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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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天，昆仑。
昆仑山地处赤水苍梧两界之间，因受天地灵气庇护而终年仙雾缭绕，实乃仙门百家云集，悟道修仙的好去处。天下多少苍生跋山涉水踏破铁鞋，为求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然则昆仑秘境藏于火山之后，弱水之中，豺狼虎豹环伺山中，又岂是寻常之人未得机缘便可亲眼目睹的。且昆仑墟中有一山峰名为阆风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结界笼罩，其上长有菩提，长年受日精月华滋养，常人难以觅得。久而久之，这灵山仙境便成了世人口耳相传的奇闻轶事，鲜少有人对此深信不疑了。
白衣老朽倚坐于菩提树下，手执一子欲待落盘。想来也怪，那棋子流光溢彩，定非凡物，与那棋盘堪堪相衬，棋子棋盘竟似三界众生苦于水深火热，其中暗藏玄妙自不必多言。倏尔他的衣袂无风自动，一女子头戴珠冠轻纱覆面，莲步轻移青衣曳地，所及之处自是金铃摇动万花盛放，不多时便氤氲了一片花香灵气，芬芳满溢。唯见她蓦然拂袖，石案之上浮现一壶清茶，一碟茶饼，加之几卷书册。待一切安置齐全，女子轻唤老朽：“合虚神君，您自当醒醒，弟子携礼来拜望您了。”
合虚神君如梦方醒，宽衣大袖险些掀翻棋盘拂落棋子。幸而女子眼疾手快搀着神君稳住身形，如若不然则流星堕空，人间星雨过后便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发愿，天庭诸多文官更是疲于应对繁忙公事，怨声载道了。合虚感念旁人代他挡了一次事端，正要道谢，定睛一瞧却有片刻慌神失色：“原来是崇德仙姬，老朽双目昏花，竟未识得仙姬贵体。若论传道授业，老朽岂敢自专，仙姬抬爱了。”语毕，便要起身行礼。
汝凝却不甚在意神君礼数是否有亏，她抬手止住合虚正欲弯折的腰身，浅笑道：“神君怎可妄自菲薄，当日神君教习我应如何司月布星，一言一行汝凝迄今铭记于心。只道是一日为师则终身为父，想来我应尊神君为师，师尊当受弟子一拜才是。”汝凝自幼便知众生平等，上苍自有好生之德，全然倚仗父君母神训诫，才养成了如今恬淡无欲心系苍生的性子，既无尊卑贵贱之分，也无德行有亏之举。
合虚眼见崇德仙姬温柔仁善心怀悲悯，言谈举止愈发似那身陨于凶兽大战的先天后。想来两位仙姬之中总有一位将承袭天后遗志，便也不再执着于礼数，挥袖落座之间，满盘棋子到底还是倾覆散落，只恐今夜又是一轮宏愿上达天庭。合虚神君也不甚在意，只是释然道：“也罢，也罢，竟是拦不住这滚滚机缘，权当是为了今日仙姬归来赠予凡间的贺礼了。”而后他看向汝凝，捋着须笑意吟吟：“只是不知仙姬此番游历人间可是有何感悟，不妨道与老朽听听，也算是学有所成了。”
汝凝却是轻叹一声，和衣与合虚对坐，旋即淡笑着开口道：“此次我私访凡间有幸见到诸多天宫未曾有的糕点话本，自觉颇有些趣味，便特意带将上来与神君一解烦闷。”她托起紫砂壶为合虚斟了一盏茶，“此乃敬亭绿雪，茶香清冽微苦实乃佳品。汝凝念着神君定会欢喜，便捎来些俗世茶点，神君一品便知。”她行至神君身侧为其双手奉茶，神思却有些恍惚。稍有不慎，茶汤便泼洒于书卷上，污了一片字迹。汝凝稍怔，而后如梦初醒：“是汝凝之误，望神君莫要怪罪。”
合虚神君对这茶水不甚可惜，挥挥手散去水渍：“无妨，老朽既嗅到了这茶香，便权作品过了。”他抬眼看着面露愁容的汝凝，询问道：“茶渍污了字文也不碍事，只怕这凡俗之物是要赠予重要之人。许是仙姬当真存了心事，却与他人无关——想必是忧心天君吧。”
