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斗草(一) ...
-
“……正可谓是：”
“纵使你千般算计，终究是一场空门。”
“此事了已，看客茶凉正好。”
就瞧着说书人把折扇一和，“喀嚓”一声，茶客端的是如梦初醒。捧杯，往嘴里倒。一口水下肚，这才恍然回神，起身合掌——
“好！”
楼下茶坊门口也来了一声彩，吓得前台伙计撑头的手肘下滑，险些跌个嘴吃/屎，没好气地骂句，“怪叫作甚。”
门口说话人是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草靶子上稀稀落落，剩三两串，靠门廊斜杵。
他遥遥作揖道，“小哥勿怪，实在是楼上这位先生讲得好，”又问，“请问讲得是哪折短打书(1)？”
“没说。”
“哪家书店可以买到墨刻(2)？”
“不知。”
“可否让我上去一问？”
“五十文。”
小贩摸过钱袋，无言以对。
伙计耷拉眼皮，又趴下，“……没钱别瞎问。”过一阵，楼上叫唤添水，伙计忙起来也没空理这闲散杂人，却是甩下一句，“谁知道呢，纂弄蔓子（3）罢了。”
他拎着长嘴茶壶，噔噔上楼去。
留下糖葫芦小贩长吁短叹，望眼欲穿。‘纂弄蔓子’这种行话常听书都知道，指的是说书先生自编自说，也有编纂成话本在书铺里售卖的。他只期望或许能见一面那先生，问一问话本名字，却先一耳朵听见茶客们下楼的声音，这才作罢。
擦过汗，他担着草靶子，再往桥头走。
这边有一家低廉的露天甘草汤铺，井水镇过的甘草汤，现在喝正好，满满一大碗漫出来，也才五文。
小贩灌下一碗，舒爽得哈气，这才得空瞅一眼周围人，已然是满满登登，一棚子人，又来一高巾先生。这先生朝他一拱手问，“可否共座？”
读书人？
许是卖字的落魄文人，或接不到生意的状师。他心里转了一道，身体倒是已经让出半个长凳，“先生坐这儿，”没承想，正好瞧见凳上湿漉漉两块汗渍。
小贩暗骂这古怪天气，赶忙拿下汗巾，“等等……我擦擦。”
还好这先生也没有寻常文人的傲气，把衣袍下摆一挑，便端坐长凳上，端起甘汤一口饮尽。之后，竟又和他主动攀谈起来。
“瞧这光景，槐序尚且如此，何况仲夏，更是火伞高张。”
小贩受宠若惊。
“可不是，年头怪得很。往年这时候雨水多，今年不见一滴。”
“可谓是‘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烘炉中（4）’。”
小贩只得讪讪而笑。
又听高巾先生解释道，“说的是现在这天气，正如人在蒸笼里般，炙热难忍。”
小贩这才恍然大悟，“可不是蒸笼蒸炊饼一般，说得真好！”他说完，只觉得和高巾先生亲近些许，读书人也不过这样。
高巾先生道：“听附近巷子里的人说，井水都见着下去了一线。”
提到井水，小贩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我们这可是有名的甜水井，城东几家店都是特意来这儿挑水点茶。醉欢楼，您知道么？就醉欢楼最有名的‘芙蓉豆腐一点红’那芙蓉豆腐就是用我们巷子这口井点出来的。”
“真是怪年头容易出怪事，”高巾先生话音一转，“前些天，醉欢楼那事你可知？”
提起这个，小贩可有话说。
他浑家正是那里的厨娘，近期这故事更是讲多少遍都不厌烦。
“可不是，我浑家亲口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全是金灿灿，新的，沉甸甸。呵，估摸肯定有几千贯。”
“几千贯啊……”
“呵，可不是么，四辆马车载着，就这么大摇大摆进了城，真不怕被偷。搬东西的伙计可吓到了，他以为是米粮之类，本打算只是漏些许，这正店的官人也不在乎这一丁点，没成想袋子那么破，漏了个底朝天……”
“这么说袋子是那伙计自己划开的？”
“哎，我可没说……”小贩这才注意到，这先生正用折纸记下他所说的话，一下子紧张得双手攥紧，莫不是新来的差役？
正想求饶，不曾想这时正好有五六小孩结伴走到他面前，要买糖葫芦，其中一大点的胖男孩扯着草靶子那头想要搬走。小贩赶忙夺过草靶子，还得一手递糖葫芦，一手拿钱。
这一误事，等他一回头，那高巾先生已经没见踪影。
再这会儿功夫，先前买糖葫芦的那几个小孩反而吵起来。
却是因为糖葫芦数目不够每人分，那个小胖子强要一人独吃一串，其他小孩不肯，闹着要斗草决断。
汤铺里的客人边歇凉边看热闹。
正在争斗的两小孩正是一男一女。女孩梳着双环发髻，打结的手艺也和头上发髻一样灵巧，反观对面的小胖子草草了事，急不可耐，反催促起对方。
“打好了没？”
“马上就好。”
两条不长的草穗，女孩打出连簇五六个结节，看似紧密，小胖子却看出其中有松动，于是不等对方准备好便率先发力。
“哎！”
女孩被他拉得一踉跄，眼看力气不敌，连连往前。
