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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点灯 ...

  •   宁窈随小丫鬟走进屋中,过了数道大红色帘幔,脚下踩着的地毯一道比一道软和,最后踩上一面厚实的砖红绣花地毯,抬头就见一张金漆案几旁摆着两张大红绫椅垫,旁边搁着一张二尺来高的景泰蓝瓷质脚踏,一名妇人正倚在一把金漆圈椅上烤火。桌边墙角均立着一人高的白瓷花瓶,寒冬里花瓶中也插着几枝富丽堂皇的牡丹花,散发出阵阵幽香。

      宁窈定定地望了过去,这就是她二舅母了,那个梦境里烧死她和她妹妹的人。

      梦中人的模样总被火光笼着,略微有些失真。

      如今烟雾散去,宁窈发现二舅母竟然长了一张和善的脸。因年龄的缘故,她的脸上已经没什么骨骼的棱角,只一些软塌塌的肉,于是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敦实的顿感。这种面相经常会让人误以为是温顺良善。

      “二舅母,”宁窈进了屋,就乖巧地行礼,还不说话,就先掉下两行清泪来。

      宁窈一哭,二舅母顿时骑虎难下。

      这外甥女对着舅母哭,叫人看了去,是她这个舅母没当好。

      二舅母只得牵过宁窈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进门就哭起来了?可莫要哭,有谁欺负了你,跟舅母说就是了。这么张娇俏的脸,一哭叫我心都给哭痛了。快将眼泪擦擦,叫你二舅三舅瞧见了,那你舅母可是罪人。”

      “我要黄鹅走,她不依,我就打了她一嘴巴。”宁窈说话带着哭腔,明明是作恶,听起来却像她最委屈。

      二舅母心头紧了紧,这丫鬟是她派过去盯着的,她到底做贼心虚。

      “一个丫鬟,打了就打了,舅母还要夸你打得好,会管教人,”二舅母故意教她坏,又问她:“但你为何要她走?”

      一说这话,宁窈眼泪掉得更多。

      晶莹的眼泪沿着少女饱满的桃色面颊蜿蜒而下,好似会冲下些胭脂来。

      “她总在我屋穿红衣,”宁窈含泪说,“我娘亲刚走,我挂着孝,见不得人穿红的。”

      此言一出,二夫人狠瞪了黄丫头一眼,这不中用的东西。

      黄鹅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知道这巴掌她算是白挨了。

      她真没把宁窈这个小丫头放眼里,穿了件大红袄配鸡黄色长裙就去她屋里,结果正触了霉头。

      二舅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黄鹅一天,黄鹅低垂着头不敢叫屈。

      “我的心肝,莫要说了,一说我也要跟着掉眼泪,你娘亲那可是顶顶好的人呐。”说着就陪宁窈一起哭了起来。但宁窈哭得早,抢占了先机,二舅母再哭,也哭不过她。

      这么哭了一会儿,二舅母说:“窈窈,你可怜可怜你舅母。你跟你晓妹妹就一两个人,还有一位半截身子要入土的姆妈,这日子可怎么过?再怎么着,也要挑个小丫鬟去屋里伺候着才是。”

      宁窈面色不显,心往下沉了沉。

      看来她舅母是铁了心要往她身边塞人。

      她一时想不到对策,便开口道:“我知道舅母疼我,舅母待我这么好,定会给我找我喜欢的,等我挑到喜欢的,就将黄鹅还给二舅母。”

      “那是自然……”二舅母道。

      这番话无疑将她又架在了火上烧。

      若派去的人她不喜欢,就该是她这个舅母不疼外甥女了?看着宁窈人畜无害又美艳动人的脸。二舅妈一时竟心里没底,摸不清楚这小妮子究竟是真什么都不懂,还是大智若愚。

      “娘亲!娘亲!”这时两个小姑娘一先一后跑进了屋,一个说:“我不要这块破布,丑死了。”另一个说:“你不要的凭什么给我?我也不要这块。”

