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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暮厝(续一) ...

  •   6、暮厝(续一)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风残夜冷,三更的梆子声悠然的从宫墙上穿过,仿佛传到了桂影婆娑的月宫。只疑身在梦中未醒,但掌心的疼痛却隐隐传来,告诉他心爱的人已躺卧在了别人的怀抱。
      虽只隔着一道门,却是咫尺天涯。
      一个时辰前,暮厝踩着二更的梆子声踏入了北渚宫,他瘦弱的身形遮掩在刘慝高大的御驾之后,一缕幽香隐隐传来,步步惊心。
      “圣上来了吗?”是她的声音,七年的时光并未使她的声质有丝毫的改变。
      刘慝哈哈一笑,侧身坐下,一下子,暮厝完全被暴露出来。
      七年后,暮厝第一次面对那双湖绿色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容貌已经变了许多,女孩子时期的稚气已经荡然无存,短短的,不过寸许长的头发衬着一张绝美但冷酷的脸。楼兰的沦陷应该让她受了太多太多的苦。
      四下里安静的出奇,只有刘慝不时的把好奇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
      暮厝慢慢低下头,缓缓跪下,一滴眼泪无声的在面颊上滑过。
      片刻,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寝宫深处去了。这个被当做和平的礼物献给大汉天子的女子竟然敢拂袖而去,皇帝只好撇下了所有的从人独自进入了楼兰公主的内室。
      暮厝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苦笑,“她,竟然还是象以前那样任性!”

      那是七年前,也就是十八岁的暮厝被封为寻乐官的第一个年头,当寻乐司,也就是寻乐官的长官筱文把一册竹简铺在他面前时,暮厝毫不犹豫的提起狼毫,在“楼兰”这两个小篆字上涂上了朱色的一笔。
      “你自荐去楼兰?”筱文有微的惊讶。
      “不错,我就是要去楼兰!”暮厝抬起头,冲恩师微微一笑,意态甚是从容淡定。
      筱文轻轻一叹,“三年前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他低下头,把那册竹简缓缓卷起,眼光在其他寻乐官所圈的城市名称上滑过,那都是京畿附近的都市,比起同僚,暮厝是走的太远了。
      “月氏,大宛,乌孙,匈奴,大秦,”暮厝的眼睛坚定的凝视着前方,“楼兰只是第一站!”
      他那时还年轻,不知道许多的豪言壮语最终都会化为镜花水月、虚空碎片。

      第一眼看见罗布泊时,暮厝就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楼兰。因为除了罗布泊,没有任何地方的水会如此苍翠,就像天空投射在人间的倒影。烟波浩渺,千里一荡深碧,乘坐在一只租来的小舟,暮厝顺水飘零,他几乎不敢把眼光过久的投向湖水,因为那会有一种几乎让人沉溺下去的冲动。
      “喂,小伙子,这湖水有什么好看的,你整天盯着看?”老艄公摇着橹,回头问道,他开始说的是汉话,但似乎自己也感觉太蹩脚了,便只说了一句就改成了楼兰话。小船在罗布泊上荡出一道无色的痕迹,“唉乃”一声,更衬出四下的幽静。
      暮厝抓了一把水,让那一掬虚空从指缝中泄下,转头冲老艄公笑着说:“这湖水真比长安的泉水还好喝!”他说的是楼兰话,但异常纯熟,真听不出他只学了几天。
      老艄公有些好奇的看着暮厝,他阅人无数,但象暮厝这等风流人物却是他平生所未见。
      暮厝并没有急着去寻找楼兰的乐曲,初踏进楼兰的几天他只是在罗布泊上泛舟,因为广瀚无垠的自然风光就是一曲最雄壮的乐章。这些日子,他饿了就吃几口自带的干粮,渴了就掬一口罗布泊的清水。

