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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漫长的雨季 ...

  •   十一、漫长的雨季

      “这时候,一只狐狸出现了。”

      周末的时候,依然在下雨。

      雨势并不大,只是淅淅沥沥,以出奇执拗的姿态,在天地间绵延不绝着。天空、街道、屋舍、空气,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悉数变成了青灰色——湿漉漉的一个世界。

      这样的雨天,平安路自然没有什么生意。107号风铃店,宽宽的屋檐下,慕少艾正懒洋洋地窝在藤条编的躺椅上。他手里摊着一本童话书,淡色的封面上,有一个长着柔软金发、碧蓝色眼睛的小男孩,正背靠在山石上,仰着头看夕阳。

      “少艾少艾,再讲个童话给我听啦!”
      躺椅边,猫眼少年阿九坐在木头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巴巴地望着要犯懒的养父。

      “夭寿哦,现在的小孩真难养……”慕少艾叹口气,低头把封面翻过来,是说,童话这种东西,大概早就不存在了——一面这样想着,他一面怡然地转了转手中的黄竹烟管,顺势轻敲在少年头上——
      “再讲一段,然后去找你羽叔叔玩,知道吗?”

      “唔唔,快讲快讲啦!”
      ……

      此时,一墙之隔,105号梅花坞里,剑雪无名正站在的起居室的书柜前,用干净的纸巾仔仔细细地抹过架子的边缘。
      阴雨天气,低层的屋子里难免生潮气。他找到一些硬纸盒,剪开,用美工刀裁成一样的长宽大小,在书籍下垫上一层,隔住潮湿。

      房间里没有开音乐,安静得只听得见雨滴轻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滴嗒滴嗒,滴嗒滴嗒,永远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好像是俯在耳边、有些寂寥的微语呢喃。

      踩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剑雪无名没有穿鞋袜,赤着脚,卡其色的裤脚垂搭在脚背上。刚刚洗完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带着水汽松松地散在肩头。发梢处的水滴透过单衣,沁入皮肤里,却没有冰凉的触感。

      擦完书架的最下一层,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起腰。
      因为垫上了纸壳,所有的书本好像在一夜之间长高了个头,一个个抬着头,挺着胸,得意洋洋地站在他面前。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用指腹在一排排的书脊上轻轻擦过。

      这样一本一本地点过去,手指忽然在末端在定住。如同DVD里的影像回放,他忽然想起来,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有个红发的男人,站在与他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手势,轻触过,这些同样的物件。

      只是,不久前,是多久以前?他收回手,歪着头,微微出神——
      也许,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光年,也许,只不过是一两日的间隔。

      不然,那些笔直的书脊上,为什么似有温度犹存?

      “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山区的那座小吊桥上,吞佛微勾着唇角,用缓慢的语调说。

      他记不起那一瞬间,想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的时候,自己镇定地摇了摇头。
      并没有什么言之凿凿的理由,那样的情境之下,做出的判断,似乎仅仅只依靠直觉。至于真假对错,已通通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因为彼时,他的心境,已如同是初见的那年冬天,茫茫白雪,坦坦一片。

      虽然,他无法否认、亦不想否认,再大的风霜,再多的积雪,也掩不去曾经步步走过而留下的深刻痕迹。然而,奇妙的是,那一刻,沉淀在他心底的,并非是痛苦或悲伤——

      他所有的,不过是那隐隐约约不可捉摸的,再也回不去的失落感。

      他起步走到外间的店堂里,抬头望了望门外,空荡的街口没有行人,连绵的细雨在檐下编成了一道隐约的珠帘,蜻蜓在草叶间低飞。

      抬手拨了拨檐下的藤叶,他想,等到这场雨停,太阳出来,就要把书本都搬出去晒一晒,然后再过一段时间,梅花坞大概就要摆上风扇了。

      只是,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
      “少艾少艾!然后咧?”

      缓缓地嗯了一声,慕医生转过头,眨眨眼,继续一字不差地给阿九念着故事:

      “……‘你好。’狐狸说。
      ‘你好。’小王子彬彬有礼地回答,他转过身,却什么也没看到……”

      ***

      下午五时,电话在响。

      他丢开手中的黑色签字笔,推开转椅,走过去握住听筒。

      “喂。我是吞佛。”

      “喂。”电话接通,里面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是我,伏婴,公司有个大CASE……”

      “……哪里?什么时候?……好。”他伸直手臂,从斜后方的桌子上拉过记事簿和笔,匆匆地记上什么——短短的一分钟,他只弯腰记录着,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然而下一秒,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低低笑一声:“有什么好犹豫的?”

      “……你以为?……多长时间?”他并着两指,缓慢地抚着托放话机的玻璃架,右边的眉角向上一挑:“那又如何?”

      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只说:“那你多保重,明天联系。”

      “好,那么,明天机场见。”

      挂下听筒的一刹那,他摊开手,微眯着眼睛望过去,宽大的掌心上,深深密密的掌纹曲线纠缠,纵横交错着,不知向何处延伸而去。
      手指收拢,攥紧成拳,他忽然狠狠皱起眉,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某一种无法掌控的脱缰感,霎时间袭上心头。

      他想起雨后的那座小吊桥上,剑雪无名回首望向他的目光。

      不过是淡淡的一眼,那些他早已忘记、不可言说的情感却如同放开了闸阀的洪水,翻涌着漫上来,让他胸口重重一撼。

      他看见那双总是透露着淡然气息的眼睛,那永远平静的眸光底下,汹涌出惊涛骇浪,用积蓄着的最强劲力度拍上沙滩,而他深知,被浪花卷走的,远远不仅有沙砾——
      他在忽然之间,深感动摇。