      两位小姑娘手里拉扯的,是一块碧色十字纹流苏厚锦缎。这料子在哪儿都是紧俏货,却被两个小姑娘推来推去。

      两个女儿的冒失无礼就发生在二舅母眼皮子低下,但二舅母却熟视无睹,并不觉得自己女儿当着客人的面大呼小叫是缺乏教养。

      “这是你们的表妹,宁窈。”二舅母说道。

      瞧见两位表姐手里的料子,宁窈才明白姆妈今日从账房那儿回来发的一通牢骚是为了什么。

      裴家分给她跟她妹妹的料子,竟连她表姐们的边角料都不如。宁窈也不至于因为几块布便跟二舅母起龃龉,她向两位姑娘问好:“二表姐,三表姐。”

      裴娇和裴阮傲慢无礼地上下打量了宁窈一眼,裴娇更是在宁窈脸上停留了好久,“原来几位堂兄今天下午说的人是你。”

      府上新来了一位表小姐,她们那几位堂兄一直都津津乐道。

      无论多不愿承认,裴娇都不得不说,这个宁窈的确长得不错。

      和她站在一起,自己被衬托得像根圆白菜。

      裴娇不高兴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总觉得自己的脸生得太圆了,到处都是肉,没有什么棱角。

      这个宁窈,能不能从她家滚出去?

      她真不想站在她旁边。

      “娘亲,她怎么在这儿。”裴娇不乐意地问。

      “她是客人,裴娇,你的待客之道呢?”二舅母平平淡淡地说。说是斥责,更像是鼓励。

      客人,也就是外人。

      一句客人,听起来客气,但却将宁窈从裴家彻彻底底摘了出去。

      “表妹。”这才裴娇不情不愿地对宁窈嘟囔了一声。

      裴阮比裴娇心眼多,虽也不喜宁窈,但却不表现出来,而是和和气气地说:“表妹,我是你二表姐,裴阮。我听几位表哥们说,你今天去东院了呀?”

      东院是裴家的禁地。他们小辈都知道,东院绝对不能去。去了铁定要被父母责骂。她故意点破宁窈今日去过东院,宁窈免不了要也要被母亲说几句。

      “你今日去东院了?”二舅母果然惊讶地问。

      “我对院子不太熟,今天下午走错了路,是经过了东边的厢房,但是没进去。”宁窈假装天真无邪,问:“二舅母,东院那边是不能去么?”

      “真是从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都不知道。”裴娇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

      二舅母有些心神不宁,说:“是的,以后别往那边去。你对裴家人还不够了解,东院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她不想宁窈见到裴台熠,却和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裴台熠接触的原因截然不同。

      如今裴家大厦将倾,裴瑞和裴思都顶不上用,真正给裴家当定海神针的,反而是裴台熠这个长孙。只是裴台熠从小就被抱去宫里,和裴家人感情淡薄,除了裴老太太,他与裴家其他人并无什么来往。若宁窈误打误撞走了大运,得到裴台熠的青睐,那她再想拿捏,也拿捏不到了。

      “多谢二舅母关心。”宁窈垂眸喝茶。

      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轻轻接过了,裴阮有些不悦。

      裴娇压根没弄清楚屋里的风起云涌,还在翻腾她手中那块布,一会儿唠叨花色老旧,一会儿唠叨针脚不够密。

      “二夫人。”这时门外匆匆有人来报信。

      “进。”

      “陈府今晚点黑灯了。”

      “陈府……”二舅母脸色大变。

      屋里的气氛登时变得十分古怪。

      几位家仆互相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似乎有好戏可看。

      “窈儿,”二舅母对宁窈说:“今晚你就先回去吧。”

      “是。”

      宁窈从二舅母屋里退了出来。裴府走廊上的灯比往常亮得少一些,家仆们也行色匆匆,更不敢说笑。裴台熠点黑灯的日子,裴家也不安宁,仿佛有一层沉重的雾黑压压地盖了过来。

      “窈姑娘回了。”走到门前,姆妈在屋外迎她,瞥见黄鹅也跟着回来,不由拉长了脸,说了声:“真晦气。”

      黄鹅心中还有算盘,但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嚣张,硬生生将姆妈这一记白眼挨了过去,低眉顺眼地说:“奴婢在屋外候着,等小姐唤再进来。”

      姆妈跟着宁窈进了屋,说:“这丫头现在总算是老实了。”

      “我看未必。”宁窈说。二舅母非要将黄鹅安插在她身边,就是要将她盯死了。黄鹅现在伏低做小,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宁窈走到小床前,撩起帘幔。姆妈在她身旁说:“晓姑娘睡了。”

      宁窈怜惜地摸了摸宁晓的前额,道:“姆妈,你说如果我们不待在这儿,搬出去自己住怎么样?”

