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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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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夹杂几分凉意,顺着掀开的车帘处拂过沈之窈面颊。
两厢对视间,时间仿佛凝固几息,她尚在怔愣地时候,杜憬卓已然利索踏入马车,掀袍坐于对面。
他怎么来了?她不动声色地撇眼闭目养神的杜憬卓,原先放松的身体,忍不住直了直脊背。
新婚夜里不是说井水不犯河水吗?那日夜里也是不欢而散,更何况他还有公务在身,为何要随她一同回门?
又往里挪了挪,浑身不自在,想不明白那位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像是感知她的疑虑般,杜憬卓闭目,连眉毛都未曾动下,淡淡道:“随妻回门,夫君应尽之责。”
懂了,他的意思是在外界,他会担起夫婿的责任。
但,有必要吗?即便他不做这些,也无人会指诋他。
他们只会说,看吧,那位从边关长大的女子,粗俗至极,果然得不到夫婿的欢心。
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沈之窈绷紧的脊背又稍稍松下来。不过也好,这样也为她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马车渐缓,秋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王妃,到伯爵府了。”
几乎是同时,杜憬卓与她起身踏出马车。
永安伯爵府门前,伯爵王妃卫氏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杜憬卓从马车中而下,微微一怔,继而带着群丫鬟婆子迎上来。
她冲杜憬卓福身,姿势优雅流畅:“九殿下,九王妃,伯爷和老夫人今早就盼着你们来呢。”
说着,微微欠身,在前为他们带路。
不肯多说一句话,向来是卫氏的特点,沈之窈稍慢于杜憬卓半步,视线落在姿态娴雅的卫氏身上。
永安伯爵府子嗣本就不丰,到了父亲沈煜这代,更是仅有他这独苗,是以祖母王氏对只产下一女的母亲格外不满。
母亲逝世之后,她被接到外祖家居住,父亲沈煜在母亲离世刚满一年,便八抬大轿娶来儿时青梅卫芊芊。
卫芊芊出自四大士族之一的卫氏,但卫氏自嘉和帝登基时,便开始没落,若不然,也不能将家中嫡女嫁给伯爵府做继室填房。
卫氏入府后,第二年便产下对双生子,沈子尧与沈子钰,甚得王氏欢心,从此奠定她在永安伯爵府不可撼动的主母地位。
只不过...她并不讨厌这位继母,收回视线,思绪止不住飘远。前世她与这位继母本就没有过多的交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之相反的是,她同继弟沈子尧关系相当不错,甚至于,认为继弟会是自己以后依靠与底气。
想来那时也是可笑,威武将军府出事后,她前来府中求父亲帮忙,向来宽和的父亲,却第一次训斥她。素日以为交好亲密的继弟更是不惜在众仆面前羞辱她。
而这位相处不近不远的继母,在她出府前,悄不出声地塞给她叠银票,别扭地说上句:“上下打点需要银子。”
用心维系者,刺她以尖刀;冷落疏离者,递她以浮木。
她扯动下唇角,自嘲一笑。此时卫氏的脚步,也停在寿松堂正堂前。
小丫头麻利掀开门帘,几人踏入正堂,就见卫氏站于堂中,柔顺恭敬地冲上首福身:“老夫人,九殿下与九王妃来看望您。”
坐于上首的王氏,半阖着目,手中转着佛珠。见杜憬卓踏入,缓缓起身,冲杜憬卓一拜:“臣妇,拜见九皇子。”
沈子钰坐于右侧绣凳上,随王氏起身下拜。
杜憬卓侧身,避开拜礼:“老夫人不必行如此拜礼。”
“礼不可废。”王氏神色不变,视线略过杜憬卓,落在他身后沈之窈身上:“用过午膳,再随你父亲去拜祠堂,告祖宗吧。”
出嫁女回门在祠堂拜父母,告祖宗,一直以来是沈家家训。她柔顺垂目应是,错过王氏眸中一闪而过的深色。
“伯爷还在书房等殿下,殿下快些去吧。”
杜憬卓颔首,随引路婆子而出。
堂内,便安静下来。
卫氏抬眸瞧瞧上首阖目转动佛珠的王氏,复又看看不发一言的沈之窈,心中叹息声,柔声招呼还站在堂中的沈之窈坐下。
还未刚坐下,就听到上首传来王氏不辩喜怒的声音:“九王妃不是只认将军府吗?三朝回门,怎么肯落脚永安伯爵府这种小地方?”
