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濠电偛妫庨崹鑲╂崲鐎n剚濯奸柛褎顨嗛敍锟�闂佸搫鎳庨鍡涙儓閿燂拷,闁荤姴娲ㄩ敃锟�闂佽皫鍡╁殭闁告瑱鎷�/濠电偛顦崝宀勫船閿燂拷]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

  •   八
      “您……停一下好,好吗?”年轻人几乎是在哀求。
      “天快亮了,时间不多了。”老人断然拒绝。“杀死一只知更鸟的惩罚是什么?深深的爱与叹息。那天下午我又回了办事处,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我,还是让我进了去。
      “他的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换了便装,没了上午的容光焕发,显得有些苍白。见了我只是礼貌地微笑度一下:‘先生,您请坐。’
      “‘凌策呢,他到哪里去了?’
      “‘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女朋友病了,请一下午假陪他的女朋友。’
      “凌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花花公子,女朋友换得比衬衫还勤。不用说我,就连星寒也八成不知道那是哪一个。但愿不是路德维希。
      “我同星寒的关系恢复了些,但是更僵,更冷。只因为我需要他的支撑,他利用我留下来的,尚未完全为他接手的情报关系网。可以承认他是个天才,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但他太年轻了。一个人如果在应该天真的年纪骄傲,在应该骄傲的年纪有野心,那么他不是一事无成,就会死得很早——他们为了自己的目标,过早地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燃烧殆尽了。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凌策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我在此时,只需要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但我,应该还有希望。毕竟星寒的命掐在我手里,如果能通过他控制权力,也没什么不可以。”老人自嘲地笑笑。“很可笑吧。那个时候还想着掌权。但是,我毕竟是个从高位上退下来的,曾经的野心家。
      “但从那以后,我当年的同僚和下属们,消失了一大片。大部分是主动辞职,想来是感到新人上台混不下去或和我一样被赶回了老家。一小部分,不是离奇地死了,就是消失了。路德维希又开始来我家,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起他最近执行的死刑任务。
      “那些被他清洗掉的人,都是他们那边的。从某些角度看其中一部分对他还有用。莱茵海娜是不会做这种短视的决定的,她不喜欢平等对战,她追求的是绝对的优势和完美的胜利。只有一个可能:是死刑执行官在暗地捣乱。
      “有时候我下午会出门去散散步,回来的时候,时常见到他躺在我的沙发上,脊梁的曲线像一条优雅美丽的鱼。我坐在他身边,他就会醒过来。用慵懒的声音为我展开一幅关于欲望与死亡的迷宫。他仍叫我爸爸,但已不会留在我家过夜。
      “杜莱彻已经不再影子一样跟着他,大概有什么别的任务。路德维希背对着我,外套扔在一边,衬衫领子开着两个扣子。脖颈的皮肤雪白,下面隐隐跳动着淡青的血管。
      “我眼前一阵晕眩,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时候伸手掐断他的脖子,会是什么后果?
      “如果那是星寒,我或许会下手。但是我只是把外套盖在他身上。‘这次又是谁?’
      “‘您明天看报纸不就知道了么。 ’他像猫一样蜷缩起身子靠在我身上。‘罗伯特·舒维梅克,您当年的资料情报分析处长。’
      “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那家伙自以为是,想提前杀了凌策。他违反了游戏规则,这是应有的死刑。’
      “我无语。无意识地拨弄他额前雪银色的乱发。他没有反对,将冰凉的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杜莱彻死了。’
      “‘难过么?’
      “他摇头。‘他本来就死过一次……而且,就算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也无法再次为一个人难过一次了。’
      “‘爸爸,如果我先遇到的是杜莱彻而不是阿历克斯,会怎么样?’
      “‘什么也不会改变。’
      “‘也许吧。’他坐起来,抱住我的脖子。‘爸,你其实不知道。当时我母亲狂乱之时,推出去的孩子不是我而是海因里希。是我被留了下来才会被祖父……当时我的母亲肯定分不清我俩谁是谁了,而她到底是想选哪个呢?是我,还是海因里希?谁知道哪个会成为国际刑警的法医,而哪个又是第三帝国的死刑执行官?’
