男子去到码头再返回湖上,朱覆雪早已如鱼入江海、再难寻踪迹,而错过今日,她将同她的誓言一起困在这九皋城中,再难找上她。
压抑过后的不甘在眼底翻涌,许秋迟瞥一眼对方面上神情,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先前想着这次登岛定免不了一番跋涉,再三思索之下便将我那把腰扇交给辛儿贴身保管了。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腰扇想必也要染上血。真是可惜了那样一把好扇子。”
柳裁梧的脸色变了,那双向来形状柔和的眼睛因用力而有些僵硬,仿若含着秋水的双瞳瞬间变成两口干涸的枯井,从那井口望下去、黑漆漆一片的深处,旧日画面如同并不存在的井水一般闪动着。
恍惚间,她又看到她的夫人拎着医箱艰难前行着。
夫人的身影离她很远,但她却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好闻的气味。
但很快,有风迎面吹来。风中有腐朽焦臭的气味,那股兰草的香气转瞬间便被吞没了。
然后她看到她的夫人停下了脚步,伫立在城外那片死气沉沉的黑水前,污泥从她的足下开始侵染她的裙摆,垂死的鱼在她脚边的泥泞中挣扎,远远望去像是地狱中沸腾翻滚的泥浆。
女子缓缓回过头来,最后一次望向她。那双眼睛深处有些哀伤,似是深秋凝在枯叶间的霜露,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周围那片如地狱般的战场。
许秋迟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催命的咒语一般。
“若非我那可怜的母亲染病离世,那扇子也落不到我手中。她身为医者,一生助过多少人、救过多少命,最终却医不了自己。她为了救那困于城中的千万可怜人留到了最后一刻,侥幸生还却因此染疫,被病痛折磨至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叹息之意,“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怨恨过任何人,她总是在体谅旁人的难处。她的死怪不得任何人,或许就只是她命该如此吧。”
九皋城中那香车宝马、夜游花街的邱府二少爷,手中从来没有刀剑,只有一柄女子惯用的腰扇。又有何人见识过,那双笑眼下生了一张含着刀片、伺机诛心的嘴。只要他愿意,便可瞬间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鲜血淋漓。
柳裁梧那双向来沉稳的手发起抖来。
她不敢抬头去看那说话的年轻男子,生怕从那张肖似他母亲的脸上看到些许故人当年的模样。
邱家的两位少爷,大少爷肖父、二少爷肖母。许秋迟自幼养在母亲身边,就连姓也随了母家,眉眼有七八分夫人的神韵,对人心人情的敏锐也继承了五六分,可唯独那一两分的卑鄙不知从何而来,生生将夫人的影子破坏殆尽,每每现出原形的那一刻总教她恨得牙痒痒。
她的夫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这世间也再无那样的人。
如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把腰扇,只是一把腰扇而已。但那是夫人留下的腰扇。
薄而纤弱的扇骨,绢丝斑驳的扇面,脆弱却又异常坚固地维系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结。
东方天际越来越亮,将这两看生厌、却又不得不同船的一双男女轮廓勾勒出几分萧索的意味。
许久,柳裁梧终于缓缓垂下头去。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袖中那双铁掌卑微敛起,声音中有种撕心裂肺后的麻木。
“你若恨我,杀了我便是。我不会反抗,也不会怨你。只是不要再提起夫人了。她向来喜静,不要扰了她的耳朵。”
他确实恨过她。
从前他常常会想,如果母亲没有救起过她,那野心勃勃的朱覆雪便不会追去居巢,黑月求助的信报便不会被莫名截杀,那一战或许不会如此惨烈,母亲也不会染病而死。
但被困在邱府的这些年,从某一日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样怨恨眼前这个女子了。
“游鱼困于池湖,万物困于天地。若我母亲活着仍要困在这样的生活里,老天收了她的命,或许只是怜悯她,不忍她再回到那个囚笼中去罢了。我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才能与你相处到今日的。”
柳裁梧那双干涸已久的眼睛深处渐渐变得湿润,像是涨了水的池塘。
鱼儿殷红色的鱼尾划过水面,转眼沉入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泡泡,再凭着一身本领潜游四海、逍遥自在。
然而赤梢鲤鱼齑瓮可以浸杀。
毁掉一个人往往也并不需要多少筹谋,命运只需轻轻勾动手指,那向往自由的鱼儿便会不自知地游入困境,在泥泞中挣扎至死。
不论是那偏爱红尾鲤鱼的夫人,还是喜着红衣的佩刀女子。
半晌,许秋迟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慵懒闲散。
“我们各退一步,放过彼此如何?”他边说边轻轻合上眼,不再去看柳裁梧面上神色,“我去寻我的辛儿,你去找你的雪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若老天眷顾,咱们或许都能得偿所愿呢?”
柳裁梧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可是……”
“撑船而已,从前跟着母亲玩闹的时候也不是没学过。况且眼下正好起东南风,顺风而行,去到码头也不用多费力气。”
片刻,女子终于垂着头从狭窄矮小的茶案后站起身来,她一步步走到哪男子面前、双掌交叠置于额间,缓缓叩拜下去。
“柳裁梧多谢二少爷成全,他日必舍命相报。”
这是夫人走后,她第一次向那院子里的人行此大礼。
但她面前的人显然并不想领情,兀自起身走到一旁,望着船身两侧飞驰而过的大小船只低声道。
“落砂门的船应当已经先行一步,你只能借一借这东风了。赶不赶得上便看你的运气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那抹绿色身影已不在船上。
风暴肆虐过后的湖面泛着一片青灰色,大船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道交错的浪痕,湖水久久不能平息。
许秋迟缓缓坐回茶案后那最熟悉的位置,却再没有了饮茶的心思。
天色即将大亮,东南方向最后一颗星隐入即将到来的白昼中,再难寻踪迹。
江河暗涌,疲于争流。星汉迢渺,困于天际。
这便是这江湖如今的境遇。
也是他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