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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故人 ...


  •   ……

      叶渺好像又在做梦。

      这次的梦似虚非实。身体四周山风徐徐,他好像又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地方。这里山环水绕,绿树婆娑。行至山穷水尽之处时,叶渺的眼前便突兀地出现了一条长河。

      ……长河。

      这应当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长河了。叶渺眨眨眼,神情似乎还有些困惑。而后,不知是何种力量的驱使,叶渺迈开步子,沿着这条长河开始奔跑。

      迎面拂来的风刮得他的脸生疼。叶渺几乎是什么也不顾了,他逆着河流,越跑越快,身体越来越轻。他甚至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河水汤汤,飞也一般地朝着身后疾驰而去。纷杂的人世喧嚣裹挟着清风入耳,叶渺抬眼望去,在奔流不息的长河中,叶渺似乎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流水之间晃动。

      这些人影时虚时实。在周围景色的飞速倒退中,空间与空气似乎都在一瞬之间被扭曲,转而幻化出了如梦似幻的场景来。

      叶渺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叶安、李先生、徐凛,教书的夫子,镇子上的早餐铺主,时常来抓药的姑娘;而后画面一转,又有很多算不上是很熟悉,但也难以忘却的身影开始一个又一个地浮现。

      不知名的白衣修士,一身红衣的少阁主,名为卿安的少女。而后血色弥漫,不知真假的恶鬼在他眼前被生生一剑腰斩。月色与雾色交织,又迅速在他眼前消失殆尽。叶渺眨眼过后,发现在他面前的依然是这条长河。

      他的脚步不停,没有理由地,继续沿着河流奔跑。一时间,叶渺过往的人生中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在这一个刹那中纷至沓来,青山与故人一同入怀。山山水水,生生死死,故人归家。

      叶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是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绵延了多远的路途,他终于抵达了这条像是长得看不到边际的河流的尽头。

      风声潇潇,山间被雾气氤氲,顿时间又变得朦胧一片。他极力远眺,在如梦一般的飘然欲仙中,叶渺终于看清了尽头处那人的身影。

      这人发丝如雪,玄衣如墨,姿态与神情松弛而又温和,此时正遥遥地站在长河的另一头,微微地歪着头,冲着他笑。

      “……”

      其实想来,人世间繁华尽散,红尘翻滚的尽头,一切的沉寂与开端之处,这个人一直都在这里。

      并且,他的笑从来都没有变过。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磨灭了太多东西,泥沙散尽后,世间不期而遇的相遇与猝不及防的重逢便一程又一程地在人间上演。

      叶渺呆呆地伫立片刻,而后不自觉地想要向前走去。他才刚走了没几步,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自脸颊流下。

      他一怔,又停下了脚步,伸手一摸,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像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直被刻意压抑着的浓重的委屈在一瞬间席卷心头。接二连三的变故、莫名的恩怨情仇、多日积攒下来的疲倦与伤痛终于在此刻打垮了这个尚未及冠的孩子。叶渺突然有一种想要一头扎进谁的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这么想着,不由自主一般,脚下又迈开了步伐,携带着千年百年沉重的光阴,朝着长河尽头的那人奔去。

      ……

      叶渺睁开眼时,发觉自己的脸上正在传来轻微的痒意。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双目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此时的处境。

      他此刻正身处室内。房间里烟香袅袅,徐徐清风穿堂而过。室外天光大亮,竹林潇潇。清风吹过林梢,在竹叶间拂起一阵沙沙的轻响。

      ……他这是又回来了?琉璃宫?在孟怀昭的那座大得出奇的宫殿里?

      叶渺的神思缓缓回归。他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这才很缓慢地反应过来,刚才应该是在做梦。

      他这一眨眼,便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脸侧流淌而下。叶渺一怔,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摸,便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轻柔地从自己的脸颊上拂过。

      那只手替他拭去了一滴泪。

      叶渺:“……”

      看起来,方才他是在做梦不假,不过满脸的眼泪也是不假。

      叶渺动了动眼珠,视线追随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辗转而上。有人正坐在床边,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拭去他脸颊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在看清这只手的主人的那一刻起,叶渺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算起来,他又多少天没有见到叶知微了?

      镜中的时间与日夜都变得模糊不已。叶渺的确是不知道现世究竟过去了多少光阴,他只觉得,真的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久得时间都要在此停滞。

      方才那种想要冲进谁的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再度涌上心头。只是他虽然是这么想的,却在短时间内没能动弹得起来。

      叶渺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沉浸在梦中的时候尚且没有什么知觉,此时一清醒,那些细微但难以忍受的疼痛便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全身。

      见他像是想要起身,叶知微连忙伸手按住他,轻声道:“醒了?先好好躺着,不要动。”

      他说不要动,叶渺就果真不动了。叶渺闭了一下眼,很重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复又睁开双目,声音闷闷地道:“师父。”

      “嗯。”

      叶知微又露出了他一贯的笑,温和又柔顺:“师父在呢。”

      叶渺这才又闭上眼,多日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般。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声音透过被子显得有些失真:

      “师父,我好难受。”

