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参商》耶律雄奴

1、1、暮厝

　　1、暮厝
　　黎明前的天空是一派水洗过的深蓝，满天的星斗象倾泻的珍珠，天地之间的大海好梦正酣，只有若有若无的潮汐在轻轻的呼吸。
　　兮萏织完了最后一梭，满意的看着自己眼前的鱼网，微微的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大蚌，捧在眼前，只见蚌口接合处隐隐有宝光流离，当她用力掰开，霎那间，方圆十丈之内明如白昼。
　　“他出海已经十天了，不知是不是打了满船的鱼儿，不知是不是明天就会回来。”兮萏随手拈起蚌壳内的一颗珍珠，那夺目的珠光立时点燃了她青春生动的容颜，她想起鱼舟那张黑黑的脸，以及黧黑的脸上坦荡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嫁给鱼舟似乎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十天前，也是这样一个玫瑰色的晨曦。
　　“等我回来，我会带来一颗更大的珍珠给你当聘礼。”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目光中的深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时的鱼舟是面朝大海，在这个角度他不仅能够看见兮萏还能看见自己心目中的第二位妻子――荷花号快舰，船头那朵金色的荷花似乎在晨曦中舒展着花瓣。鱼舟是东海沿岸村落中拥有自已船只的渔夫中最年轻的。
　　“我等你，”她的目光迎上他的，“不过，我不要珍珠……”绕是她是个十分洒脱的女子也不禁露出了腼腆和娇羞。“你回来就娶我罢。”
　　她的身体突然被一双铁臂紧紧箍住，兮萏大惊之下抬起头来，只见鱼舟的双目中喷着情欲的火焰，她对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突然无由的生起一种陌生的感觉，记忆深处的封印被掀开一角，火焰、哭喊之声在她心头一闪。
　　“啪！”她有些错愕的盯着鱼舟脸上同样的愕然。那记耳光着实不轻，片刻之间鱼舟的脸便已高高坟起。
　　突然兮萏“扑哧”一笑，在他的肩头不轻不重的锤了一拳，“看你以后还敢占我的便宜？”
　　鱼舟也不禁腼然，含着笑看着她转身飞跑的身影及沙滩上留下的那一串细碎的脚印。
　　东方的天际现出一梭银白，如同织女的手展开了一匹白练。
　　日暮旦夕，
　　采鱼放歌，
　　归舟满载，
　　乐央乐央。
　　兮萏在初生的阳光下眯起了双眼，继续哼着歌儿，她把头转向了西方，命中注定的，她见到了暮厝。

　　二十五岁的暮厝从事的是汉帝国中最浪漫最悠闲的职业――寻乐官，就是负责民间乐曲的收集。
　　那天暮厝穿着一件白色的衫子，清晨的海风吹动衫子的下摆，这使得他有一种如仙的感觉，在兮萏眼中，他幻出的姿态凌空欲飞，恍惚的不似真实。有那么一刻，兮萏的呼吸凝固了。
　　“请不要停下好吗？”暮厝微笑着请求，他褐色的眼珠在烈焰般的晨曦中恍若熔化的琥珀。“姑娘的歌声真是很好听呢！”
　　兮萏继续唱了起来，开始她的声音很是低沉，但渐渐如同初生的骄阳，灼热而高亢。她身后的大海沸腾似熔岩，映得兮萏黧黑的脸红的夺目。
　　她的眼睛无意中的瞟过手中的珍珠，突然感到它的光芒在朝阳下显得是那么黯淡无光，但这念头也只是在心头一晃而过。此时的她全部身心都投入在这一曲高歌，黑白分明的眼珠更是眨也不眨的锁在眼前唇角含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的青年。
　　兮萏的歌声和煺落的夜色一起消失在西天的极限，但余音还在澎湃的大海上久久回荡。
　　暮厝侧着头，微笑着聆听，过了片刻他对兮萏说：“姑娘的调子我记下了，是不是这样。”
　　日暮旦夕，
　　采鱼放歌，
　　归舟满载，
　　乐央乐央。
　　这四句歌词其实是反复叠唱，其中曲调变化多端，暮厝居然唱的一点不差，他的歌声比起女子的高亢更多了几分低沉，其中音阶的转折离合处隐隐的能听出来大都市的华丽。
　　“你唱的一点也不错呀！”兮萏惊喜的跨上来一步。她的心砰的一跳，因为此时的她与暮厝近在咫尺。
　　“多谢姑娘的歌，让我东海之旅不虚此行。”
　　“你是……”
　　“帝国寻乐官……”
　　“你就是那个暮厝，你一定是暮厝！你的歌《从军》、《采薇》，就连我们这样的小地方的人也争相传唱呢！”兮萏的脸上腾起一片赧红，漆黑的眼珠中盛满了崇拜。
　　暮厝微微晗首，“不错，我就是暮厝。”
　　“你来这里是采集民歌吗？”
　　他的目光投向身后官道的极限，脸上闪过一丝萧索和悲哀，过了良久才点头称是。

　　“那是参星，”他指着遥远夜空中的一颗小星，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开口了，“至于我，我是商星。”他躺在沙滩上，默默的凝视着天空，“从永恒的太古参和商就永远不能出现在同一片夜空。”
　　她没有说话，只是崇拜的凝视着他，整整三十天，他看星星，她看他，偶尔他会和她说上一句两句的话。他来到渔村已经一个月了，自己所有的歌儿都已经唱给了他听，但是他并没有离去。有时，兮萏会在心底偷偷的想，他的留下是否是因为自己。反正不管如何，想起鱼舟的时间是渐渐减少。即便是心头恍然划过鱼舟的影子，竟是连他的五官都模糊了。
　　“知道吗？明天楼兰公主和亲的队伍会路过渔村，有一场很大的热闹看了！”
　　暮厝的双手突然紧紧握了一下，全身传来一阵不易觉察的僵硬。
　　兮萏没有觉察，她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疼痛的甜蜜中，就像她和他呆在一起的任何一个瞬间，她不会去想过去和未来。