      “我不能回答。他抓起外套走出门外,像一支在晚风中开得疲倦的白昙花。”
      列车已经进入了波兰的国境。天色似乎有点见亮,可细一看那抹鱼肚白又不见了。鹅毛雪花比刚才稀了些,却不是飘落。而是在狂风挟裹下笔直地坠落大地。
      年轻人竭力将脑海中无关的事排开,以他职业性的眼光来观察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他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失意失落,有拿捏不当。但仔细一看,他的眼睛如无边墨海,没有任何涟漪或倒影。偶尔会有虎一般纯黑的目光,带着冷酷。
      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怜悯之心,他的让步是为了等待,他的懦弱只是逢场作戏。
      或许,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得到他的爱。
      但谁不是这样呢?毕竟,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
      “或许你知道的,那座地下城里,莱茵海娜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她用各种手段,使欧洲三大名医世家臣服于她。其中甚至包括海因夏尔茨这一非人的异类。(注,此处海因夏尔茨医生为斯内普另一作品《美国黄昏》中人物,是吸血鬼,此处出来友情客串一把,大家鼓励吧)他们的医学,生物学技术极端发达,可以在不动声色之间,用毒药或疾病解决一切。
      “全世界的安全组织不可能对他们毫无察觉,但在无数的小冲突中,最优秀的特工也没有取得任何一次胜利。他们殉职了,上了星墙。(注,美国中央情报局为纪念殉职特工的纪念墙,每个殉职特工用一颗星代表)但他们的身体,受的教育和训练却没有死。在经过彻底的洗脑和整容之后,他们变成了一个新的人,一个第三帝国的军官,一个纳粹。
      “我永远无法得知杜莱彻的从前。只知道他原先是个不超过二十五岁的青年,白种人。至于别的,他到底是克格勃还是军情六处,叫什么名字说什么语言,爱人是个怎样的可爱姑娘,都永不得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死了。在他从人世间消失十年之后。
      “第二天,我就从报纸上读到了新闻。那个记者大概有BKA(注,前西德联邦安全局)的条线,报导得非常细致。那是一场看似很普通的交通事故。那天下雨,他的车熄火了。后面的人没看见,就撞了上去。现场很惨,足以毁掉一切证据。”
      年轻人轻蔑而自信地冷笑。“证据是永远无法完全毁灭的。”
      “那时当然。但发现证据也需要最好的法医,痕迹学家和决策者。这几点星寒是一样也不缺。那具尸体的牙齿检查与舒维梅克的对上了,左腿也有曾经骨折的痕迹。但海因里希发现了些许不同:一般人都是右手肌肉比左手的发达,但左撇子却是两手完全一样。那边是矫枉过正,仔细过头了。他们制造了一具完美的尸体,惟独没注意到舒维梅克是个平时刻意掩饰的左撇子。
      “那时侯的DNA技术并不像现在那样发达,否则我们冰山一样沉稳的法医先生会因为那具伪装完美的尸体而郁闷得无地自容。他错误地将尸体判断为基因复制品,却没有想过,真正的舒维梅克,无论是死是活,他到哪里去了?”
      年轻人的冷笑冻僵在脸上,他无法解答这个故事中的任何问题。他虽然敏捷善思,但毕竟没有经过那么多的爱恨纠缠,没有历验过光与影交织而成的螺旋迷宫。
      他疲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老人也并不急着揭示答案,他平静地讲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开始佩服星寒。有些人。他也会犯错。但他就是比别人多想那么一点。这一点,可是相差很多的一点。
      “不错,这个几乎只可能在科幻小说中出现的事件真的被他给想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蒙对的。国际刑警迅速下发了红色通缉令,却是对原本应该死掉了的罗伯特·舒维梅克。
      “当然,这很冒险。作为一个政界新人,一点错误都是致命的。而以路德维希的手段,可以给那个人进行彻底整容,使通缉令变成一张废纸。何况国际刑警的通缉令只能冻结此人的合法身份,使他无法离开这个国家,不能拥有驾照和信用卡。此外,没有什么别的作用。
      “他唯一的胜算,就是路德维希不敢再一次为那个人整容。要知道无论多么彻底的洗脑,都无法完全抹掉记忆。总会有一两个‘钥匙’。一旦触及,就会把从前的事全都回忆起来。路德维希此时决计不会舍得牺牲他的副官,那个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那个答应了要带他走的人。
      “你要问了。杜莱彻不是已经死了么?不错,他死了。但如果及时地将他的前脑移植到合适的新的身体中,就会活过来。会保留记忆和思维方式。就像《道尔教授的头颅》中那几颗离体头颅一样,只是手术难度会很高,又要修改基因,这么多年了,自路德维希之后,别人连想都不敢想。
      “这是一场角力,谁先挺不住,谁就输了。路德维希一反常态地沉不住气,竟然先提出来要用他的研究档案来换对舒维梅克,不,此时是对杜莱彻的赦免令。”
      老人无声地笑,说不上是郁闷还是促狭。“五月初的柏林,夜里还有点凉。那天天气很好,月亮是一片晶莹温润的黄更显得天色黑沉如同凝胶。美茵河水在桥下无声流淌,水汽将煤气街灯晕成模糊温柔的光团。
      “星寒的那辆黑色宝马车停在美茵河桥头,那时侯那里还只是近郊。星寒本人没到,只有凌策若无其事地倚在桥栏杆上。看着仿佛是从黑暗中挤出来的路德维希,一脸轻松。
      “‘你哥今晚上有事,我替他来——反正你也没说具体要谁来——你希望是谁,我还是你哥哥?’凌策侧着脸,眯起眼睛看他。‘别一脑门子官司,跟个克格勃似的。’
      “‘你。’
      “‘也是,要是我有这么个弟弟,我就到月球上去一辈子不叫自己瞧见他。’
      “‘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哥哥,我现在就从这桥上跳下去。’
      “凌策哈哈大笑,笑完仍是侧着脸,眯着眼睛。他总是这样勾引小姑娘,他的身上总有股危险而温暖的气息。‘我可不会拧一张苦瓜脸能用俩分词就不用一个半地教训你。咱俩,是一种人。’
      “‘东西呢?’ 路德维希疲倦地伸出一只手。他破天荒地没有穿黑色西装外套,白衬衫被银色头发衬得泛出雪地一般空冷的光,虚虚地挂在身上,在夜风中单薄得像个影子。‘东西,拿过来。’
      “‘什么东西——哦!明白了。瞧我这猪脑子,怪不得老走好运(德语“祝好运”字面翻译为“祝你有一头猪”)——等等啊,哎,找着了。’凌策把一沓证件递过去。‘我趁张不注意,给你多办了一份。’
      “医生手腕一抖,把属于自己那份扔进暗波汹涌的美茵河。同时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四张五点二英寸电脑磁盘,只是一半。如果证件是真的,两天之后在这里给你另一半。没有那些,这一半都是废物。’
      “‘又不是出不来,能逃就赶早儿。你这样的优质帅哥死了,得哭死多少小姑娘。我下个礼拜跑路加拿大,要不领上你?我有老同学在那儿,寄养一小孩没问题。’
      “医生怔了怔,转身离去。‘我不会离开柏林,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他停顿了一下。‘棺材。’(注,按德语语法习惯应该是谓语前置,但此处路德维希大概因为是情绪问题用了倒装句。斯内普不太懂德语,还请各路高人雅正)
      “‘那……你那天手里攥的……是什么东西?’
