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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阿宁,大哥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呀?”

      “郢都?”

      “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向王上求情,让他饶你一命。阿宁,大哥想让你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伍宁正趴在伍员肩上,恍恍惚惚看见一双大手从黑暗深处向她伸来,要将她剥下,她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摇头道:“不要!我不要去郢都!我不要死!”

      她拼命拽住身前之人的后背,生怕真的就这么被那双手给带走,但体力不支,细瘦的十指很快就使不上力气。

      “二哥!我不会轻易死掉的!求你别丢下我!”她大喊起来。

      虽然用尽了力气,但声音却始终软绵绵、虚飘飘的,根本没法传达到前面那人的耳中。

      “……求你……别……丢下……我……”

      “知道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伍宁在梦中高空坠地,浑身一颤,睁开眼睛,登时被扑面而来的阳光晃了神。手垂在前面,身体上下颠簸。

      她发现自己仍好端端趴在伍员的背上,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之前信誓旦旦说不会拖累他,但也真的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她生着重病。

      也不知距离出发已经过了多久,热度似乎还没有退下,身上阵阵发冷,四肢依然酸痛。

      看太阳的方位,此时应是清晨。周围是一片未经修葺的荒野,离城镇应该已经有些远了。

      “大哥一个人回都城了吗?”伍宁想起方才的梦魇,从伍员背上抬起脑袋,小声问道。

      伍员动作一顿,才说:“父亲与大哥车裂于市。伍家上下均被斩首。楚王正派人四处通缉伍氏余族。”

      伍宁立即噤了声。

      对她来说,“大哥伍尚”不过是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父亲伍奢”则是连长相都不知道的谜之存在,剩下的伍家上下,更是与路人甲乙丙丁无异。然而对伍员来说,这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诛族。

      她兀自在心里暗暗愧怍,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回过神来,是伍员俯下身,将她放了下来,放在一棵树下。

      “哥,怎么了?”她有些不确定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黑得看不出感情的眼睛。

      “你乖乖呆着。”伍员说。说完,他背身走开,但显然不是要弃他而去,而是在周边的地上拾掇着什么,一会儿弯腰蹲踞,一会儿又站起来的。

      伍宁伸长了脖子追着他的背影看去,在她的视野中逐渐展开的,是一面染血的旗帜,旗帜插在一辆破损的战车上,而围绕着这辆战车的,则是四横的尸体,其中不乏已被野兽开膛破腹的……一股腥臭的味道随着这充满刺激性的景象扑向了她。

      肠胃瞬间对一景象作出反应,然而空空荡荡的肚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反呕的物体,取而代之的便是大脑深处传来的绵绵不绝的胀痛。不远处那个俯拾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伍宁朦胧间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拧了拧自己的脸颊,睁开眼,仍是那双黑得看不出感情的眼睛。

      “吃点东西吧。”伍员说着,将半块冰冷的馒头塞进她的手里,“可别惦念过去大小姐的日子了,吃不下也得吃,除非你想饿死。”

      伍宁嚅动了一下嘴巴,本想说什么的,但被他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情不愿地在馒头的边角上咬了一口。

      虽然已经干得像石灰饼一样,但含在口中化一会儿,究竟还是能够咽下去的。

      见她开始吃东西,伍员便也在一边坐了下来,也拿着半个馒头吃了起来。想来是将一个馒头分成了两半。他手里那半是带着血的。

      “这里发生过一场交战?”把半个馒头吃了一半,伍宁需要稍微缓一下,于是问道。

      “很难看出来?”伍员斜睨了她一眼。继而又将目光望向远处,说道:“现在两国交战,已经全然不讲兵礼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也是,大小国家之间的兼并战争愈发频繁,弱肉强食,谁还去讲那套点到为止的礼节。”

      伍宁想起来,似乎确实在哪里看到过这个说法,在战国之前,诸侯国交战有诸多礼法规矩,除了战前要祭祀祷告之外,还需约定时间地点和胜败规则,最后要点到为止,大多数都是一天之内就能分出胜负的贵族式战争。

      但眼前的这片战场痕迹显然不像是那么回事。这是一次小规模的丛林遭遇战。一场没有规矩和礼法的厮杀。

      她不小心又瞥到那具内脏几乎被掏空的尸体,登时像触电似的收回目光,随即掐住自己的脖子,以免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被吐出来。

      伍员先吃完了馒头,将伍宁丢在一旁,又去尸堆里逛了一圈,搜罗了一些能用的东西,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伍宁也终于解决了那半个让人难以下咽的馒头。

      伍员在她面前背对着蹲了下来,伍宁默契地爬到他的背上。两人便又这么上路了。

      仍是不知走了多久,伍宁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地被下巴的一阵磕碰给惊醒,才发现伍员又停了下来,这回是在一条小河边上。

      天色已经发暗,也许今晚就要在这里过夜了。

      伍员还是找了棵树让她靠着,叮嘱她不要乱跑,自己去寻找能够装水的器具。

      伍宁自然是乖乖靠在那儿,时不时向四周张望一番。伍员不知找到哪去了,树影之间根本看不到他的踪迹。

      这偌大一片树林,偌大一片天地,瞬间就像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突如其来的不安和一阵冷风一起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纵横交错的落叶林间忽的冒出一条人影。她以为是伍员回来,正要出声喊他,又顿然扼住。那人一身紫色袍衣,显然不是她那位兄长。她心中害怕,但也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

      “阿宁?”

