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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疾风骤雨(三) ...

  •   少年倏地睁眼,扭头看向明月楼。他的眸中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明月楼几乎是瞬间产生出一种被抓住的感觉。少年看她半晌后又垂下头,后脑抵着香案,沉默地闭上眼睛。

      明月楼随地捡了根枯枝,在祠堂的石灰色地面上画着圆圈:“这几日连瓦子的头牌都知道宁王在八松山上守孝,你一身披麻戴孝,难免不让人联想。再加之…你腕间那支梅花镂刻银镯,便更让我确定你是宁王。”

      宁王萧昀动了动,露出戴着银镯子的腕骨:“…你是朝歌明氏的人?”
      “明氏一族无论男女皆崇梅花,那支银镯子应当是王太妃①的吧。”明月楼不置可否,小声嘀咕了一句,“倒是没想到她竟将镯子留给了你。”

      “那又如何。”萧昀又闭上眼,话音疏离。
      明月楼倒不在意他的冷漠,她用枯枝在地面上写了个“宁”字:“你受了伤却依旧呆在这祠堂里,身边只有一个…嗯…陪着你的人。上溪关守备军和宁王府长史就在山下,你分明可以同他们取得联系,却将我掳来。”
      明月楼话音一顿:“你们内讧了?”

      萧昀并不作答。
      明月楼兀自思索半晌,用枯枝在地上又画了个问号:“…若是我说中了,你们当真起了内讧,你带走我是为了我身后的朝歌明氏?”萧昀还未回应,明月楼就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也不对…强兵压境,朝歌明氏就算是有三寸不烂之舌救不了你。”

      “那是…”明月楼将手肘撑在膝头,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枯枝。她转眸看向萧昀,忽地又问了一句,“…为了燕王?”

      山间幽静,大雨滂沱。祠堂外的飞鸟淋湿了翅膀,落在屋檐下梳理那一抹鲜红的尾羽。寂静的祠堂里无人回应。
      萧昀翻身紧盯着明月楼,半晌后弹指一挥。一枚铜钱破风而来,蹭着明月楼的脖颈擦过去,以惊人的力道插进她身后的木柱里。
      “你是真不怕死。”萧昀低声说道。

      明月楼动也不动,冷静地抬指摸上侧颈,摸到了一抹血迹。
      看来她说中了。
      明月楼这番话是基于后世研究做出的猜想,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崇贞十五年才爆发的宁王案这么早就已初见苗头。

      明月楼拢袖瞧着祠堂外的雨夜,却忽然安心下来。她不是不怕死,只是自她被掳走已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萧鹤渊一定就快赶来了。长风破云,列缺霹雳而下斩断青松。落叶被碾碎的细簌声响起时,轰鸣雷声才从远方迟缓地追上来。

      红衣女子倏地起身。她靠近祠堂正门,屏息听着林间的动静。
      风声,雨声,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声息,孤狼大张旗鼓地踏上了别人的领地,他背后是漆黑的雨夜。鬼头刀挑衅着砍上祠堂前粗壮的古树,惊飞寒鸦。
      萧鹤渊来了。

      祠堂的门被打开,飞掷而出的刀飒飒生风。
      萧鹤渊冷眸盯着,鬼头刀还未出鞘,就着过风的动作将迎面而来的飞刃击落于地。其力道之猛,飞刃没入沙土,竟也能发出金石之声。

      萧鹤渊不作停留,冲入祠堂,见双刀直削向他面门。萧鹤渊眼眸一凛,旋身抬腿,猛踢一脚,踢落了双刀。
      “就这么点劲。”萧鹤渊笑起来,反手捉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旋,“没吃饱吗。”

      红衣女子手臂一麻,手中刀斜着飞了出去。萧鹤渊揪上她的衣领,正准备来个过肩摔,却冷不防对上她回望的眼眸。
      萧鹤渊一愣,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谢溪亭?!”

      明月楼和萧昀几乎同时扭头看过去。
      萧鹤渊彻底松了力道,谢溪亭活动着被他扭到发麻的肩膀,冷冷道:“还记得我呢…表弟。”

      “这是…”明月楼彻底愣住了,“怎么一回事?”

      萧鹤渊也有几分怔愣,但他顾不得别人,只是急切地寻找着明月楼。
      “殿下!”明月楼出声唤他。二人隔空相望,萧鹤渊面色苍白如纸。

      明月楼被他一把拉向自己,彻底拥在怀里。明月楼觉得萧鹤渊好像有些害怕,他抚过自己鬓角时双手都在颤抖。
      “蓁蓁。”萧鹤渊很小声地喊着,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明月楼心间一阵刺痛,她在萧鹤渊的拥抱里仰首:“我没事呀。”

      萧鹤渊忽然摸上她的侧颈,沉声说:“谁干的?”
      明月楼毫不犹豫地指向仍半死不活地靠着香案的萧昀,斩钉截铁地说:“他…宁王萧昀。”

      萧昀勾了勾嘴角,他掀开腰间搭着的破幔布,像是终于睡饱了似的伸了个懒腰,而后缓缓起身,和萧鹤渊对面而立:“我等你许久了…”萧昀语气低而柔和,像是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回味,“…我的兄长。”