      “医生没有回头,从扣子上解下什么东西,用银链子挂在手指上。那是一个同样银色的吊坠,圆形的小盒子。凌策也见过他的女友们用这样的吊坠装恋人的头发,只当作一个孩子的游戏。而此时,他却是一阵心酸。他的笑容带上了薄薄的凄凉,目送那个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暗夜。
      “‘咱们俩,真是一种人呐。’
      “其实在这个时候,选择和这个时代一同死去,只是一种逃避。任何胜利都不属于死者。活下来的人,他们接过了蒙尘的荆棘皇冠,努力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最终结局却是至多不再失去,而已经失去的东西,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在那个时候啊。”老人低下头,握紧年轻人的手。“在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每个人活下去,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很多很多的……”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一丝暗色从额头弥漫开来,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在承受极大的重压。
      “……勇气。”他睁开眼睛,直视年轻人。
      年轻人本是半闭着眼,此时睫毛猛地抖了一下。也许有些倦,他的声音轻轻的。“其实,……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
      “是啊,我倒忘了,你也不是个普通孩子。故事快完了,天也快要亮了。还要听下去么?”
      “请讲下去。如果要停,我早就放弃了。”
      “好吧。星寒和立夏结婚之后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立夏请了长假,看似做起了家庭主妇,实则还为他们工作。我的旧档案,在二战结束之前那些,当时能找得到的都已经被我销毁了。但立夏,她从我的行为方式中计算出了我的出身。他们从德国留下来的旧档案里查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我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就不攻自溃了。
      “路德维希给他们的那些资料是真的,但他们也很难利用。因为那种科技超越当时的技术太远,就像一个小孩子举不动几吨重的巨石一样。
      “张星寒竭力想把路德维希拉过来,但这已经不可能。他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愿。
      “张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于公于私都有。人,究竟是感情动物。他不爱立夏,但时间久了,终不可能没有一点感情。他或许挽救了大局,却毁了这个从孩提时代便开始仰慕他的姑娘。或许他也想学着爱她,但这不可能。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立夏也不会理解她的丈夫。毕竟,仰慕是距离理解最远的一种感情。她,终究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我突然很想见星寒一面。也许是出于父亲的本能,或者是一个失败者的心理。想承认一些自己从未敢正视的事。我在他们快要下班的时候敲了敲他的门,凌策和法医都在,像是在开碰头会。见了我,那两个忙推说有事,一溜烟跑了。
      “星寒平静地看着我。安定下来的生活让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不像从前那么憔悴苍白,眼神也很平静,像沉在海中的月光。
      “‘文职工作很适合你。你胖了,脸色也好多了。是立夏照顾得周到吧,’
      “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先生……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在想,伯爵夫人当年如果把那个孩子,她的亲生儿子留下,现在……’
      “‘她绝对不会的。’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注,两人交谈用的是英式英语,按单词计字)居然不经思考脱口而出,我实在是不忍心了。‘那会有不同的海格利斯,此外也都差不多。没必要问怎么样。而且她决不会将你留在身边——她本不想将你卷入她的复仇计划!’
      “他猛地抬起头来。
      “‘你无法想象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天使一般的姑娘。’我习惯性地挥挥手,回忆使我头痛,也有些后悔。该不该对他说这些?‘算了。’
      “‘那又怎么样,我不会放弃的。至少我要对得起立夏和威斯特森兄弟!’