此话刚落,屋内空气瞬间凝固住几分,卫氏也忍不住垂目屏气。
端起桌上茶水,沈之窈细细抿口,今日杜憬卓算是给个面子,陪她回门,自然,她需得投桃报李,实在没必要跟这斤斤计较的老太婆撕扯,闹得太难看。
是以,她打算无视王氏的阴阳怪气,当听不见。
屋内檀香阵阵,仅仅只有些瓷器轻微碰撞的脆响声,与佛珠转动的声音。
好似较着劲般,无人开口,最后,沈子钰先沉不住气:“沈之窈,你怎么...”
“子钰,随我前去看看今日准备的午膳。”
卫氏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沈子钰刚想拒绝,撇眼就对上卫氏隐含警告的目光,只得应是。
见状,卫氏福身恭敬道:“老夫人,今日午膳同九殿下共用,妾带子钰,亲自去盯着些。”
王氏颔首,卫氏带沈子钰退下。
出了寿松堂,沈子钰愤愤道:“娘,为何要打断我的话?”
卫氏撇她眼:“那不是你该说的话。”
“沈之窈她对祖母不敬?作为祖母的孙女,我就不能说两句?”
“不能。”
卫氏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满脸倔强的女儿:“你嫡姐,她是郡主,她是王妃,不是你能置喙的。更何况,她也没做错什么。”对沈煜和王氏所行之事,她隐隐约约有几分猜测,而这个猜测令她心惊不已。
今日是沈之窈,那明日呢?
她垂目瞧着稚气未脱的女儿,敛起神色:“沈子钰,我告诫你最后一遍,莫要再跟随旁人针对你嫡姐。”
语罢,也不管沈子钰是何反应,径直往小厨房走去,用心置办起午膳。
午膳在正厅摆好,卫氏吩咐仆妇请来众人。
沈之窈同王氏一前一后进入正厅时,便瞧见杜憬卓与沈煜早已在其中等候。
二人虽算不上相谈甚欢,但其间的气氛还算融洽。
杜憬卓什么时候那么好相处?她按下心中惊讶,想起宫中熹昭殿的沉默,不得不叹服沈煜是有两分言谈的功夫在身上。
“人都到齐了,入座吧。家宴没那么多拘束,大家都松快些。”
她静静看着热情招呼众人的父亲,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沈煜,看起来还是一样的热情、慈祥,一样的挂着虚伪的皮。
按照卫氏的安排,她乖巧地坐在杜憬卓身旁,听着沈煜同杜憬卓聊些不干紧要的政事。
沈煜不愧是吏部侍郎,即便在杜憬卓冷淡的回应下,还能将气氛维持在个刚刚好的程度。
餐桌上和谐一片,仅有王氏一言不发,时不时将视线投在沈之窈身上,瞧沈之窈这副安静乖巧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挑衅她的势头去哪了?做出这副乖巧的样子跟谁看?莫不是因夫君在这,故意扮成这模样?
方才在寿松堂,都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只要当时她认个错,便不与她计较,可她却...
放下筷箸,王氏缓然开口:“九殿下,我家这丫头啊,边关长大的,有些任性,礼数也不周全,以后就请殿下多多包涵。”
话还未落,先前还算祥和的氛围,降到冰点。
卫氏垂头,望着碗中的米饭,神情专注,好似碗中能开出花一般;沈子钰低目挑起餐盘中的鱼刺,双耳却竖起,静静等待这下文;沈子尧抬目看向沈之窈,眸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沈煜看看王氏,又转头瞥眼无甚表情的杜憬卓,显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
王氏就容不得旁人有一点忤逆她吗?沈之窈颇为平静地饮下一勺汤羹,拐着弯数落她,也真是难为她。
由嫌不够似得,王氏的声音再次响起:“礼教上欠佳,德行也有亏,不敬长辈...”
