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之名》龙五爷

1、Chapter.1

　　西历1875年，初夏。

　　刚刚连下了三天雨的都城哥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带着些许潮湿气息的鸢尾花香。

　　晨起的小商贩们像往常般各自占据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叫卖声此起彼伏，市场开始忙碌了起来。

　　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巷口里，梅琳悄无声息地蹲在地上，嘴里面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盯着不远处的早点摊位，目光凌厉警觉。

　　——她看上去不过六七岁，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儿。发色漆黑、瞳色棕褐，五官分明是东方人的模样。衣衫褴褛得仿佛一个小乞丐，甚至肚子还在断断续续发出难堪的咕咕声……

　　现在，她快饿死了。

　　早点摊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像从前的每个早晨一样，她动作娴熟地摊开家伙什儿，顺便拧着了燃灶的开关，蓝色的火焰“腾”地蹿了起来，那形状很像孩童的小手，张牙舞爪。

　　梅琳估算了一番火候，眼见着平底锅上的煎三明治表面泛起金黄色的色泽，下意识地咽了口苦涩的口水。

　　——————————

　　“啪嗒，啪嗒，啪嗒……”

　　皮鞋踩着地面上的小水坑，发出的声音带着些许粘滞，清脆地在寂静的大地上回响。

　　“圣玛利亚慈善院”院长梅丽莎修女放下扫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茫然地抬头望向来人，然后愣住——

　　雨虽下了三天，此刻却早已放晴。来人居然在这晴天朗日下打着把黑色雨伞，握在伞柄上的手指瘦削、修长、惨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坟茔中的亡者、从荒土里朝着天空伸出的鬼爪子。

　　几乎是不经思考的，梅丽莎修女瞬间握紧了胸前的银质十字架，那人却已走进院子的阴影里，很是自然地撤了雨伞，露出一张同样惨白的脸。

　　这是个还算年轻的男人，只看脸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脸型精致窄削，五官俊美得简直到了妖异的地步，柔顺的金色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光泽，眼睛狭长幽深，赫然是诡异的蓝——

　　冰蓝色的眼睛。

　　这很罕见。即便是在以白种盎撒人为主的大洋帝国，也只有约莫万分之一的概率。

　　梅丽莎修女是见过世面的，因此她只是微微一哂，很快便镇定了下来：“贵客造访，请问有何贵干？”

　　“我想领养孩子。”

　　男人温柔地开口，声音低沉动听，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恐惧憎恶。只不过，他这态度实在太过自然，以至于梅丽莎修女半天才反应过来：“……领养？”

　　在大洋国，由于律令严苛，领养儿童需要经过多种复杂手续；更何况眼前之“人”明显是个血族，而血族，是绝无可能领养人类的——

　　除非，是作“血奴”之用。

　　近些年来帝国经济愈发不景气，慈善院经营起来也愈发困难，但梅丽莎修女身为上帝的忠实信徒，向来有着很高的道德底线和强烈的责任感，因而立刻拒绝：“抱歉，我们这里不开放领养……”

　　“需要什么手续？”

　　男人很有耐心地从手里提着的袋子里取出一摞文件交到她手中：“这些应该够了。”

　　他的态度是如此谦恭有礼，以致梅丽莎修女某一瞬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这么一个和和气气和蔼可亲的男人，真的是传闻中喜怒无常、肆意践踏人类尊严和生命的吸血鬼吗？

　　然而，这点怀疑在她无意间瞥到男人唇间露出的小半颗尖牙那一刹那，便也烟消云散了。

　　男人交过来的文件可谓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理论上她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梅丽莎修女不甘心地挣扎道：“可是……”

　　她斟酌着词句，忽然异常坦诚地说了句相当直率的话：“可是，孩子们还小，你……您就不能考虑考虑成年人？您知道的，小孩子身体没那么好……”

　　男人先是一怔，旋即失笑道：“女士，你误会了——我是诚心收养，而非为了豢养血奴。”

　　话说到这份上，梅丽莎修女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像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一般，她近乎自暴自弃地做了个“请”的姿势：“随我来。”