      “我只能悲哀地摇头。‘你和我当年犯了同一个错误:自己认为自己正确,但我已不想说任何事了。我给你带了点资料,给了情报员克拉菲莉亚。’
      “‘那么……我下班了,先生。’
      “‘走吧。’
      老人的声音低低的,脸隐藏在暗处。“后面的事情,你肯定不爱听。而且你也不愿意信。”
      “讲下去!”年轻人突然严厉起来。他一向为人温和,极少用这种命令式的口气。此时也顿觉失礼。“先生……您在哪一站下车?别误了站。”
      “早着呢,天还没亮。”
      天似乎马上就要亮了。但仔细一看,那抹光明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雪花变成了细小的冰霰,在女妖曼歌般的风中飞舞盘旋。“这种天气,居然还有人在接站。”
      为什么不会有呢?如果那个人是从时间的尽头赶回来,阅尽了时光渺茫了生死,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在风雪中等他?年轻人缓慢而决绝地将手从老人的掌心中抽出来,重新握住了冰冷的圆珠笔。车窗上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似乎一切都不清楚。他只看到那个穿着旧大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褐发年轻人眼睛深处的沧桑和平静。他等的人,那个黑头发的高个子男子已经到了,已经揽住了他的肩,但他仍一动未动,似乎不相信着是事实。
      这是不是个梦呢?谁也不知道。
      “星寒为了对外分解压力,也为了保护凌策,把他调给了北美总监纳尔逊先生去当副官。了了那老头十几年的心愿。
      “凌策走的前夜,他最后一次敲响了张星寒的家门。
      “‘就要走了,得多半年回不来。我准备把法兰姬丝也接过去,或许就不回欧洲了。今晚陪我喝杯酒,送送我吧。’他笑着,将一个长圆型纸盒放在桌子上。
      “血红色的液体倒了两杯,却没有一个人去碰。‘……明天走?’星寒似乎还有些不确定。
      “‘明天。’
      “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空气凝固仿佛绝对透明的玻璃。凌策一直在微笑,他似乎永远只有这一种表情。无论内心多么巨浪滔天,面色永远不改。
      “他看着对面纤巧如洋娃娃般的星寒,也许是在想十几年之前,他第一次握住这孩子手的时候。那时没有人会想到离别,都以为手一旦拉紧就再也不会松开。谁也不曾见到历史的书页悄然掀起,不曾听到青空撕裂的声音。
      “他想再一次握一下那只纤细柔软的手,却没有半点动作。他竭力压制住在体内翻腾的什么东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星寒迟疑着,缓缓把手递了过去。两人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他突然迅速抽回手站了起来,向在客厅里的立夏喊道:‘我……有东西放在……办公室里了,出去一下……不用等我了。’
      “那晚是满月,略有一层薄薄的流云,月华却像水一样流泻满地。踩在地面上似乎会溅起涟漪。五月末的风里带了风信子和春木槿的清香,温柔得也像水。天空仿佛午夜的海面,黑而不沉。远处似乎有些极细微,捉摸不定的声响,近一听却又只是一片寂静。
      “张星寒走在凌策前面一段距离。他纯黑的头发黑色的制服与夜空同色,却并没有溶在夜空里。这种黑比夜色更深,更远,更纯。他始终背对凌策,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像风中的小蜡烛。
      “凌策感觉不是他为自己送别,而是自己在送他。两人一起走过的路太长了,彼此也都倦了。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迸裂,泛滥,像鸟儿一样扑着翅膀一点点顶着他的喉咙。他快忍不住了,他不明白这路怎么这么长,同时又希望这路永远没有尽头,可以让他们永远这么走下去。
      “月亮已经不知第多少次被云掩住,又是第多少次从云中露出来了。张星寒突然转过身来,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是一种珍珠般的白,水色眼睛清澈得仿佛能看到他的思想。他眼底的冰层瞬间破碎,在月华中流淌成一条浮满冰凌却波涛汹涌的河。
      “他的美不像出于人类,倒像是妖精。
      “凌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伸出手去想摸一下他的脸。他生怕一经碰触这绝艳的妖精便会化为水沫,但他的掌缘仍碰上了星寒的腮边。那种温暖和柔腻让他全身为之一颤。
      “这是两个没有少年时代的孩子。只有在这一夜,他们可以不是国际刑警的警官,不是海格利斯,不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他们只是凌策和张星寒,是他们自己。
      “这一夜就像是一个美梦一样,或者它本身就是一个梦。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不知道。只能确定,这是他们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卸下所有的伪装。只可惜这本色反倒像是面具,会在清晨醒来时消失。”
      列车走廊上的灯亮起来了。疲倦的旅客们又一次拖着行李呵欠连天地继续他们的旅途。他们被寒冷的空气刺激得吸着鼻子,有几个小孩子去抓雪,被母亲硬性拉开。年轻人透过粗糙的玻璃看着人群,其中没有他见到的,刚才上车的那几个人。
      这大概是到华沙之前最后一个比较大的车站了。年轻人感到自己的心在刚才这个故事中一点一点地软下来,他似乎触摸到了那个春天夜晚浓厚甜美的空气,那小心翼翼越过理智防线的爱情。他或许不理解他们,但他可以原谅一切。