      “索命自有黑白无常,何必等我。”萧鹤渊不为所动,将话头踢了回去。他将明月楼挡至身后,而后倏地出手。萧昀也迅速反应,二人掌心相错,动作间风声不断。
      萧鹤渊假意撤手,后退一步后骤然出拳,直打向萧昀面门。萧昀顺势后仰,躲开那刚猛的一拳。他似是重伤未愈,下盘不稳。萧鹤渊横腿一扫,差点将萧昀带趴下。

      “打打杀杀多伤和气。”萧昀变脸如翻书,笑得一脸和气,只是那笑意像今夜的林间雨,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不如你我坐下好好地聊一聊。”

      “你我之间无话可谈。”萧鹤渊今夜格外冷漠。他在萧昀身上察觉到某种危险的特质,这种说不清的直觉让他警惕,“只有账要清算。”
      萧昀眼眸狭长,眼尾总是挑着几分弧度。萧昀长得太出挑了,他的美带有一种勾人心魄的攻击性:“殿下今日治水谋的是将来,乱世已起,连宁王府一小小长史都蠢蠢欲动。你我分明手足,何至于拔刀相向?”

      “我该说你太聪明还是太愚蠢。”萧鹤渊轻笑,“同船共谋的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筹码,你如今自身尚且难保,还在我面前充什么庄家?”
      “乱世之中没有弱者。”萧昀不甘示弱,“殿下扪心自问,太子用生命破开的前路,当真一帆风顺吗?”

      萧昀猛地出拳,萧鹤渊没有闪避,他直面迎向萧昀,一手握住了他的拳头:“放肆!”

      萧昀说得不错,这乱世中没有弱者,萧鹤渊必须迅速站起来,以身为帜招引天下英豪。长河的修筑疏浚还远远不够,萧鹤渊不能再卸下刀,他的每一次出鞘都要锋芒毕露。

      萧鹤渊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需要追随者,但萧昀今夜这席话无疑戳中了他的逆鳞。萧鹤渊受够了受制于人,他在此后的每一次交锋中不断地构筑自己强势且不容置喙的姿态。
      他要掌握绝对的控制权。

      萧鹤渊在治水衙门和雪原驻军前成功地重塑了形象,却在萧昀跟前遇上一块不大不小的铁板。他终于明白此前的危机感源自何处,萧昀和自己一样渴望着掌控局面,他们在言语间互相角逐,彼此角力。
      这一点让萧鹤渊难以容忍。

      “你在撒谎。”萧鹤渊眸光晦暗。
      萧昀想退,却发现萧鹤渊铁钳似地困住自己,他根本动弹不得。萧鹤渊手上猛地使力,斥道:“蠢蠢欲动的分明不止徐慎。”
      萧昀仓皇地连退数步,一声闷哼后,跪地吐出一口淤血。

      萧鹤渊拂袖,拉着明月楼在祠堂里唯一的木几前坐下,再度自若地把控着局势。他抬指叩响桌面,强势而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连如此诚意都拿不出手,那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萧昀喘息着,被谢溪亭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炷香后,四人围坐在木几前。

      “今夜诸事皆由我而起,在赘述过从前,我先向小娘子赔个不是。”萧昀朝明月楼略一颔首,他面色还有些苍白,唇角上沾着没有擦干的血迹,显示出一种病态的美感,“…我的生母曾是名动宿业的妓子。”

      “她嫁给老宁王后没多久就死了,我就被抱到王太妃院中养着。王太妃待我很好,那是我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直至…宁王薨逝。”

      “宁王薨逝后徐慎以我年幼不能理事为由暂代府事,一代就是十四年。因我出身卑贱,在府中无依无靠,期间我只要稍有动作,就会立刻被他压制。这几年我养精蓄锐,避其锋芒,但王太妃薨逝后我就失去了最后的庇护。”

      萧昀眉头紧缩,冷笑道:“我受够了仰人鼻息,我是萧氏名正言顺的藩王,为何要受一叛贼制约。我故意露出马脚引来徐慎,他仍以为我是小打小闹,派来的人都不会杀了我,只是受他指令给我点教训。但我不会再选择屈服,我躲藏在八松山上就是在等待时机。如今良机已至,殿下助我杀窃贼,来日我就是殿下的戈矛。”

      他看向萧鹤渊,眸中暗潮汹涌:“如今乱世已起,殿下需要羽翼。徐慎窃权小人,心性难定。宁王府只有掌控在我手中,你我手足,才是最坚不可摧的盾。”

      萧鹤渊沉默地转着手中玉珏,看向萧昀的目光锐利如箭。萧昀也转眸看他,超乎异常地镇定:“我……”
      他说了句什么,在场众人倏地看向他,谢溪亭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
      雨声渐渐停了。
      谢溪亭立在明月楼曾站过的白墙下,也注视着上面斑驳的墨迹发神。明月楼举着油灯走过去,火光照亮了谢溪亭半边侧脸,一明一暗,像两段互不干涉却又千丝万缕的人生。