      “……”

      叶渺的脸埋在被子里,看不到叶知微的神情。只是,在他这句话的话音刚落,叶渺便感觉到了方才那只流连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于是叶渺便又从被子里探出了半个头。他刚露出一双眼睛,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张在连日的奔波与仓促中没能仔细看一看的脸,便有一个人猛地推开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叶渺在刚才直觉觉得,叶知微应当是有话要说的。只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就被踹门而入的这根棒槌给又塞了回去。

      叶渺眼皮一跳,眼珠子转过去,发现这人果真是孟怀昭。孟怀昭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成放着几个小瓷瓶,随着她的动作而一晃一晃的。

      她像一阵狂风一样卷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将托盘往桌子上“砰”的一放,眼神朝着他们在的方向斜睨过去,说道:

      “难受?难受就对了。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吧?那我告诉你。”

      “小虞山可是直接被你给震碎了,除了天池这个东西还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其他的连一丝灰都没能留得下来。哦,你也别小看了这上古神造之物。在你把小虞山震碎的同时,你自己也碎了——”

      见叶渺一脸惊恐,孟怀昭满意地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每一根骨头都被震碎了。哈,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没想到你们两个的力量一碰撞会有这么惨烈的后果。”

      孟怀昭腾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总之,就结果而言,一切还都不错,除了你。唔,我没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剩下的问你师父吧。再见。”

      她说完这句话后,居然还真的就这么施施然飘走了。叶渺还想再问些什么,奈何实在是稍微一动就全身泛着疼,便认命地被按在被子里,强行地开始了他漫长的休养生活。

      先前一直都在昏睡,这下乍一清醒过来,那些一直盘旋在肉.体与骨骼中的痛楚才丝丝缕缕地浮现了出来。

      叶渺此行归来,比他上次进入琉璃镜时耗费的气力要多得多。上一次,他也不过是昏睡了几天,等到清醒后,便立马就活蹦乱跳的,甚至还能立马再入一次琉璃镜。而这一次显然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叶渺就这么半身不遂地又躺了好一阵子,期间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常会做梦。梦中所见与他最初做的那个梦的内容大差不差,空旷的山谷,与一望无垠的长河,以及长河尽头的那个……人。

      在这个期间,除了孟怀昭时不时地会飘进来送药碗,放下碗后再飘走,其余的时间便都是叶知微在陪着他。从他拜师算起,叶渺也算是认识叶知微不短的时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这个便宜师父身上体会到什么叫做“柔情似水”和“无微不至”。

      叶渺全身上下几乎就只有一对眼珠子能动,在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师父的照顾的同时,由于无法进行别的活动,于是每日能够进行的勉强称得上是娱乐活动的便只剩下了“听师父讲故事”这一项。

      叶渺一天里能够清醒的时间不多,时常听着听着就又睡了过去。昏昏沉沉间,叶渺还是听进去了不少事情。比如,在之前无法解释的,百年前叶知微离开云水间后去了哪里,又是如何遇到鬼母的,都在此时被娓娓道来。

      叶知微告诉他,其实须弥并没有在他的手里留太长的时间。几乎在他一离开云水间,离水就立刻得到了风声,在同一时间,已在人间盘踞多时的鬼母猝然行动,呼啸着奔他而来。

      然后鬼母尾巴尖一卷,一把将须弥卷走,便飞速地跑了。被莫名其妙抢了东西又被留在原地的叶知微表情空白了一下,随即便是无法抑制的暴怒,当即便提着剑,直接追到了小虞山。

      叶知微将鬼母劈成两半的那一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场几乎称得上是恶战的一战连着持续了数日,而后胜负分晓,叶知微在怒气未消之下生生撬走了鬼母翅膀上的鳞片。待他匆匆赶回云水间后,天地便已然变了模样。

      叶渺眨眨眼,不知是听明白了没有。长久的静默后,叶渺又突然诈尸一般,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在叶渺第一次出琉璃镜时,孟怀昭和他解释了不少事情,并且提出了让他再次进入琉璃镜的请求。在这个期间,叶知微却一直都没有露面。

      他去哪里了呢?

      这也是叶渺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事。孟怀昭告诉他,说叶知微是去和离水算总账了。而到了此刻,这些他一直想要弄明白却又无从得知的事终于抽丝剥茧般,一层一层地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离水这个人从来都让人捉摸不透。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他想要在世人眼前消失,甚至没人能够找得到他。”

      叶知微的手指轻轻地抚在叶渺的额头上,微凉的触感让他感到有些舒服,便不自觉地又上前蹭了蹭。

      叶知微好像很轻地笑了一下。而后他才继续说,找到离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离水本为小虞山天池中的无根之水,在漫长的岁月中化出人形,而后虽是与鬼母二魂一体,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神识。

      后来离水离奇消失,估计也是与鬼母有关。鬼母被一剑劈成两截,小虞山被迫再次封山,离水也自然而然地随之消却。直至前不久时日,叶渺通过琉璃镜打开小虞山后,离水方才重现于世间。并且他这次甫一出现,便是直接出现在了须弥山中。