      “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做怎样的挣扎,历史是不会因为你而改变的。而对于一个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我从不相信因果报应,不,如果有那种东西,我会死得比现在难看得多。但当他回忆的时候……那个巨大的漏斗中不会给这种人留位置,诗人在它的底层晕倒了。(注,漏斗指但丁在《神曲》中描写的地狱)
      “莱茵海娜所希望的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复仇。她要让我加倍体验她当年的痛苦和犹豫。她不惜因此成为美狄亚。(注,古希腊英雄伊阿宋之妻,为了报复丈夫亲手杀死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
      “我太矛盾了,一颗心悬在半空,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煮沸的沥青中煎熬。我实际上已经被星寒给软禁起来了,虽然没有明确行动限制,但出门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人跟踪。其实这也正常,最后的矛盾契机,也在我身上。
      “凌策去了加拿大。他在同事中人缘很好,有不少到机场去送他。连他那个女朋友也抱着小儿子去了。只是星寒,一整天都不见影子,连立夏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或许她明白,只是没有说罢了。直到了晚上,我已经准备要睡下了,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外面居然是星寒。
      “他的脸苍白得惊人,连嘴唇也是青的。眼睛有些浮肿,好像哭过的样子。
      “‘怎么搞成这样子,快进来。’我伸手拉他,他摇晃一下险些摔倒。扶着我才站稳。
      “‘凌策走了,立夏也有了安排,您去找找伯爵夫人,把旧帐算清了吧。再拖下去,谁也受不了。’他推开我的手,自己扶着墙站稳。
      “‘这个……’
      “‘我都不怕您怕什么啊。反正那块身份识别板在您那里,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我早就在等他的这句话了。星寒算是耐性相当好的人,,安排得也很妥帖仔细。但究竟是这么说,死亡的威胁仍如寒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噤,人越老,其实就越怕死啊。
      “‘你……注意安全。’
      “他没有回头。‘其实……谁不怕死呢?但我撑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和凌策……受不了了。’
      “他就这么走了。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我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回来,我如果问他,你能不能最后叫我一声爸爸,他会作何反应?
      “肯定会说,您是个好上司。或许还会说,您也是个好父亲。
      “我想告诉他,你的行为和我的根本没有区别。你毁了立夏,把她变为你用来改革的工具。你也毁了凌策,和他发生过关系,你有理由,你总有理由,你甚至可以把理由责任推给他,但你想没想过,这会成为他永远忘不掉的记忆。你选择了死去,选择了逃避,但是让他怎么办?怎么回想起这段往事?
      “但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肩。我的怀里空了,莱茵海娜,星寒,路德维希,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不在了。
      “当时我没想到,那居然就是见星寒的最后一面。”
      年轻人半闭着眼睛,习惯性地将圆珠笔抛了半个圈。“我倒不觉得……凌策会……那么想。我只觉得,他除了他的搭档……恩……谁也没有真正爱过。”
      “你能这么想,也很好。但我们似乎也没有必要去讨论这个了,抓紧时间吧。”
      东方的天色浅下去了。由沉黑变成藏蓝再变成深青,一点点地透明起来。铅云散去了,天际有几点微光,似乎是金星,但又不像。当然,在这隆冬十二月天不会亮得这么早。
      “立夏什么也没有说。她接受了这场仓促而失败的婚姻,但女人的天性让她不安。按照星寒的安排,她开始接触政界人士,在公共场合出现。把她原来苏联式的强硬作风变得更加欧洲化。让人们忘记她是‘剑持立夏小姐’,而记住她是‘张夫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作为一个女人,进入政界是真的不容易。但她做的很好,整个世界对她来说都变成了一个大办公室,一个假面舞会的会场。在有些地方她应该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在另一些地方又应该是苏菲亚·甘地。甚至在家里,在她的所谓丈夫的房子里,也不例外。
      “‘以后进房间不用敲门,太生分了。’星寒仰面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睛。
      “‘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而且下午两点钟凌策打电话过来,我说你不在。’她把一堆文件放在桌上。
      “‘以后凡是他打电话,一律说我不在。’
      “立夏咬了咬嘴唇。‘家务我也做了些……你的衣裳,我都洗干净了,……掉的衬衫纽扣,我也给你钉上了。’
      “她神色木然,似乎说每一个单词都要耗去很大的力气。‘一共掉了四个纽扣呢。’
      “‘不问问是在哪儿怎么掉的?’