有完没完了?沈之窈放下汤勺,视线一转,正准备开口。
“老者爱幼,幼者敬老。成亲之际,威武将军千里送添妆,上奏陛下,言辞恳切,舐犊之情灼灼可见。想必...王妃定然十分孝顺。”
坐于其旁的杜憬卓顶着张无甚表情的脸,语气毫无起伏,好似只是讲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王氏憋得满面铁青,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这句话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她不慈!
偏她还不能反驳!
沈煜见状,硬着头皮打圆场:“殿...”
“沈侍郎,也觉得本王说得对,是吗?”
面对杜憬卓那张无甚表情的脸,即便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沈煜,也颇为招架不住。
自见到他以来,杜憬卓皆称呼他为侯爷,现唤官职名称,他又岂不知他的意思?
更何况,细论起来,杜憬卓话中根本就没有能反驳的地方。
是以,他只得硬着头皮,缓声回道:“殿下说的是。”
王氏动怒、沈煜吃瘪的情形分毫不差的落入沈之窈眼中,她拿起筷箸,垂目掩去眸中笑意。
第一次觉得杜憬卓这冷脸,还算是有可取之处。
这顿午膳吃得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午膳过后,众人坐在正厅品茗,沈子钰、沈子尧年岁小不该插话,卫氏恭顺绝不多话,王氏气结阖目养神,杜憬卓又是个冷面阎王,沈之窈坐在一旁又装柔顺。
这个场子,哪怕沈煜在吏部多年,也救不回来。
是以,他冲沈之窈吩咐道:“午膳也用过,随父前去祠堂,拜父母,告祖宗吧。”办完正事,抓紧回去吧。
语罢,起身,前往祠堂。
二人前脚刚走,王氏冲卫氏淡淡吩咐:“你也一同去。”
卫氏惊愕地抬头看她眼,复而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柔顺起身应是。
祠堂中。
几乎是见到纪嬷嬷送来卫氏的一刹,沈之窈就明白王氏是想怎么恶心她。
沈氏女子,回门告祖,首先第一要的便是拜父母,她不想生事,忍着恶心拜见便是,可若让她不拜生母牌位,拜继母。
王氏,她想都别想。
果不其然卫氏刚刚走进祠堂,沈煜微沉的声音响起:“既然你母亲来了,便快些吧。”
说着,冲侍女使个眼色,侍女麻利放置蒲团在地上。
拜母,哪有不拜亲生母亲,反而拜继母的道理?她转头似笑非笑盯着坐在供台左侧的沈煜:“我的母亲,在供桌上呢。”
转目撇眼恭顺站在沈煜身旁的卫氏,想必她也是不肯的吧?
像是被她这番话气笑,沈煜轻嗤:“怎么?当了王妃后,忤逆完祖母,又要忤逆父亲吗?”
沈煜抬手理理衣袍上的褶皱,气定神闲道:“别忘了,即你是王妃,也得遵守孝。如今我是你父亲,卫氏你是母亲。更何况,你也不想把不孝这顶帽子捅出去吧?”
是了,她确实不想被安上不孝的名声。上次对王氏,本就是她有理在先,如今拜父母,她若撕破脸...
她无所谓,可皇室在意名声,传出不孝的王妃...皇室会怎么处理?并且,她也不想让沈煜把教导无方的帽子扣到将军府上。
目光转到卫氏身上,她迟迟不肯落座右上位...若她能帮着说句话...
像是看出她的意图,沈煜笑眯眯转向卫氏:“夫人想法,该同我一般才是。”
卫氏微屈双膝,磨磨蹭蹭半坐在右上位,在沈煜注视下,开口道:“妾,同夫君所想。”
真是恶心,她眼中厌恶更甚,沈煜这种混迹官场的老油子,向来是知道该怎么恶心人的,这种感觉简直像腿上趴了只吸血蚂蟥,还不能把立即把它拍掉!
“现在,跪拜吧。”
温热春风沿着敞开的门扉吹拂进来,略过沈之窈鬓边垂下的发丝,扬起祠堂供桌前的香火气味。
她垂于袖中的双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若不是有所顾忌,她定然不会被这沈煜拿捏。
眯起眼睛,目色沉沉,若外祖父在京城,沈煜怎敢?
屋中香火气味更加浓郁,几乎压得人喘不上气。
要怎么办才好?
就在她沉默时,屋外突然传来道冷冽的声音:
“沈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