      直到那人走近,似乎在转瞬间就突然行至她跟前,还叫出了她的小名。她晃了晃脑袋,勉强地让眼睛对了一下焦,看到一身深衣的少年,正弯腰看着她。

      而正当她试图辨认那人的模样,只听叮当一声兵刃相接,将她与来人俱吓了一跳。

      神出鬼没的伍员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一身素衣,站在暗处仿佛一只鬼魅,他手中长剑被不知何物击落在地。

      现场三人一时皆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伍员最初有所反应,他猛地转头,向林中某处望去。剩下二人自然也追随他的视线,一同看向那个角落。

      一个头戴面具的人拉弓执箭,自视线的焦点处现身。

      “背后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一个轻浮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了出来。说着,面具人移动了弓箭的指向,将它对准了伍员的脑袋。

      看来伍员将深衣少年当成了追兵,打算从背后偷袭的时候被弓箭手发现,一箭射落他手中长剑。方才的声响便是出自他以箭射剑。

      深衣少年慌忙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上下晃动:“侠士等等,是误会,是误会。”说着,又转过头来:“子胥,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副模样?阿宁病重,为什么不让她在家中好好养病?”

      伍员没说话,伍宁自然也没敢出声。

      而弓箭手微微歪了一下头:“听说楚连尹伍奢因进谏而触怒楚王,楚王又因费无忌谗言,以车裂之刑处死连尹与棠君,斩首伍家上下,眼下正张榜通缉伍氏次子。”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缉拿伍员者,可得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

      伍员神情一变,警惕地自地上将长剑拾起,剑锋直对弓箭手。

      弓箭手在面具下轻笑一声:“看来是真的。”

      “莫要开玩笑!”深衣少年赶忙站至二人中间,生怕这二人一言不合便厮打起来,“子胥,果真如这人所言?王上他当真……”

      伍员漠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深衣少年睁大了眼睛:“你、你难道疑心我是王上派来追捕你的?难道在你心中,我是这样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我自陈国回都,驱车途径于此,想要取水野宿,碰巧而已!”见伍员眼神仍是狐疑,又唰地举起右手:“我对天发誓,绝无虚言!此事王上失道,我绝不助纣为虐,也必不泄你行踪。”

      伍员仍在丈量他誓言的真实性。

      一阵夜风吹来,伍宁猛地咳嗽起来。接着,她被人抱起,抬头一看,正是深衣少年。他用袖子替她挡了挡风。

      伍员皱眉,剑尖随之换了方向。

      少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以为我要拿阿宁当人质?我、我怎么会做那种卑鄙的事!阿宁,你说,是不是?!”说着,将脸转了过来。

      伍宁看着他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不安道:“你……你是谁?”

      少年的表情变得尴尬无比。

      伍员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将伍宁夺过:“你别介意,她发烧伤了脑子。”

      伍宁没说什么。她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烧坏脑子”倒是个极好的说辞。

      “这是申包胥。”伍员又道。

      伍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同她说的。

      她看了那个名叫申包胥的少年一眼,而对方则回了她一个怜悯的表情。

      她不满地想道,不过是是发烧而已,做什么摆出那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

      然而这一来一去,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却不知在何时消解了。

      一旁的弓箭手忽然开口:“楚王恐怕已经派人遍告全国,不得藏匿伍氏次子,各处关隘很快就会加紧盘查。伍子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伍员言简意赅地答道:“楚王灭我一族,我当毁他一国。”

      申包胥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你说什么?”

      “我要举兵郢都,生剥楚王,车裂费无忌,毁楚国宗祀。”伍员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只有伏在他胸前的伍宁感觉到了他胸腔中怒烈偾张的心跳。

      申包胥在惊愕中飞快摇了摇头,劝道:“ 王上虽然昏庸无道,到底是楚国国君,伍家世食楚国之禄,就应谨守人臣之序。你要三思啊!”

      伍员没有再说话。

      申包胥表情一僵,随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执意覆楚,日后,则我必兴楚。”

      “人各有志,问心无愧足矣。”弓箭手出人意料地横插一嘴。他的表情藏在面具之下,令人捉摸不透,但语气却让人觉得有些戏谑,有隔岸观火之嫌。

      申包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你说的对,忠孝两难全,只求问心无愧。子胥,阿宁,你们各自安好,包胥就此别过。”说罢便拂袖离去,显然已经打消了今夜在此露宿的念头。

      谁能心平气和地和一个怀疑自己的动机,还扬言要摧毁自己国家的人呆在一块呢?哪怕那人是曾经的挚友。

      “你不与包胥同行?”伍员看向尚未动身的弓箭手。

      面具底下又漏出一声轻笑:“我只是恰好路过,救人一命而已,与那人素不相识。倒是你——伍子胥,我素久仰大名。”

      伍宁扭过头,目光正对上那张纹样奇诡的面具,上下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思索间,目光又被他自前襟隐现的绷带吸引——这人身上竟还带着伤?

      “你是谁?”她多事地问了一句。

      弓箭手微微躬身:“在下被离,亦与姑娘幸会。”

      伍宁轻轻点头。完全陌生的名字。定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正这么想着,被离突然从背后取下箭袋,与手中长弓一并奉至伍员面前,“你带着这小姑娘徒步跋涉,若遇追兵,刀剑不便,还是带着这副弓箭吧——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伍员目光审慎地将他打量一番,最后决定接受他的好意,随后是一番简短的辞别。

      闲杂人等皆已离去,这林间极目之处倏地只剩下兄妹二人。

      “我去取水。”兄长怀抱着幺妹,向那条几乎要沉在夜色中的河水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伍子胥列传》: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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