      “立夏摇头,主妇般收拾杂乱的桌面。‘不问。你的事情你总有一大堆理由,听了生气,还不如不听。’
      “‘在凌策那里。’星寒闭着眼,等她发怒。却许久没有声音。他无聊地抛着钢笔,像甩着自己的手枪。‘你没反应,这不正常。’
      “‘你要我有什么反应呢?是像弃妇那样哭闹?还是找凌策兴师问罪再和你离婚?你太看低剑持立夏了。’
      “星寒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埋进椅子里。无精打采地半睁着眼,想说什么。他们养的小狗在蹭他的腿,他把小家伙拎起来抱到膝盖上,拧它的耳朵玩。
      “‘你别折腾卡列宁。’立夏把狗抱过去,放到门外。她发觉张星寒看她的眼神不对。‘怎么了?……你。’
      “‘比我想象的晚两周,但终究结果完全一样。明天,就到了你履行当初诺言的时候了。’星寒站了起来,将一只白皙而瘦削的手搭到她的肩上。
      “‘我答应了你的。’
      “‘凌策走了两个礼拜了。’
      “‘你伤他伤得太深了——他对你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亲情友情甚至爱情,而你在肯付出身体,我想那甚至是童贞之后,才明白你只不过是想以此使自己内心平静。换了是我,我就疯了。’
      “星寒的手僵在了半空,停留片刻后无力地落下。‘也许……对吧。立夏,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呢?……简直,简直像个哲学家。……他怎么想,我……已经没有办法更改了。’
      “‘你有办法。我把他叫回来了。就算让他看着你死,也会好过些。他的事还有很多……我见过他和法兰姬丝的孩子,小家伙真可爱。’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像是在哭泣,但她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也想有一个孩子,黑色头发,蓝眼睛,长得像你。’

      年轻人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车窗上水雾被抹去的地方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黑发,眼睛的颜色如同最上层的大气。
      “在星寒给我下最后通牒两周后,我才下定了决心。
      “那列电梯移动得很缓慢,你感觉不出是在向上或向下。过了好长时间,电梯门才自动打开。外面是一座足有五百平方米的大厅,没有一盏灯,墙壁发出柔和的冷光。地面是黑色的大理石,没有任何装饰。只放着一张单人沙发,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纳粹青年团制服的红发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翘鼻尖,还没有完全脱去学生式的稚气。见到我忙站起来,行了一个举手礼。
      “‘坐下,亲爱的。你需要礼貌,但更重要的是高傲。你要让别人心生畏惧。在你面前,任何人都应看到自己的罪恶。’ 路德维希抬手示意她坐下,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话。他冲我浅浅一笑,翡翠色瞳孔中满是轻蔑。‘很可爱的孩子吧?新任死刑执行官,凯瑟琳·冯·格勒瑞姆小姐。’
      “我知道,死刑执行官这个工作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处决自己的前任。
      “‘我已经被开除了,’ 路德维希半身趴在沙发的宽背上,穿着盖世太保军装。肩上一颗准将的金色蔷薇。‘把她调教成熟,我就走。’
      “‘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觉得你已经可以毕业了。听好,这是最后一课。’他把女孩从沙发上拉起来,顺势带着她转了半圈快步华尔兹。一手捏住她短而圆的下巴向自己秀丽的脸拉过来。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一起,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呼吸吹得年轻准将的修长睫毛一颤一颤,妖媚却不带有任何情色成分。
      “‘你带来的死亡不是惩罚,而是艺术,爱和美。同时,你本身也要成为一件艺术品,一幅波提切利的油画。你动的时候,要让人感到活动的不是你,而是画框。那种美丽,是不能改变的。’
      “他对女孩说着话,眼睛却在看着我。合体的军装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腿。像一条美丽而危险的蛇。
      “先生,请在这儿看吧。一场奢华的死刑,这种场面可不多见。而且,很多年没有人用过铁处女了吧?“他带着那个女孩从边上的一道门出去了。这座大厅里有很多门,都不知道通向哪里。我想喊这太残忍了,但喉咙仿佛被卡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面前的一面墙变得透明。那是一间四十个平方米左右大小的房间,和大厅一样,四面墙是纯白色的。地板是金属银色
      “‘到了,这不是那种中世纪的野蛮刑具,而是一场真正的,优雅的告别仪式,我来教你怎么用。’ 路德维希淡定地微笑着,眼底却是空朦一片。他从胸前的衣扣上解下那个装有爱人头发的吊坠,握紧。
      “‘这里什么也没有……’女孩四下看看。
      “‘没有么?’他打了个响指,被手套的白色棉布阻隔,声音闷闷的。女孩的大腿上突然爆出一道鲜红的血痕,鲜血流下去将她的白色长袜都染红了。她尖叫了一声单膝跪下,竭力想用制服短裤的裤腿拉下去盖住伤口。
      “路德维希将手在虚空中晃了一下。空气中现出一条银白色的线,拨动时仿佛琴弦那样铮然有声。‘这种微管的直径只有几个微米,和人的毛细血管一样细。穿透人体时不会有任何痛苦。十分种时间,就能抽掉两升人血。’
      “女孩抽噎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
      “‘好了,亲爱的,你出去吧。这里的气温一会儿就会降到零摄氏度,失血过多的人不一会儿就会被活活冻死。门是透明的,你喜欢的话可以在外面看。’ 路德维希把吊坠缠到右手腕上,平伸开双手,又打了一个响指。
      “他的双手突然被硬吊了起来,像被钉上了十字架。看不见那些细线,但它们似乎比钢丝还要坚韧。极轻微的嗖的一声,他一下挺直了背,可以看到,有一根线穿透了他的脖颈,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了细小的红点。那,只是第一根线。
      “看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痛苦,他秀气的眉拧了起来。却用力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肺内的空气都排光。下一刻,无数的细丝从房间的长端射出,一根根穿透他的身体。甚至脖颈和手臂,所有有动脉血管通过的地方。他的血肉,骨骼,制服,甚至胸前的铁十字勋章和橡树勋章,对这些细丝没有任何阻碍作用。