      西域的骄阳渐渐爬上了暮厝的头顶,他微笑着看着老艄公懒洋洋的荡着橹,小舟便向一条狭长的水道驰去。这条窄窄的湖道两端生满了高大的胡杨,映得此处的罗布泊色泽盈润,就象质地最优秀的祖母绿。
      暮厝压抑不住自己的惊叹,此时已是仲夏,但一入这条湖道只觉得遍体生凉,竟是感不到一丝的暑意。
      眼前的湖道突然分为两岔,左边是通向一展平鉴的大湖,右边的水道生满菖蒲,却似通向更深幽的未测,老艄公又荡了一橹,小舟悠然的向右边的水道驶去。

      “是仙女吗?”暮厝蓦的站了起来,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狼狈的时刻,小船颠覆性的倾斜了一下,他落入了水中,冰冷的湖水没过了他的头顶,几乎出自本能,暮厝双腿猛的一蹬……
      在挣扎中,他突然感到双脚踏上了坚实的陆地,当暮厝惊魂未定的在齐胸深的湖水里站起来,突然发现刚才错认为“仙女”的生物与自己相距不过一丈。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实际上,在场的人只有他和她保持着冷静。
      那真是个奇异的生物,美丽和轻盈都不似凡尘,她的眼睛苍翠深幽有如罗布泊的精魄,黑色的长发覆盖在水面,就象一朵妖艳盛开的黑色花朵,发梢甚至轻轻的触摸着暮厝湿漉的衣衫。
      “帝子!”她的一名从人嗫嚅着,把一件华裳挡在她的身前,那发音虽然生硬,但却分明是大汉的语言。
      幻象消失了,她应该只是个楼兰的贵族,而不是仙女,刚刚印在他视野里那纤长的四肢和平坦的胸部证明她不过是个孩子,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她的个子是太高了,眼神也太过于冷酷了。
      “挖出他的眼睛,把他切成碎块丢到罗布泊里喂鱼!”少女随意的说着,她说的也是汉话,却是标准的长安官话。她翩然转身,走上岸,示意从人给她更衣,毫不避讳水中还站着一名男子,也许在她心中,暮厝已经是个死人了。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暮厝脑中飞快的盘算着脱身的法子,口中却曼声长吟,他说的也是长安的官话,这种语言出自汉帝国第一寻乐官之口显得大气而雍容。
      几声长唳打破了两人间对峙的沉默,他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原来是一群仙鹤从菖蒲的深处飞上了天空。鹤影投射到湖面,瞬间掠过他和她的头顶。少女的双眸在暮厝身上缓缓转动,突的展颜一笑,暮厝只感到她的笑容象春风中破土而出的柳芽,从扬起的嘴角渐渐向上,蔓延到湖绿色的眼珠,最后浴满全身,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笑容会如此好看。
      “楼兰帝子寒秋水,邀请……”她迟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暮厝,大汉皇朝的寻乐官!”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暮厝才能在齐胸深的水中从容答对,而又不失雅致的仪容。
      “楼兰帝子寒秋水邀请大汉寻乐官暮厝于逍遥宫作客!”她的口气郑重而殷勤。当暮厝微笑晗首的时候,她又莞尔一笑,“我要你给我讲汉朝的事情。”暮厝感到自己的心在她的笑容中舒展开来,象一朵悠闲投影到湖心的云。