　　“圣玛利亚慈善院”是座传统的天主教堂式建筑，数百年前曾为古罗曼帝国的国教圣地，如今虽已破败、却仍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奢靡。男人虽头一次来“参观”此地，却仿佛曾到访过千百次一般，凝视着穹顶的目光竟是不合常理的悲伤，以及怀念。

　　走廊里不时有慈善院收养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有几个甚至好奇地凑近前来，却在被梅丽莎修女严厉呵斥之下委屈地走开了。

　　对于她的举动，身旁的血族完全不以为意。梅丽莎修女浅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半晌才鼓起勇气质问道：“李斯特先生，你想收养什么样的孩子？”

　　方才，她在阅读男人交来的文件时，得以确认了男人的名姓——李斯特·昆尼希。

　　在大洋国语中，“昆尼希”这个姓氏来源于古老的盎撒语，意为“国王”；血族永生不死，少部分极有可能已经活了数百年，那么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血族，难不成……

　　“你这里，有没有东方血统的？”

　　“……”

　　梅丽莎修女不解地歪着头看他：“要东方人？”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松了口气，态度也和气了许多：“倒是有个小女孩儿，才七岁。只不过她现在不在这里，您要是想看看她，我们改天送到府上，如何？”

　　“不必。”男人温和地摆摆手，笑道：“我就在这儿等她。”

　　——————————

　　“抓贼啊，抓贼啊！”

　　随着女人一声尖利的吼叫，梅琳揪起鼓鼓囊囊的金币袋子撒腿就跑！

　　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她不但顺走了老板娘的钱袋，就连锅铲里的三明治都没放过。

　　她跑的实在太快，风像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有一点疼。不过很快她就忘了这些许不适，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宪兵以及愤怒不堪的广大群众，误打误撞似的进了一座空巷——

　　嘶嘶……

　　有蛇的声音。

　　她本能地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人类自诞生以来流传了几千年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恐惧。

　　破败的房檐下，一扇木门无精打采地随着风声甩来甩去。门扇开阖之间，那嘶嘶声愈发清晰，梅琳无意识间放慢了呼吸，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梅琳闻到了血的腥气。

　　抹了一把鬓角的汗，眨了眨眼，梅琳见到了她长大以来所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一个男人正抱着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将头埋在对方颈项之间，鲜红的血液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汩汩而下，已将地面洇湿了一个小水坑。

　　要命的是，还没等她拔腿开溜，那“人”却忽然抬起头来，全黑的眼睛死物般嵌在一张溅满血的、惨白可怖的脸上，一张嘴，便是两排鲨鱼似的锯齿獠牙。

　　是……吸血鬼！

　　极致的恐惧之下，梅琳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半点声音。她面向着两人后退两步，然后，掉头就逃！

　　……

　　眼见着天黑了，梅琳才一身是伤地回到慈善堂。

　　按照慈善堂的作息规律，以往每天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各回各的房间了、是以她才能堂而皇之地溜进去。然而，今天她却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滑铁卢”：

　　严厉的梅丽莎修女就站在大门旁边。见她偷溜进来，修女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捞在怀中，不顾她堪称激烈的反抗挣扎便扛着她到了教堂的忏悔室里头。

　　梅琳虽然素来不服管教，然而十分识时务，知道自己还得在这个鬼地方白吃白住上数年之久，便很识趣地没有在修女堪称强壮的小臂狠狠咬上一口——

　　尽管，她非常想这么干。

　　待被修女放到地上，梅琳才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余光蓦然瞥见一双锃亮的皮鞋尖。

　　下意识抬头一看，面前坐着的陌生男人正饶有兴致打量着她，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冲梅丽莎修女微笑了下：“她就是梅琳，对吗？”

　　男人有着一头太阳般耀眼的金发，蓝色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古井无波，神秘而且深邃。忏悔室晦暗的烛光下，他的肤色泛着温暖的、微醺的光芒，虽看不真切，但能够确定那皮肤定是白皙如玉。

　　梅琳警惕地躲在梅丽莎修女身后，语气冷淡硬气：“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