      “他身前空无一物,身后的细丝却一寸寸变成深红。如果是单纯几根,没有合适的光线是根本看不见的。但细丝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他的身后升起了一片血雾,如同鲜红的羽翼。他痛苦地大口喘着气,死命抓住吊坠的银色链子,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动弹。
      “时间仿佛停止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秒种,还是一个世纪?路德维希终于闭上了眼睛,看得出来他已经极度虚弱,快不行了。他仍然竭力地抬着头,保持着清醒状态。这真是残酷,这些微管一边向他体内注射止痛剂,一边不断地抽干他的血。他已经丝毫不会感到痛苦了,但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点滴流失。而且,是不会让他就此因失血昏迷,不知不觉的死去的,最后,他还是会在寒冷冻僵。他紧咬着牙关,试图克制因失血和寒冷引起的抽搐。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出的水汽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我不知道他离我有多远,或许就是隔壁,也可能在几百米之外。也不知道这残酷的景象什么时候结束。他的脸像周围的墙面一样惨白,渐渐地没有了颤抖的力气,只是任凭自己被细丝挂住。那些微管穿透了他的血管和内脏,在呼吸和痉挛中免不了要造成伤害。他在半昏迷状态中最后咳嗽了一下,嘴角挂了细细一条血线。
      “那些吸血鬼一样的微管竟然在瞬间完全迸裂,他背后的鲜红羽翼在银白地板上摔落成大朵艳丽的玫瑰,人如断线的木偶,缓缓瘫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那个吊坠,连着他胸前的勋章,在地板上撞出一声脆响。他艰难地蜷起身子,本能地试图保存最后一点热量。
      “路德维希,你在想什么呢?
      “在很久之前,那地板也像这样冰冷。像是未经践踏的雪地。他被拉过了地狱之门弃绝了一切希望,只记得自己在挣扎之中碰翻了一个标本瓶。随着福尔马林流出来的是一对眼球,散大的瞳孔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直直地与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对视。
      “现在这一切都将结束,他再也不必因不堪的回忆而痛苦,也不必为早亡的爱人而流泪,他永远是十七岁的样子,即使在地狱相逢,阿历克斯,也会认得他。
      “他又呻吟了一声,像是清醒了些。弓着背似乎想要硬撑着坐起来。这种挣扎却是完全徒劳的,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到制服领子外没有被短发盖住的脖子,已经是一种没有光泽的,大理石般的白。
      “我受不了了。如果我在他身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捏碎他的喉骨。无论怎么死,即使是上断头台,跪在黑寡妇面前,也比这样钝刀割肉要强得多。
      “那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室温下空气中的水分在寒冷中凝成雾滴。冲进来的是一个穿着便装的青年,栗色头发,海蓝眼睛。我之前见过罗伯特·舒维梅克几面,印象一般。但这个人虽然换了个身体,但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是杜莱彻。
      “他小心翼翼地将路德维希抱进怀里,像捧着价值连城的瓷器。被人的体温一刺激,濒死的孩子竟然睁开了眼睛。
      “‘你再怎么抱着我,我也活不过来了。你看那些血。’ 路德维希虚弱地喘息,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了。
      “杜莱彻没有动,仿佛是要把他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温暖的呼吸融化了路德维希睫毛上的霜花,一粒粒细微的液滴在冷光下晶莹剔透,不知是水还是泪。
      “‘阿历克斯,你没必要来这里的,没必要的……’ 路德维希的背挺了一下,却没有血再吐出来。‘现在想想,那时侯真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他……’
      “‘佩尔维森先生已经死了。’
      “路德维希惨笑了一下。‘你真的忘了吗?还是要我帮你回忆你原来的名字……阿历克斯……’
      “杜莱彻愣住了。也可能是回光返照,路德维希竟扶着他坐了起来,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他便靠在自己副官的肩上,再也没有动一下。
      “杜莱彻痛苦地低下头去,想亲吻怀中孩子已经冰冷的额头。尸体却在与他嘴唇碰触的瞬间化为银白色的粉末,碎成一地流光。
      “他就这么彻底从这个背叛,伤害他的世上离开了。只留下一套完整的衣裳抖落,如涅磐凤凰未燃尽的毛羽。
      “那面墙黯淡下去,渐渐变得不透明。把那个年轻人隔在另一端。我最后看到他打开了那个吊坠,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老人摇摇头。“那个孩子……他早就明白,阿历克斯只是一时对他有点好感,或许只把他当成一个能说几句话的朋友,甚至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但他……他是个从来没有人爱的孩子。最终,一切都错过了。”
      “我明白的……”
      “我看不下去了。血冲上了我的头顶。这些孩子们,在太小的年纪就被逼着去杀,去爱,还没有绽放就凋谢了。莱茵海娜,我想要马上见到她。
      “这座地下城中道路如同迷宫,单入口就有好几个。我只到过其中不多的几个地方,此时全是凭借感觉在跑。每转过一个拐角就用钢笔在墙角画一个箭头,好让自己不迷路。
      “我老了。跑了一会儿就喘得厉害。她的那块手绢仍在我这里,当年到了伦敦之后给她买了好几块新的,仍没有扔掉。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那些‘如果‘永远都不会发生。历史就算倒转百遍千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我只是遗憾。没有后悔。
      “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女人最后的复仇是不择手段的。我始终是爱她的,她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这点无可置疑。所以,你觉得她最后报复我的方法,是什么?”