　　远处的官道上腾起阵阵尘埃，马蹄和锣鼓开道的声音惊醒了寂静的渔村，大路的两边渐渐聚集了围观的人众。男人们都已经出海去了，看热闹的大多是渔村中的妇儿。带队的少年军官用眼睛一扫道路的两旁，也就想歇了些许戒心。他把铁背的雕弓挂在马前，低声吩咐身边的将士只可好言劝散因为好奇心过盛而距离太近的居民，不得用皮鞭驱赶。
　　小渔村的居民真可以说是倾巢而出，她们迷茫的睁大了双眼，认不出这些盔甲明丽的人到底是何许人也。暮厝却认得这是楼兰公主的和亲队仗。那铁背雕弓的主人便是汉帝国最年轻的少将之一风紫深，紧随在他其后紧崩着一张脸手持黄金枪的锦袍少年是楼兰的使者萧烙。这般人士对小小的渔村是太神奇了，但队仗中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一匹马，一匹通体洁白如玉的马。它安祥的走在队列的中间，比起它身边的人类更具有王者之气。它的身上并无马鞍，长长的鬃鬣几乎垂到了白金打造的四蹄之上。
　　“楼兰三宝，帝子、马王、罗布泊，”暮厝深锁着眉头暗暗的思忖，“楼兰沦落，社稷倾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是，委屈了她了！”想起那双湖绿色的双眸，他的心突然如同刀剜一样的疼痛。
　　这的确是一行迎亲的车队，车队的正中是一辆乌漆马车，马车的窗户上掩着厚厚的墨绿色窗帘，暮厝的心中蓦的腾起无言的悲伤，他突然击节而歌。

　　兮萏早已在烟尘在官道远方腾起的那一刻就跟随在暮厝身后，她的眼睛痴痴的系在暮厝身上，直到暮厝慷慨悲歌。
　　她低下了头，因为实在不忍继续看暮厝脸上悲哀到了极点的表情。她定了定神，侧耳倾听，那歌词她竟一句也听不懂，想来应是异国的语言，但曲调中的悲哀和压抑却已经令所有的听者动容。
　　绿绒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像古井中荡起一波涟漪，但当涟漪平息之后尽管暮厝唱得嘴角沁出了鲜血，那窗帘竟然再无半点波动。风紫深好奇的望了他一眼，催促队仗继续前行，庞大的车队渐行渐远，最后，连腾起的烟尘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渔村中的老幼妇孺渐渐散去，暮厝神色一派索然，他用手拭去嘴角的业已凝固的鲜血，向依然守在他身边满脸关切的兮萏微微一笑。
　　“我要回长安去了，后会有期罢，美丽的姑娘，我不会忘记你的歌声！”
　　话音未落，道路尽头突然又腾起一阵烟尘，是那匹楼兰骏马，兮萏只感觉它象一电银梭，马上的骑士正是楼兰武士萧烙。
　　呼吸之间，马儿已经到了近前，萧烙口中“叱”的一声，白马的前蹄正甚甚从暮厝的头顶擦过。他手腕一翻，黄金铸成的枪尖便直直的指着暮厝的咽喉。
　　兮萏大惊，飞扑上前，双手握住枪头用力向一边推去，鲜血立时染红了她的双手。萧烙黄金枪一抖，振开了她。
　　暮厝叹了一口气，眼中是一派的黯然神伤，他撕下衣襟，在萧烙喷火般的眼神中为兮萏裹住鲜血淋漓的双手，然后转身抬头与萧烙对视。尽管萧烙神色狰狞，他的眼光竟无半分退缩，良久，他低低的说了一句话，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萧烙大怒，突然戗指大骂，他用的完全是楼兰的语言，兮萏一句也听不懂，但却能听出来这种方言和刚才暮厝唱的歌词属于同一语系。
　　萧烙缓缓举起了黄金枪，他的眼睛中烈焰般蒸腾着杀气。兮萏伸开双臂，拦在暮厝身前。
　　“让开，我不杀女人。”
　　兮萏决绝的摇着头，黑夜般的眸子中映出马上高高的骑士，萧烙大吼一声，黄金枪脱手而飞。

　　和亲的车队离开渔村已经一月有余，小小的渔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兮萏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在海滩上织着鱼网，然后卖给每月经过这里的小贩。有时候她会在梭影如电的间隙停下，盯着自己双手上的伤痕，唇边荡出一痕浅浅的笑意。她咀嚼着这种痛苦中的甜蜜，这种感觉是与鱼舟相处十年来所无法带给她的。
　　不知不觉的，太阳的光芒又赶走了一个夜凉如水的昨天。兮萏把织了一夜的鱼网迎着朝阳展开，于是，她在鱼网的空隙中看到了一条船。
　　是鱼舟的船，船头上那朵金色的莲花就象一月多前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光彩夺目，鱼舟通常是出海一次就用油漆刷一次船，那朵船头上的荷花更是有专用的油漆，是整艘船粉刷的重点。在这个文字不通的小村，那朵莲花代表的意思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兮萏的心里微微生起一丝踌躇。
　　鱼舟的船不愧是东海速度最快的，转瞬之间，兮萏便看见了船头蹦着高向自己挥手的五狗子和他――鱼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