便是被猜准心思，汝凝也不曾恼怒。她稍稍拾掇石案，将茶盏归于原处，随即应声道：“汝凝心中所念从未瞒过神君，不过我只怕汝钧与姐姐自我游历时出了差错意外，届时我又当如何自处……”她轻轻喟叹：“数年前，父君将汝钧的元神温养于菩提树中，命姐姐与我好生照料。彼时我忙于战后重整天规戒律，无暇顾及汝钧一事，仰赖于姐姐每日浇水剪枝，心中有愧。因而待汝钧出世后，便由我教导汝钧当如何掌管四海八荒，做一位断事清明的天君，过去数万年皆是我执掌天庭，对天宫规矩较为熟悉，就权当是让姐姐好生歇息了。”
“待汝钧大抵可以独当一面，我便下凡游历，走访山水名胜，历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却发现当朝圣人并非明君，而是昏庸无能之辈。虽册立靖安司制保国都平安，然则对坊间市井之艰充耳不闻，却全权交予司丞决断。想必这司丞不过弱冠之年，诸事还需长者照拂……朝廷官员尚且如此，我恐此朝命不久矣。”嗟叹一番后，汝凝问道：“神君，数年来我不在天庭，可否告知姐姐与汝钧怎样了？”
话音落下，却不料合虚微微蹙眉，叹道：“仙姬大可安心，天君仍是心系苍生，悲天悯人的天君。近日他曾寻我为他求一个机缘，请我卜算您何时归来，足可见天君将您数年的教诲铭记于心。只是……只是顺德仙姬自您离开后拜宁清为师，如今仗着仙师一味纵容愈发张扬跋扈，连天君的劝诫也听不进了。”
汝凝听罢面色凝重：“宁清……可是昔日那万花谷的御灵师？我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手段狠辣，居心叵测，不似正派之人。倒是他的师父宁悉语温婉亲善，那容貌竟与我别无二致。我虽不知宁清收姐姐为徒是何用意，但宁清如今身居高位，倘若他擅用职权教唆姐姐做什么德行有亏之事，恐怕再难将其牵制。”只可惜她离开仙界太久，一时寻不到姐姐如今身在何处。
汝凝面露难色斟酌道：“如今宁清手握重权统御四方御灵师，前有北渊凌霜台，后有南方万花谷，听闻这万花谷的御灵师当年可是将青羽鸾鸟羁押封印于一处极为高深的阵法之下，饶是其法力如此深厚却久久不得从中逃脱。终是汝凝长久不曾回天庭，竟不知宁清耍了何种手段，逼得如今的万花谷谷主屈尊听命于他……”非但倚权仗势，还将姐姐养成那般娇纵跋扈的性子，实在罪不可恕。汝凝张了张口，正欲思索当如何规劝姐姐严惩仙师，却忽而有清风拂面，菩提枝叶摇动，想是今日阆风巅格外热闹。
仙姬微微蹙眉，轻呵道：“何人来此？”这昆仑乃是仙家福祉，四海八荒之首。倘或有邪祟恶灵冲撞此处便是万分棘手，只怕仅凭她的仙法未必保得了这菩提灵树。
“合虚神君，今日姐姐仍是……”
汝凝周身灵力流转，已然算好万全之策——菩提树乃天地灵力之本源，多年前父君为了保她不被朱厌所伤，将她的性命与菩提根脉紧紧相连。只要菩提尚在，她便再无后顾之忧，否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自当与菩提一齐灰飞烟灭。只是她并未见到传闻中的邪魔凶兽，却听闻一个久违的稚童之声，想来当是她那久未谋面的弟弟。
思及此，汝凝神思微怔，恍惚间忆起久远的过往：彼时汝钧尚未继任天君之位却敏而好学，亦知当如何怜惜众生万物。她教导汝钧当惩恶扬善，明辨是非，汝钧也称得上是学识渊博，是汝凝这百年来见过资质极佳的弟子。
小天君自知姐姐整日代他处理政务无暇出游，往日便时常送些玲珑雅致的衣裳首饰叮咛姐姐要好生装扮，不可失了仙姬气度。汝凝平日只顾着打理天庭上下，不曾爱惜此等身外之物，汝钧便常伴她身侧为她讲述当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幸得那些奇闻轶事，世之奇伟瑰丽非常之观，汝凝方可消解苦闷焦躁。而如今她亲眼见证了世间种种，却也与汝钧生疏了不少。也不知飞廉雷泽两位神君是否好生为汝钧授课，这段时日汝钧又长了多少，是否已有当年父君的风范气度。
