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梦杂记》玉京箫

34、疾风骤雨(五）

　　马蹄踏过尘土，一行人风尘仆仆地涌向青州境内。
　　“大人，前面就是青州了。”一精悍的汉子和为首的男人并驾齐驱，寒风吹落了他的兜帽，露出脸上狰狞的疤痕，“青州州府受过大人的恩惠，此番只要让他拖住燕王一时半刻，等我们赶回宿业，燕王和宁王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前面就是青州灰扑扑的城墙了，为首的男人遽然勒马。风尘扑面，这人也带着兜帽，帽檐下的面容饱经风霜，和那张人皮有着一样的脸。徐慎没有应身侧刀疤的话，而是掉马去了城外的旅店。
　　“我们不去青州。”

　　旅店和酒肆挨着，天刚亮，宿醉的酒客围着堤岸的河柳吐了一地，被姐儿们又扶回去了。徐慎绕过他们进了大堂。大清早没什么客人，掌柜的正靠在柜台后喝茶。徐慎带着人入内，他身后人个个虎臂狼腰，原本宽敞的大堂瞬间变得逼仄。

　　“住店，三间大通铺，再来点烧酒。”徐慎将钱袋扔在柜台上，一双眼警惕地扫过堂内。掌柜的见惯了江湖人，如今见着他们也只做寻常。掌柜的搓了搓手，接过钱袋慢悠悠地数了数银元，拖着粗哑的声线道：“大通铺没了，只有上房了。”

　　徐慎指尖在柜台上抹了抹，蹭了一指腹的灰，显然许久没有打扫过了。房梁上结着几层蛛网，整个旅舍透着破败之相。
　　这样还能没有房？

　　徐慎身后的刀疤脸当即就要发作，他吐了口浊气，吹动垂着的额发：“掌柜的，这人说话做事可不能昧了良心——”刀疤脸凶神恶煞地笑了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臂往柜台上重重一放，正砸了才泡好的糙茶，泼了掌柜的一身。

　　电光火石间争锋一触即发，刀疤脸身后人一瞬间全都握住了刀。掌柜的还不及反应，徐慎就拦了刀疤脸，他微侧着身，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李风。”徐慎低喝，“就上房吧。”
　　说完，他扫了掌柜的一眼，率先拔腿径直往楼上去了。他身后众人也都跟着，刀疤脸李风在经过柜台时冷哼一声，留下掌柜的在原地心肝直颤。

　　“如今非常时期，少惹些事好。”徐慎脚下生风，“不要给燕王留下把柄。”
　　“是。”李风应了句，他在徐慎跟前倒是低眉顺目，恭敬得很，“大人接下来有何安排？”
　　徐慎立在二楼俯瞰着旅舍大堂，他皱眉想了片刻：“兵分两路，我去抚州，你带着人回宿业，将燕王引过去。”

　　店小二在楼梯间踩得咚咚作响，将他们要的烧酒送了上来，似是为了陪罪，又多送了几张烧饼。许慎只接了烧酒，示意李风将烧饼分给其他人。他蹙着眉将烧酒一饮而尽，言简意赅道：“稍作休整…下午接着赶路。”

　　萧鹤渊看着那张如今已有些狰狞的人皮，知道自己是中计了。他沉默地转着手中扳指，陷入某种沉思：“…将俘虏中管事的带过来。”

　　易昭受命看住徐慎，如今却叫他跑了。雪原驻军自打来了长河就频出差错，照这样下去，不等萧鹤渊让他们滚回老家，他们就要先无地自容了。易昭单膝跪地，羞得面红耳赤：“属下办事不力，恳请总督责罚。”

　　“放跑了徐慎的确是过。”萧鹤渊拍了拍易昭的肩膀，他一改在治水衙门时的强硬，态度堪称温和，“今夜雪原驻军用兵出奇，将护卫营叛贼火速镇压也算功劳一件。诸位皆是好好的七尺男儿，有了过错就起来将功折罪。”
　　萧鹤渊赏罚分明，从不仗势欺压折辱。

　　易昭拭泪，心中对萧鹤渊的敬意达到了顶峰，此刻恨不得为之肝脑涂地。他起身亲自将俘虏带了过来，那人是宁王府护卫营统领。

　　萧鹤渊从马背上翻下来，用马鞭抬起统领的脸端详了片刻：“…徐慎此番带来了多少兵？”
　　统领跪在地上，萧鹤渊的马鞭虚虚地抵着他的下颌，他却一动也不敢动：“…五、五千。”

　　“都在这儿了？”萧鹤渊问。
　　“都、都在这儿了…”统领点头如捣蒜。

　　萧昀也走过来，统领目光追随着他，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点哀求，萧昀却视若无物：“宁王府护卫营统共两万人，徐慎此番却只带了五千兵力出来，余下的人被他派去了哪儿？”

　　“都留在了宿业！”统领如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毫不知耻地抱上萧昀的大腿，不住地哭号，“徐慎走前特意将大量兵力全留在了宿业，他说…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些兵就是他的保命符。护卫营营地就在宿业背后，连着驰道，赶来援救也不会太久。”

　　萧鹤渊眉目疏朗，只眉心轻轻蹙着。
　　所以徐慎设计拖延时间是为了能尽早赶回宿业？

　　“不对。”萧昀忽然出声，“我派人跟踪过徐慎，每月的这个时候他都会离府去往抚州。”

　　抚州。
　　萧鹤渊双眸镇静，经历过方才的出其不意后他没有再草率地做出决定：“先回上溪关，如今护卫营是叛军，由雪原驻军先行收押。”