      姆妈说:“窈姑娘这说得哪里话?您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搬出去是要被人算计死的。虽说裴家的几位夫人不顾旧情,但再怎么说,她们也是您的舅母,再怎么也不敢太过分,头顶有裴家的这一片瓦,窈姑娘您也算有一份依靠不是?”

      宁窈静静听着。

      越是亲眷,反而算计得越狠。

      舅狠兄恶,吃人不吐骨头。

      但姆妈不信她的预知梦,跟她说了也没用。

      她只能自己独自想办法为自己和妹妹做打算。

      屋外忽地听到一声巨物倒地的巨响。

      “倒啦倒啦!”

      “陈家倒啦!”

      救火的伙计们喊的是陈家被火烧断的房梁,但听起来却好像是陈家倒抬了。

      一阵尖利的喧哗吵闹声,外头突然烧起了火。

      火光映了过来,将她们的屋子也给照亮了。

      宁窈怕宁晓被惊醒,给她掖了掖背角。

      “今晚外面怎么了?”宁窈道。

      “听说今晚陈府被点黑灯了。”姆妈关好门窗,压低声音说。

      “是我那大表哥……”宁窈也被这股紧张的气氛感染,下意识捏了捏指腹。

      “是呀,”姆妈拾起她的针线,又忙了起来,说:“听府里的下人们说,这事儿还跟裴家二老爷有关。”

      “我二舅跟陈府的大人有私交?”宁窈问。

      姆妈也露出方才在二舅母屋里,那几位交头接耳家仆露出的一样的微妙笑意。

      “跟二老爷有私交的,不是陈府的老爷。是陈府老爷的夫人。”姆妈捂着嘴说,“窈小姐还未出阁,这些话就莫要再听了。天色不早了,姑娘再些睡吧。”

      姆妈收了针线,吹灭桌上灯盏。

      宁窈也梳洗一番上床睡去,宁晓挨着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梦呓。

      这一晚宁窈再次噩梦缠身,总梦见自己和妹妹被架上了绞手架,周围的房屋如同窗外的风吹声摧枯拉朽地一一倒下。这晚她对裴台熠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认识。她这个大表哥,不是传闻中的可怕,而是真的很可怕。

      她惦念起她的那只小猫,忧心它住在裴台熠的院里会吃不饱穿不暖,又怕它从院子里跑出去,又被她那些表哥抓到。

      这么翻来覆去了一宿,窗外天光大亮。

      借着晨光,宁窈穿好外衣,避开东边那院子的正门,墙角下放下一只小碗。

      “喵喵,喵喵。”

      “喵呜,喵呜。”

      院子里没有人。

      小橘猫也没有出现。

      宁窈有些沮丧地放下小碗,提着竹篓离开了。

      *
      朝阳里,审了一整夜的裴台熠??着晨光归来。

      黑色的衣袍拖曳在苍茫雪地上。

      “门边有东西!”身畔传来整齐划一的拔剑声。

      裴台熠淡淡地垂眸扫了一眼。

      一只粗糙的陶瓷碗,底部铺满糙米,表面搁了两条鱼干。虽是粗茶淡饭,但却瞧着精细。

      侍卫挑剑就刺。

      裴台熠曲指一弹,将剑震开。

      亲卫手腕吃痛,差点握不住剑。

      他斗胆瞥了一眼裴台熠的脸色。

      见裴台熠正对着那只小碗略微有些出神。

      他立刻收了剑,退到了一侧。

      “嗉。”裴台熠吹了声哨。

      一只虎崽子便从门稍蹿了出来。虎崽子鼻贴碗沿嗅了嗅,闻着肉味儿,便大快朵颐起来。这虎崽子嘴倒刁,只挑肉吃,将面上一层肉吃完,下面一层糙米不愿意吃,又怕挨打,眼睛惺忪眯着,故意用小肉垫爪子刨来刨去,就糙米都弄撒了。

      裴台熠垂眸睨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忽地一笑,说了句:“你倒是命好,有人惦念吃没吃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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