      维持着握拳的姿势,他把左手插进口袋,向阳台走去。
      窗外,雨水依然无休无止,连片的乌云黯黯地压在天际,白色的窗帘上泛着珠灰色的光。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一面估算着出行要携带的物件,一面转头环视屋内。桌椅,摆件,似乎一切的东西都是那么乏善可陈,他漫不经心地数算着,不经意,视线却在客厅的一角凝滞住——
      黑色的茶几上,透明的玻璃鱼缸里,一条青色的小金鱼摆着尾,直直地游向缸壁,却在即将触碰的一瞬间,优雅地转过身,轻擦着壁沿,逆向游去。

      ***

      刹车,熄火,抽钥匙,他把跑车停在上次的那棵树下,左手拎着一只塑料口袋,右手撑着伞走出来。

      这是他第三次踏上这条平安路,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平安路比平日里更显得安静,近旁,没有行人走动的声音,远处,也没有孩童嬉戏追逐的打闹声。他一个人在雨中穿行着,水珠不断地顺着他的伞沿滑落下来,在脚边开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转过一个弯口,向前数十米,他顿住了脚步。

      对面的门牌上,标着“15号梅花坞”。

      尽管屋外风雨不绝,这小小的金鱼店,看上去却依然宁静平和。

      他站在一棵葱郁的香樟树下。隔着街道和雨帘,却能很清楚地看到,白色的百叶门敞开着,那绿发的青年站在玻璃鱼箱前,微微前倾着身体,用蘸了水的清洁布一点点擦拭着鱼箱上的微尘,当角落里的灰尘都被清扫干净后,又用干燥的吸水布抹去残留的水珠。

      是不是,这一举一动之间,都是他原本应该熟悉的细节?

      绵延的密雨中,剑雪无名的身影显得遥远却又清晰,这样的剪影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载着剑雪回家,那个温和的青年坐在他身边低垂着眼睫,安静地入睡。他想伸手去触碰、抱拥,却在咫尺之间,遥不可及。

      不同的所在,却有一样的感触。

      他略略勾起唇角,等到青年收拾好鱼箱,转目望过来时,踏步向街对面走去。

      剑雪无名站直了身体,碧蓝色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他走到青年的面前,凝视着对方,轻声说:“你是不是想问,我来做什么?”

      不待回答,他提起左手的封好的口袋,像是展示什么神秘物件一样,小幅度地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剑雪无名不由得愣住——透明的塑料袋里,盛着半袋子的清水,水中,一条青色的小鱼正左右游动着。

      “阿封……”定住目光,一声低语从青年口中喃喃而出。

      “没错,”他低声笑了笑:“是你的阿封。”

      慢慢地抬起头,剑雪无名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吞佛笑:“我要外出一段时间,所以,想把阿封寄放在你这里照顾,你不会拒绝吧?”

      沉默片刻,剑雪无名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只塑料口袋,半晌,好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他慢慢地说:“那个赌,是我输了。”

      吞佛一怔。

      …………

      “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赌一赌那个一剑封禅,能不能回到你身边。”

      …………

      吞佛扬起眉,下颌一点点收紧。他想起来,那个夜晚,在他的书房,他们许下了一场危险的赌约,只是,彼此却都忘记了押上赌注。
      他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也慢慢地了解了剑雪无名的记忆。一剑封禅,或者说是剑雪无名——那些他原以为可以不在意的事情,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永远也无法否认、无法抛弃的、生命的一部分。

      他忽然很想说,傻剑雪,其实你记错了。

      根本没有什么白色的小楼。
      根本没有什么碧绿色的青草地。
      根本没有什么金黄色洒在窗台上的阳光。

      所以,也根本没有什么……一剑封禅。

      然而,他唇角向下,抿住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对自己的嫉妒,大概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他几乎忍不住要出声自嘲。然而心底深处,有一个寻不着的地方,随着他的笑,却似是要隐隐作痛。

      “就算我全部记起,又会怎么样呢?”他深深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异常地平静:“剑雪,你的心里只有一剑封禅。”

      记忆或许可以重新拾起,而人,却永远也回不去。

      “而我,是吞佛童子,不是什么一剑封禅。”他轻轻地勾起嘴角,带着几乎是温柔的情感,郑重地说。

      “我知道,”并没有太多的讶然,剑雪无名注视他许久,轻声说:“……我一直,一直都知道。”

      “其实,过几天,我会去美国,”轻捷地转动着伞沿,吞佛抬头望了望天空的阴霾,“也许,再也不会来。”
      “剑雪,”停了一秒,他终于慢慢地说出来:“你要和我一起吗?”

      像是过了长久的时间,剑雪无名弯着眼,微微一笑,温暖的笑意从目光中缓缓流淌出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已经舍不得平安路了。”

      一步之遥的地方,面对着面,吞佛也挑眉笑起来:

      “那么,剑雪,再见。”他轻轻地说。

      …………

      “那么,剑雪,再见。”

      时光交错那一瞬间,所用的光阴放佛都被困在了十年前,而这一秒,世界为他们停滞不前。

      他站在原地,又变成了14岁的少年,那个下着雨的黄昏,15岁的一剑封禅站在他面前,温声说:“我出去买一点东西,一会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他点点头,只说:“那你快一点。”
      封禅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了笑,摇摇手,说:“当然,那么,剑雪,再见。”

      然后,他看着一剑封禅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背影化成模糊的一小点,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

      独立在梅花坞的门口,他把目光放远——

      触目所及的天地间,漫漫都是浅灰色的缠绵雨线。

      这个雨季漫长得,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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