　　八松山隔开了京畿和长河行省，其后就是长河一望无际的田野。这里距离宁王府所在的宿业不远，除却寻常官道外，还有一条专供军队战时行军的驰道。这是太/祖时留下的，具有援救京畿的重要战略地位。这条驰道止于上溪关，沿途只行经了一座城池，就是萧昀口中的抚州。

　　上溪关的队伍放出去巡逻去了，如今留下的都是些火头军。今天闷热得出奇，连风都是热的，拉着帘子的帐内更是热得人直冒汗。萧鹤渊没惊动上溪关的火头军，吩咐易昭让人去煮了些酸梅汤。

　　徐慎走的匆忙，所有东西都留在了营地里。萧昀立在沙盘前，将一面旗子随手插在了宿业：“徐慎既然是早有准备，按照军报传递的速度，最迟明日留下的军队就会收到调令。”

　　近卫们掀开帐子，将煮好的酸梅汤依次分给众人。萧鹤渊没要，将自己的那碗也给了明月楼：“他若是同我们正面一战倒好，就怕他占着宿业和我们对峙。长河泛滥后流民剧增，靠着官府发一点救济粮过日子，他们受不起兵燹之灾。”

　　明月楼搅着碗里的酸梅，闻言忽然问：“宿业没有自己的守备军吗？”
　　“有。”萧昀看过来，“但你要知道一支军队的战力除却依赖资源的支撑，还有一部分得益于强大的敌人。这些年大兖战事集中在边关，长河各地的守备军只起驻防、屯田之用，战力已被大大削弱。”

　　“如今徐慎已反，虽然兵部的调令未下，但各地的守备军也可调用。事权从急，来日上报陛下也是情有可原。”萧鹤渊手里也捏着面旗子，插在了抚州地界上，“距离宿业最近的军队是哪一支？”

　　“来不及。”萧昀搁了手中瓷碗，“最近的军队赶去宿业也要两日，更不要说军报送抵也需要时间。”

　　来不及。
　　萧鹤渊头顶被这三个字笼罩着，逐渐有些烦躁。
　　必须有一支军队即刻去往宿业，拦住徐慎的下一步行动。在不知徐慎去向的前提下，还得有一拨人赶往抚州。两头都得盯着，抚州萧鹤渊带人去还来得及，但宿业…却是鞭长莫及。

　　帐内逐渐没有人说话，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萧鹤渊沉默地转着手上的扳指，让人摸不准他的想法，气压低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月楼放下酸梅汤，右手握上萧鹤渊的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转向一直没说话的明奕，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阿玄呢？”

　　明奕一愣。这一夜过得着实糊涂，自己的妹妹莫名其妙地被掳走，还不等他写信通知明府，人就被燕王带了回来。他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就被迫接了明月楼抛过来的话头。他抽动着鼻子，面色略有几分局促：“…那个…”

　　众人都在等着他说，连萧鹤渊也转过了目光。明奕也听过一些燕王的传言，知道这是个强势且不好相处的主。但奇怪的是，萧鹤渊此时对自己和缓地不像话。
　　“不着急。”萧鹤渊由着明月楼捏着自己，他很享受这种暗戳戳的安抚，像一只吃饱后餍足的小狼，“…慢慢说。”

　　“方才殿下的意思我想了想…”明奕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回忆着周玄那夜对自己说的话，“如今长河可以调遣的军队还有一支。”

　　“嵩郡驻军！”
　　电光火石间，明月楼和萧鹤渊都想到了同一支军队。
　　嵩郡和长河相接处驻扎的军队的确来不及调遣，但有一小股军士早已踏上了长河的地界。他们由原嵩郡驻军统帅沈信的儿子沈如酌率领，也是为了吊唁王大妃而来。

　　***
　　翌日，天色将晚。
　　临时驻扎的营地里已经点起了篝火，步兵皆着轻裘，在营地里往来巡逻。日渐西沉，饭点已至，火头军招呼着开饭。营地那头靠着山崖，将军帐也设在下边。帐外人身长八尺有余，手持长枪注视着军士们列队有序开饭。

　　长河多雨，不下雨的时候更闷。亲卫见他脖颈上隐隐出了汗，便递了方帕子：“…小将军擦擦吧，明日一早再行几十里就能到宿业了。”

　　小将军是原嵩郡驻军统帅沈信的儿子沈如酌，他为人谦逊好学，做事谨严，在军中的威望早就隐隐压过了兵部指派的统帅宋毅。沈如酌接过帕子擦汗，大热天他的衣领仍一丝不苟地扣着，他的做派和他父亲沈信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家子都是儒将。

　　此时没有战事，沈如酌仍旧系着臂缚。每日这个时候他都要练上一个时辰的武，未曾一日懈怠。亲卫自觉地退立一旁，此时起了点风，夜里就该冷了。亲卫想着去烧些热水，沈如酌练完武是定要沐浴的。

　　人才出帐外几步，就听崖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像是火光引来了觅食的动物。沈如酌闻声望过来，嘴里还咬着臂缚的绳子，话音含糊：“…什么动静？”
　　亲卫调转方向，匆匆上前察看。

　　一只孤零零的铁爪危险地抓着崖边的巨石，下方相连的绳索抖动着。亲卫蹙眉，正拔刀欲战，就见一泥爪子抓上铁爪，夜色里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

　　亲卫一时愣住了，周玄拉着绳索，重重地喘了几声，他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你周小爷一把！”

　　沈如酌遥遥听见这声，也愣住了。
　　篝火噼啪作响，周遭是营地里被刻意压低的人语声。沈如酌倏地扭头，第一眼望见的不是周玄，而是一只停在栅栏上梳羽的白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嵩郡驻军相关指路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