      叶知微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离水似乎对于他会等候在这里并不感到有多意外,依然是如从前一般温和的样子,眉目间却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阴冷。这幅神态,倒像是在琉璃镜中离水第一次得知小虞山上的须弥丢失了的样子。

      昔日的师徒相对,二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好说的,完全没有故人相见的欣喜。风波散尽后,余下的便只有沉寂的静默。

      虽然离水曾经花费了不少力气去开宗立派,但他并没有对这些被自己称作是“徒弟”的人表现出了多大的热衷来。因而,直到后来云水间覆灭,离水也只是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来,神情不辨喜悲。

      叶知微说得不错,的确是没有人知道离水究竟在想什么。哪怕是到了云水间覆灭百年后的今天,离水站在他曾经一心想要得到的须弥山中,也只是收回了盯着山谷间缭绕的云雾看的视线,神色寡淡。

      “你把这座山取名叫做方寸?为什么?”

      这一方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离水自然不可能在问别的其他人。叶知微见到昔日师长时并没有什么尊师观念,只是抱着剑随意地坐在一个稍微高一些的石台上。听到离水的话后,他才缓慢地睁开了眼,嘴角像是很轻地勾了一下,那轻微的弧度转瞬即逝,很快便消散在了空气中。

      “没有原因。”叶知微懒散而简短道。

      离水似乎也并不想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正经回答来。他的目光穿过这片天地中的草木虫鸟,像是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时间没有人再主动开口说话。良久,离水才又叹了口气,语速缓慢而清晰:

      “知微识著,方寸乾坤。”

      离水的语气淡然,几乎是不带一丝一毫情绪的陈述句:“你把它当成你的所有物了?在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的情况下。”

      叶知微没有回应,也没有否定。又是静默片刻后,他才缓慢地开口道:

      “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离水依然面容平静,像是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叶知微也没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你做的所有事都非常让人匪夷所思,但有件事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你当初为什么要在人间收徒?这和你要做的事完全无关吧?”

      离水终于从看不见的远处收回了视线,目光清泠而平淡。少许,他像是笑了,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没有原因。”他把这句话又还了回去。

      “嗯,”叶知微紧接着说,“我在民间听到过一些神话传说。据说,三千年前那位玄里玄乎的名为‘离’的所谓上神,比起‘神’这个称谓,似乎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称呼。”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老师’?你们是不是都这么称呼他?”

      离水不语,长睫低敛,掩盖住了他的神情。

      “所以……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叶知微说着,一只手撑着下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真不明白你这种行为的意义何在。”

      离水的目光闪烁,而后温和地笑了:“无谓的猜测。而且,你不也在模仿吗?”

      “如何,收徒好玩吗?”离水很轻地道。

      叶知微收敛了戏谑的神色。他终于站起身,鞋底踩到地面上,却没有向前走出一步。

      “我可没有在玩师徒游戏。你只不过是想要得到名为‘老师’的身份罢了,徒弟这种东西对你而言,是什么人都无所谓,是生是死……也无所谓。”

      “我和你不一样。”他说。

      离水则完全不以为意:“随便你。怎么,你这是出离愤怒了,所以来找师父算账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那就尽管来。属于我的终局本就只有生或死这两条路。我本来一直在走向必死的结局,但事事总会有转机。而我的转机就是须弥中隐藏着的大地之心。”

      “当初小虞山那一战,是你赢了。如何,现在你还要与我再战一次吗?”

      叶知微安静地听着,那种戏谑的笑意又从他的眼中浮现:“战什么?”

      离水不动声色:“当然是大地之心……”

      叶知微又笑了。

      离水终于不自觉地蹙起了眉。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就听到叶知微又开了口,语速缓慢地道:

      “谁说我是来跟你争夺大地之心的所属权的?我现在说,我只是想来问你刚才的那个问题而已。你会信吗?”

      离水的眉头越皱越紧,某种强烈的不安直直地窜上心头:“你到底……”

      话音还未落,离水猛地跪倒在地。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双腿——腰部以下的部位,已经尽数变成了一滩清澈的无根水,汇聚于地面上,宛如一池小小的清潭。

      “……”离水双臂撑地,勉强撑起身子,神情迅速变得阴冷,直直地盯着叶知微,冷声道:“你们做了什么?”

      叶知微依然抱着剑——从刚才起他就没有一丝一毫要拔剑的意思,从始至终都毫无战意,只是笑着看着地面上略显狼狈的那个人。

      看起来,叶渺的动作还挺快。叶知微心想。

      离水是杀不死的,这也是他敢在人间如此肆意的原因。因为他本就不是血肉之躯,也就不存在什么身死魂消。要想让他彻底形神俱灭,唯一的方法,便是毁去小虞山的天池,让无根之水无所依。

      或者更绝一些,直接将小虞山给毁去。

      “我说了,我没有要和你争夺什么的想法,真的只是来问一个我困惑已久的问题的。”

      “而且,你看,你想要据为己有的,所谓的‘大地之心’,已经可以将你从这个世界上给抹除掉了。形神俱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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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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