      他和她并辔而行,暮厝微笑着看着秋水唇角浅浅的笑容,她穿着一件湖绿色的骑马装,丈余长的头发被铺在了一块展开的绿色绸缎中,十六个从人神色紧张的牵扯着这块绸缎的边缘,托着她美丽的头发。
      “这么大的排场呀!”暮厝心里感到了隐隐的好笑。
      “你是笑我的排场大吗?”秋水斜睨着他,眼眸中飞出一丝锋利。
      “不敢,”暮厝嘴角噙着笑,他的笑容大气而富有安抚性,不知不觉化解了秋水的怒容。
      马蹄声伴着孔雀河水声滔滔,踏碎了路上烂漫的野花,高大的胡杨树覆盖在他俩的头顶,在她的冰肌玉肤上洒下细碎的暗影。他的心里升起微微的熏然。
      “我的母后是汉的烟罗公主,算起来我也是半个汉人了!”她侧脸向他,笑容亲切而无邪。
      烟罗公主?记忆中似乎有这个名字,她和阑珊公主,翘然公主等十二帝子一样都代表了汉曾经屈辱的往昔,但自从大汉将军李广马踏匈奴,活捉谷珲王之后,汉的辉煌已威镇西域。
      暮厝不觉细细的打量起身边的秋水,那尚嫌稚气的五官中无疑王者的尊贵占了更多的比例。楼兰的王储是以生母的地位尊崇而决定的,和汉朝男性一统天下的制度不同,楼兰允许女王的存在,很显然,汉朝的荣光使这个女孩普一出生便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
      “令尊和亲的时候整个长安都在传唱她那首出塞曲,那时我年纪虽幼却也沉浸于曲调的美妙呢。”他侧身向她,一丝疑问在棕色的眸子中逐渐聚集。“算起来已有十二年了吧!”
      秋水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个汉字的“十”字,“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十岁了!”她仰首向他,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黯然渐渐湖绿色的眼眸中升起。
      暮厝一时无语。
      秋水从马前的锦钩上摘下一只白漆雕花小弓,弓背镶着一块奇大无比的翡翠,她弹了一下弓弦,伸手递给暮厝:“你用这只弓给我弹一首曲子!”她浅笑偃偃,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她能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话而不使人生厌。
      暮厝接过了弓,信手拨了一下弓弦,“铮――”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颤音从弓底发出,鸟雀立刻停止了叫声,四下里一片寂静。
      曲调又起,众人尽讶然,他们想不到一根弦上竟会弹出诸多变化。暮厝不知自己是何时停止弹奏的,他只感觉到全部的身心已经溺毙在了眼前的这两汪神秘的碧绿。
      丛林深处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暮厝在一片沉寂中转过身子,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天马和萧烙。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匹马会拥有如此的高贵和美丽,这种高贵是王者的威仪,至于它的美丽,就是和秋水并肩一处也丝毫不为逊色。暮厝只感到对面所有的光线仿佛都聚集到了这匹马上,以致你的眼睛里不会看见手持黄金枪在它背上端坐的萧烙
      事实上,所有看见天马的人都会不知不觉把目光投向它,除非它的主人是秋水。
      马上的骑士拧起粗粗的眉,眉宇间飞扬着骄佚和跋扈,他以一种挑衅的目光打量着暮厝。那一年萧烙十三岁,但西域的孩子大多发育的早,以致在暮厝眼中他已经是一副青年的体格。
      “大王子!”秋水的随从诚惶诚恐的喊道。
      萧烙却听而不闻,他催动天马走了几步,立于秋水之侧。他骑在天马之上,完全是居高临下。秋水神色一冷,催动马匹向暮厝走了几步,和他并肩而立,却是笑靥如花。萧烙勃然,霍的举起了手中的黄金枪。眉宇间立时现出一片孩子气的鲁莽。
      就在这时,秋水突然说了一句话。这几天暮厝已经学会了楼兰话,但这种语言他却听不懂,只是从这些天在西域的经历隐约感到是匈奴的语言。
      萧烙挺着脖子回了一句嘴,他说的是和秋水同样的语言。
      二人唇枪舌剑,没说两句便已剑拔弩张,显而易见,谁都动了真怒。两旁侍立的随从开始微微发抖,暮厝看的出,他们听得懂二人争吵的内容。
      突然,秋水大笑了起来,她回身挽住暮厝的手臂,用楼兰话一字一字的说:“你给我退下,就算是我是丈夫,也不过是女王的臣子,如果我愿意,女王可以和国王一样拥有一个佳丽三千的后宫!”
      她在萧烙忿而离去的背影中重新一展灿烂笑容,“刚才是失礼于先生了,那是楼兰王子萧烙,也是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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