合虚神君似是看出了汝凝的思虑，和颜悦色道：“仙姬许久未归，可知天君日日挂念您，得了闲暇便来这阆风巅以灵力养护菩提树。老朽曾问询他为何如此，天君只道是对仙姬日思夜念，终日盼您归来却唯恐您在凡间迷了方向不知归途。这菩提与您根脉相连，又温养过天君的魂灵。血浓于水，天君相信若是他终日滋养灵树，您终有一日会回到他的身边。”
汝凝哑然失笑：百年光阴转瞬即逝，汝钧仍是这般执拗。小天君处处都好，不过是太重情重义了，这可未见得是好事一桩啊。适逢此时，她听闻身后传来汝钧迟疑的呼唤：“姐姐……可是你回来了？”
“汝钧当真是长大了，姐姐离你而去这般长久你却还是牵挂着我，这声姐姐实属愧不敢当。”汝凝回过身，端详着汝钧的眉目浅笑盈盈——多年不见，汝钧的神貌与父君愈发相像，只是尚且年幼，未能将天庭之主的威仪展露得淋漓尽致。不过他的眉宇间已然有了沉稳之色，想必百年间的课业他从未懈怠，足可见辅佐他的两位神君尽职尽责。汝凝看着眼前身姿端正的弟弟，颇感欣慰。
汝钧未曾思量过多，也从不曾料想到姐姐竟会突然回来。近来天宫的事务愈发繁重，没有姐姐在旁协助令他焦头烂额心事重重，加之不久前他去往仙师府看望长姐，满心期许能够劝导她随自己回天宫，却发现长姐满心满眼皆是仙师，脾性也愈发暴躁，如今还为了那鲛人与东海誓不两立。而今汝钧贵为天君，也总算知晓昔日姐姐是如何身心俱疲。由此得见，姐姐离开天庭游历三界也在情理之中。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汝钧每日为菩提浇灌剪枝，等了你好久。”仅一句话，汝钧竟生出些委屈——若论天君的两位血亲之中，他最亲近的便是温柔自矜的汝凝姐姐。因他的学识教养近半数皆是由姐姐言传身教，唯有姐姐愿意在天宫中与他做伴，而长姐顺德仙姬自拜宁清为师之后便甘愿屈居仙师府，仗着仙师纵容，行事极端狠辣，对他这个弟弟也是愈加冷漠不近人情，甚至直言天底下唯有仙师才是最懂她的人。天君若是有了心绪自不可肆意发泄，汝钧只能盼着姐姐早日回来，便可与她倾诉这段时日以来的不悦委屈。
汝凝觉察汝钧的稚嫩心绪，抬手抚上他的发顶，言语轻柔地安抚道：“汝钧，如今你已是天君，当早日立威，怎生这般孩提性子，让旁人见笑。”复又转身向合虚作揖：“神君，汝钧尚且年幼，倘若他行事莽撞欠妥，还望神君多加开点。”她料想此次回天宫定不会长久，因放心不下姐姐与汝钧，不如早做打算。
合虚不加推辞应下声来，却是惹得小天君伤心。他牵住汝凝的手，仿若他稍有不慎，姐姐就会消散于这天地之间：“汝钧是这四海八荒的天君，也是姐姐的弟弟。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再度相见，汝钧先前备了些糕饼点心，衣裳首饰，姐姐随我回天宫可好？”姐姐，汝钧真的很想念你，还有许多话要与你讲。我们方才重逢，姐姐怎能提起离别呢。
不过是远游一番罢了，汝钧却恍如与她生离死别一般，可见小天君执政时遇见了不少阻碍。汝凝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汝钧，姐姐自然会与你一同回去，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需拜会飞廉雷泽二位神君——多亏他们平日里处处为你分忧，引你一心向善，汝钧才会出落成如今刚正不阿的小天君不是吗。”良师益友最难得，自当好生感谢，毕竟日后汝钧的天君之位还要仰仗他们扶持才可坐稳。
“姐姐说的是。”汝钧应声。他看向身侧的汝凝，唇角浮起笑意，恍然觉得姐姐还是曾经那个他所熟识亲近，心怀苍生，悲天悯人的姐姐。还好，还好姐姐仍旧是姐姐；还好，他数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