      “这上面的字我看不太懂。”明月楼率先出声。
      “没什么好看的。”谢溪亭从明月楼手上取过油灯,火光掠上发霉的墙皮,在燃烧中一片片剥落,将还未来得及探明的一切彻底变为虚无。谢溪亭看着墙上的字迹粉碎在自己脚边,眼中一抹畅快一闪而过,“胡言乱语而已。”

      明月楼骨架小,但并不矮小,谢溪亭却仍高出她半个头。谢溪亭垂眸看她,忽地说:“你是来问燕王的事吧。”
      “是。”明月楼很坦然地承认了。一来她并不想隐瞒自己对燕王的感情,二来谢溪亭绑走她便是早已知晓她和燕王的关系,此刻也没必要隐瞒。

      “我爹是谢酌,而谢酌是燕王殿下的舅舅。”谢溪亭有几分江湖人士的豪爽,说话做事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我恐怕不能给你想要的答案,因为我和燕王殿下在今日以前也只见过一面。”
      “他今日能一眼认出我…”谢溪亭顿了顿,“应当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兰妃。”

      世人都说燕王长得极像她的母妃,尤其是那一双美目。明月楼注视着谢溪亭,发觉她和萧鹤渊的眉眼的确是极其相似的。谢溪亭双眸微微出神,指尖无意识地点着侧颈:“殿下之藩江南后我见过他一面,之后他就避着我,再不肯见我。大概是因为看见我这张脸就会想起以前那些难过的事情吧。”

      “殿下在江南时和我爹接触更多,我爹算他半个老师。”谢溪亭语气微滞,罕见地不知如何开口,“…但我爹这个人吧,连亲生女儿都能不管不问,我一度觉得他不喜欢活人。殿下那几年…应当过得不怎么开心。”

      明月楼在谢溪亭的只言片语中努力拼凑出萧鹤渊在史料中缺失的形象,这是活生生的史料,明月楼却忽然有些不忍卒听。当年她放弃继续研究萧鹤渊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史料缺失,那些年苦求不得的结论就摆在自己眼前,她却失去了拨开迷雾的勇气。

      “…可以帮我保密吗?”明月楼最后只是问,“我想我今日不应当来找你问这个。”
      “嗯…但我想燕王已经知道了。”谢溪亭也是习武之人,耳目比常人灵敏。她将油灯还给明月楼,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会知道燕王对你的感情?”
      明月楼下意识抬头,谢溪亭摁住她弓起的脊背,贴耳道:“那支白玉昙花簪子是谢氏祖传之物…是兰妃留给殿下的。”

      明月楼双眸一怔。谢溪亭将她推向前方的享堂,低声说:“去吧,有人一直在等你。”
      谢溪亭沉默着注视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身侧突然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萧昀还靠在侧廊的阴影里,肩上停着一只白鸽。谢溪亭转过身,和萧昀对望一眼。

      “我不知道宁王竟有听人墙角的癖好。”谢溪亭出言轻讽。
      萧昀看她几眼:“…我也不知你竟有爱与旁人做媒的癖好。”

      他们之间的气氛一直有些古怪。
      谢溪亭不知道萧昀为何信任自己,放任自己插手他的布局。萧昀也不知道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插手其中所为何求。

      谢溪亭解开窗栓,将窗牖大开。她回身看向萧昀,示意他将信鸽放飞。萧昀闷闷地咳了两声,竟也当着她的面将信鸽放入寒夜。

      “信鸽是我留在徐慎身边的眼线派来的,就算你没有绑走明三,我也有法子引来燕王。”萧昀和谢溪亭并肩而立,一同注视着那抹洁白消失不见,“我这个宁王虽做的落魄,但也不是孤身一人。他们是我埋在徐慎身边的暗棋,我想借燕王之手杀他是蓄谋已久。”

      “我知道那夜殿下就算没有遇见我也能活下去。”谢溪亭似是觉得好笑,“我就是看你被麻药所伤,倒在地上的模样太过可怜罢了,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顺手捞了你一把。”
      萧昀声音忽然冷下去:“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我也不需要你的愧疚。”谢溪亭也冷了声,“我和殿下在这八松山上同吃同睡了数日,殿下没有丝毫向我袒露的欲望。怎么…如今觉得有几分对不起我,就透露一些不痛不痒的秘辛来安抚我?”

      “你不需要对我愧疚。”谢溪亭说,“我救你也好,帮你也罢,都是有所图谋的。”

      二人又陷入沉默。
      “我曾见过你。”萧昀突然出声。
      谢溪亭眸微侧,眼中闪过一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期待:“…何时。”

      “你是王太妃身边人…是她派你来帮我的吗。”萧昀轻声问。
      谢溪亭眸光黯淡下去,随口答道:“你就当作是吧。”

      香案上留着烧了一半的香,供奉的灵牌也积了灰,都是些孤魂野鬼。
      萧昀沉默片刻,竟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拜。谢溪亭看着他动作,半晌后跪在另一只蒲团上,也虔诚一拜。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就是老宁王妃
    谢绥就是画《春秋繁露图》的那个人,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昙花簪子指路第四章。
    来了很多新朋友呀,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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