      年轻人轻轻吐出四个字:“她会死。”(注,按德文单词算字)
      “其实我也不是满无目的的,真凭感觉去找。我早就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我了解她,我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让我找到。
      “我最后见到的,只是她的衣服。门开着,微小的气流也会带走那些粉末——或许,她没有死?这只是假象或替身?我的脑子乱得很,胸口痛得厉害,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是将那手绢,那块绣有她黄金双头鹫家徽的手绢,放回她的衣袋里。
      “而且,他们的科学技术那么发达,就算见到没有用粉化药剂处理的尸体,也不敢肯定就是她本人。那时只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钟声般回荡:找她,去找她,去找到她……
      “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呀。”老人叹了口气。“那是一九八一年,整整二十四年过去了。凡是地球上有人的地方我差不多都跑遍了,就是没有她。有时我也在想,我为什么要再找下去呢?她定是死了。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
      咯地一声脆响,年轻人竟然生生将圆珠笔杆折断了。塑料碎屑划破了他的手,但他浑然不觉。
      “对于别人——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这个故事——它已经结束了。而对于你,还有一个结局。想听吗?坐过来。”
      年轻人应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扑进老人的怀里。血脉的河流汹涌澎湃,粘稠回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着要碰撞在一起。但它轰鸣着流淌至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合流了。他与他从未谋面的生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纤细小巧得像个姑娘。未经年华洗白的鬓发在微弱灯光下泛着鸦翅般锐利的冷蓝。
      记忆的闸门在此刻洞开,洪流呼啸着奔涌而来。那也是一个这样严寒的风雪之夜,还是幼儿的他也是这样被谁抱着上了列车。属于父亲的温暖与背后空气的寒冷如两条河流冲击着他,他感到自己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益发缩小,又变成那个四岁的孩子。疲乏感涌上来,他只想靠在这温暖宽厚的胸膛上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住处,”老人继续讲述,声音忽然轻柔了很多。“我累得几乎死掉,只是找出了星寒心脏上电击棒的按钮,狠命按下去。然后便倒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省了。
      “那个电击棒牢牢地固定在他的心脏上,根本不可能拿下来。威斯特森家的人不能,海因夏尔茨那双‘魔术师的手’也不行。
      “那一夜,我终于安下心来了。一个噩梦也没有,出奇地平静。我不信任何鬼神,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能妨碍我的人,都死了。我活到了最后,终于胜利了。
      “这一觉就是一天两夜。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是继我下野后的又一次失落。在这之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真的按下了那个按钮么?星寒真的死了么?!我真的亲手杀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么?!!
      “我冲到办事处,一切都如常。甚至没有人注意我。太久不来,我已经被从权力的中心淡忘了。看不到一点有人去世的痕迹,甚至连谈论的人都没有。
      “‘先生,您来啦?’凌策递给我一杯红茶。‘好久不见了唷。——小不点儿叫我给您带封信!’
      “我迟疑着接过他手中薄薄的蓝色信封。‘星寒……呢,他还好么?’
      “‘嗨,他还是那副老模样。……他什么时候不是那样?在他办公室里等您呢。’
      “难道那真的只是个梦?凌策脸上笑容灿烂如昔,哪有半点悲伤的样子。倒是法医,脸色铁青地塞给我一个塑料证据盒,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那个证据盒里竟然,竟然是那个电击棒。上面粘着已经变黑的血块和组织,绝对不是经手术摘除的!竟像是……活活剖出来的……”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年轻人脸上。他被老人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我像是被谁用重炊在后脑上砸了一下,腿立刻不听使唤了。跌跌撞撞跑到星寒的办公室,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彻底站不住了。
      “我的儿子,就被封在一大块长方形的水晶玻璃里。他脸色苍白,微微合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睫毛一抖就会醒过来,制服整整齐齐,像是个玩具娃娃。
      “他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具美丽的棺材。事先肯定约好了路德维希。死亡像一张网把我牢牢罩住,我在自己儿子的棺材前跪了下来。尽管他从来都不承认我这个父亲……就连最后,我想拥抱他一下,都不可能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嗑到了嗑到了
    kswlkswl
    [灞曞紑]
  • 内容:闁荤姴娲弨閬嶅磻瀹ュ绀傞柛顐犲灪椤忋垽鏌涜箛瀣姎闁诡喗顨婂畷妯侯吋閸涱厾宀涢柣鐔风殱閸嬫捇鏌ㄥ☉妤冾啂闂佽皫鍡╁殭闁告瑱鎷�/濠电偛顦崝宀勫船閿燂拷]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