没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听草梗应声而断，断的是小胖子这边，女孩还有点晕晕乎乎，小胖子撒手直接往地下一甩，气得直踹得草叶翻折。
“呸！这破草早上准撒过水，梗子脆。”
可怜小草，不但得忍受踩踏之苦，还得蒙受不白之冤。
“这次不算，我们另找，再来一场。”
其他孩子可不惯着他，扯开嘴角，呼啦啦做着鬼脸嘲笑。
小胖子输人不输阵，纵使脸涨通红，也得逞强道，“女孩就是没度量。”
他眼睛一转，又盯上了对面另两个男孩，“胡大头，李铁牛，你们还不快点过来！是不是男儿，怎么混到她们那头？”
这下两个男孩，站过去一个，还剩一个。那个是双环发髻女孩的幺弟，边看姐姐眼色，边往小胖子那边挪步子，被她猛扯住衣袖，大声质问，“你是我弟，听他的做什么！”
见他神色有些犹豫，小胖子再加码，“胡大头你过来，我就把剩下三颗全分你。”
听完这话，胡大头直接甩开自家姐姐的手，抢过糖葫芦，嘴里强辩，“娘说过男孩不能总和女儿家家玩，我这是听娘/的话，可不是为了糖葫芦。”
这下小胖子可涨了威风，“一二三，我们这边三个。一二，你那边两个。以少从多，刚才那局不算。”他又是蹲地上，挑起刚才小女孩斗阵的草梗，“啧，这地儿没这草。胡二丫，你准不是现找的。”
他故意调高声调，“斗草，斗草，可不准提前准备。”
“我没有！”
“那你哪里找的？”
“就这地。”
“在哪？”
“就你脚下那块地。”
“那你再找一根出来。”
胡二丫低下头一看，全被小胖子踢得看不出草样。
小胖子有了说头，仰头，双手叉腰，眉头飞到天上，声音更是底气十足。
“找不出来了……那就是你耍赖！”
这下捅了马蜂窝。
男孩们齐声嚷嚷——
“胡二丫，赖皮瓜。胡二丫，赖皮瓜。”
眼见着双环发髻的女孩眼眸里续起汪洋，有好事的客人禁不住其他人撺掇，刚要过去制止争吵。小女儿家却是强收住抽泣，“喀喀”折断树枝，操起便是一顿，呼呼狂风乱扫。
另一个姑娘也是有样学样，扫得对面鬼哭狼嚎。
这场小小战争发展迅猛，波及的区域却着实狭小，毕竟谁也不想忍受烈日灼烧。
聪明的对着树绕圈子，再猫身躲在客人桌下。
更有甚者索性甩了身上衣服，纵身跳下河，半晌没动静，有客人急着要跳下河救人，这才露出个脑袋冲着岸上笑。
不聪明的，就那个胡大头，被他姐用树枝赶着，从这个树荫跑去下一个。
就见着身边伙伴越来越少，树枝越来越近。
最后没法子只能嚎着“要死了，要死了”，小耗子般吊着树干，双脚并作双手猛地往树上爬，双眼还得紧盯住树下虎视眈眈的小姑娘，冷不防却被人拎着后颈皮从树上提溜下来。
“姐！”
来的是个黄衣姑娘——胡家大姐，端王府上的丫鬟。她手里正提着竹制的六角镂空点心盒，六边分别显出梅兰竹菊桃李六种花草，别外雅致。
“香满园！”胡大头一见眼睛就亮，伸手就要拿，被胡家大姐狠狠打过手，才作罢。
这下，五个小孩排排站，一人嘴里先塞枚糖渍青梅再问话。
“怎么回事？”
“全是孙大胖的错！”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朝着胡家大姐把事情说了个遍。男孩们心里不服气，但碍于嘴里甜滋滋的果干，暗地里对视，交流过眼色后，一声不吭。
就听着莺声燕语中突兀出现一男声，“是胡二丫先耍赖。”
胡二丫转头怒瞪小胖子。
“你瞪我干嘛？”
胡二丫回头继续和自家大姐告状，又听有人小声说，“胡二丫输不起。”
“我没有！”
这次她听清了，是小胖子的嗓音，“孙大胖，你竟然骂我。”
小胖子正踩脚取乐，突然被点名，语气差得很，“我刚没说话，”又和左右两边的小跟班示意，“你们刚才听见我说话了没？”
两男孩默契摇头。
胡二丫见没人支持，只得罢休。
不想她自觉退让，对方反而得寸进尺，阴阳怪气起来——“小时候就凶得很，长大还不得变成个河东狮~”再想起之前的事情，越发怒不可遏，走到小胖子面前，用手戳着他鼻子吼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说了，我没说话，大家都可以证明。”
“就是你说的！”
“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了什么？”小胖子问完闭口，却听见有人紧接着说话，分明是自己的嗓音，“不过说你是河东狮，这就要打人，气性真大。”
他一时发懵，正心里懊悔，怎么失口把心声说出来了。
“你！你！你太过分了！”
只见羞愤至极的胡二丫拾起树枝，就要扑过来。
这下几人拦胡二丫，几人拖住小胖子快些跑，胡家大姐挡在中间护住，不让妹妹动手，又闹成一团。
却听见上头传来笑声——
“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第2章 斗草(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